屋子里,那个蜷曲的身子随着呜呜咽咽的哭泣越发颤抖得厉害。虽然已从毒蛇似的紧紧缠箍着她的魔爪里释放出来,可她的心却让自个儿勒得更紧了,羞耻、屈辱、恼怒、悔恨、愧疚、绝望……一股脑儿向她袭过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院外忽然响起“扑拉拉——呱呱呱呱……”老母鸡的惊叫,紧接着听到“喔嘻,喔嘻”赶鸡的声音。梅子的身心禁不住缩了一下——“娘回来了……”已流淌好久的泪水又接连着汩汩涌出来,哭声被深深地压抑了,一口气憋闷在胸腔里,上上下下地撞击出难以启齿的一抽一抽的屈辱来。
“梅儿。”娘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梅儿?”娘听不到回应,已经进了堂屋。
“闺女上哪去了?”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头探进房门,“哎哟,这大白天的,怎么在家蒙头大睡呀?”走近床边,娘似有几分慌乱,“闺女,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娘正欲掀开被头,梅子那憋屈在胸腔里的哀怨一下子喷泄出来:“娘……哇……”一只手抓住娘,放声大哭了。
精明的娘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扑到女儿身上,哭着急问:“是……是……是哪个畜牲啦……?孩子……你告诉娘啊……”
听了闺女的哭诉,娘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了,一下子瘫软了:“我的天呀,这个畜牲……土埋脖子的人啦,怎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啊……老天啦,你怎不开眼呀……我这孩子还是黄花闺女呀……你叫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活呀……”
梅子哭着哭着说到了“死”。娘震惊得瞪大眼睛看着搂在怀里的女儿:“闺女,想不得,想不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就跟你去了啦。再想想,你死了,名声反会传出去,死了也不得安宁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呀。再说,好歹没外人知道。娘赶紧托人给你找个婆家,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闺女,听娘话,一定要想得开,你要真心疼护娘,你就为娘活着……”娘思忖片刻,又接着说:“唉,我们是跌在人家的网里啦,没别的法子,还是早一天嫁出去。唉,呆在这个鬼地方,是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天黑下来了。夜渐渐地深了。
梅子和她娘几乎一夜没合上眼。
午后的那一幕,对于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实在是铭心刻骨了,不论是睁着眼还是闭起眼,那一幕总在眼前闪现。梅子的神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清楚时便被“屈辱”给包裹了,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彻底地改变了,再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觉得自己周身的每一个细微的毛孔,都渗透了那个恶魔的汗液,自己的每一寸白女敕的肌肤,都被摩揉进那个“黑野猪”的皮屑。她恶心得直想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的一生给毁了啦……我还怎么出门见人啦……我哪还有脸再见……”梅子再不敢去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她把自己蜷缩进挣月兑不开的网里了。要不是想着娘,为了娘,她真的不想活在这人世上了。
梅子娘毕竟是过来之人,作为母亲,她甚至比女儿更伤心,更痛苦,更焦虑。
“这男女间的事,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
娘越往下想,心揪得越紧了。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
“忍了吧……不能!那个老豺狗要是糟践了自己,那就忍了,眼泪往肚里咽吧,已经这把岁数了,还顾得了什么脸面——你想顾着脸就顾得住吗?跌在人家的网里了,人家权大势大,自己又是‘黑五类’家属,把柄攥在人手里了……
“可现在被糟践的不是自己——是闺女啊——才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啊!而且……我……我对不起她呀……
“这才是‘头一回’啊,日后……一旦……我的天啦……
“不忍……?又有什么法子呢?古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你抓住他了吗?就是抓住了,也不能上告呀。母亲上告,女儿作证——谁信那?再说你是‘黑五类’家属,他肯定要反咬一口:‘母女合谋,企图栽赃陷害革命干部’。人家有权有势力——嘴大,非但告不倒他,还自己给自己加罪哩……
“除非找一个庄邻或生产队干部来看‘现场’——天啦,我这做娘的,做的是什么事啊?天底下有这样的娘吗?……
“老天啊,你让我们母女怎么活呀,你让我这做娘的,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娘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在“忍”与“不能忍”之间徘徊着,挣扎着……
身心憔悴的娘,无可奈何的娘,几乎走投无路的娘,为了女儿,苦苦折磨了一夜。天快亮时,娘终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准备豁出这条老命了!
但娘实在不希望事态的发展像她设想的那样。她下了床,跪在堂案前,对着她心目中的祖宗牌位,深深地弯子,满布皱纹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默默地虔诚地祈求苍天,祈求大地,祈求列祖列宗们——
“……真心实意地保佑我的闺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