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病愈”了,儿子双喜却病倒了。
老刀起床后,站在院门外的槐树下,看着东方刚刚升起的红扑扑的太阳,觉得像是在哪见过的圆脸大姑娘羞得绯红的脸蛋。他脆脆地咳嗽了两声,一口粘稠的浓痰射出两步开外摔成散粒状。接着,他活动几下胳膊,抬腿向庄头的南北公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他娘的,这人真奇怪,心里有块石头压着,这身子骨就疲软了,像塌了架;这心病一除,心情就舒畅了,甚至连喘气眨眼都润润乎乎的。”
这两天,老刀对大队的大小事儿是只闻不问。那是因为心里没有底数。现在基本落定了:这麻石盘的“一把手”位置,还是我仇二稳当当地坐着。老刀决定去大队部,在大喇叭里通知大小队干部开个早会。本没什么大事急事,但即便没事也要找些事说道说道,要不然,个别人看我这两日闭门不出,那闲不住的脑子就会生出些事来。还有的人呢,某一根筋就会松弛了,大事小事不把我这“老主任”放在额头上。
早会上,老刀宣布了一件事:“……随着阶级斗争形势的复杂多变,经麻石盘革委会研究决定:对“黑五类”要实行“包干”制度。大队的主要干部,每周不少于两次,要到自己‘包干’的‘黑五类’家里去探察情况,关注动向,而不能只听他们的汇报。例如,柳庄的那个富农婆子,听说最近又犯病卧床不起了,说什么眼睛看不清东西了。那闺女呢,听说看她娘病成那样子,眼都哭肿了,母女俩都没有去上工。这到底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又真到什么程度?光听她汇报能信吗?芝麻粒能嘘成大西瓜。同志们啦,有的阶级敌人是相当狡猾的,狡猾得让人捉模不透。这就提醒我们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每时每刻都得绷得紧紧的不能松,你松一松,敌人就攻一攻。这就要求我们要对他们加强监督。如何加强?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要实行‘干部包干制’,包到户包到人。像柳庄的那户富农,动不动就这病那病的,这就属于软磨软缠那一种,这也是阶级敌人惯用的伎俩。像这样的软钉子户,如果我指派你们中的某一位去‘包干’,你一定挠后脑勺,想躲想推,对不对?我知道你的心思,说狠下心吧,怕人骂没一点人性;说不狠吧,又过不了我这一关。唉,不为难你们了,我孬好是大队‘一把手’,再大的难事我顶着,我不顶,我推给谁?说到‘包干’,你不要说没空子,这就是抽空子的事。白天有空就白天去,白天没空晚上去也行。不过,一定不能走过场,打马虎眼。要看,要听,还要问。更重要的是对他们进行政策攻心,这就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要伸伸头缩缩头,鬼模**似地刚进屋一转脸就出来了!”
老刀点燃了一支烟,又接着说:“早饭后,我要到工地上开个短会,把这一决定向全大队社员群众宣布一下,免得有人看见大队干部进了‘黑五类’家里,就大惊小怪地乱议论。呃……再过四五天,东南洼的‘平田整地’就基本结束了。工程一结束,大队的主要干部就要行动起来。我现在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有个思想准备……”
接下来,又宣布了每个干部“包干”的对象。老刀自然是“包干”柳庄的富农家了,还兼着赵神医。
老刀在回家的路上得意地想:“他女乃女乃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权利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太好了!嘻嘻,“包干”——冠冕堂皇的“官词”儿,我“包干”赵神医,把这个胆小怕事的小男人死死的攥在手心。那个奇俊的小女敕人儿,我白天想她,就白天去;夜里想她,就夜里去,嘻嘻嘻……小乖乖,这下子,我仇二爷可把你牢牢实实地“包”下来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还用不着偷偷模模的,嘻嘻嘻……”
老刀回到家吃早饭时,见双喜娘端了饭从儿子的房间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叨咕:“儿子不吃饭,怎么就哭了呢,怎么就哭了呢?”
老刀听了半信半疑,他进了儿子的房间,一看,儿子病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什么也不说。老刀觉得儿子病得不轻,要不,一个大小伙子怎会流泪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啦。老刀对儿子的好多方面都是不满意的,但对儿子骨子里的倔强,有时虽然很生气,但在气过之后,心底里却又有几分暗暗地欣慰。他觉得儿子秉承了自己不被别人所左右的坚定、坚强的个性。
自打儿子懂事以后,老刀还从来没见儿子哭过。他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病得还真不轻”。顾不得吃早饭,急忙骑上自行车,找来了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小宋。小宋量了体温,又用听诊器听了胸部。还没等小宋开口,老刀便急切地问:“怎么样?”
小宋说:“高烧。像是重感冒。不过,挂一瓶水就降下来了,老主任,您放心,没什么大碍。”
老刀一听便明白了:“肯定是夜里去桃树湾淋了雨,着了凉。”
挂完了水,双喜的体温降下来了,病情渐趋缓解。小宋临走时,又包了些药片,叮嘱双喜按时服下,多喝开水。
可双喜的心病有谁知道呢?又有谁能为他治疗呢?
“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啊……”在双喜心里,这样的诘问不知已经重复多少遍了,他不时地用手拍打着床沿。
“她是多么好的女人啦……”在双喜心里,他心爱的人是一块晶莹剔透未被雕琢过的天然美玉,居然被恶魔给玷污了啊,孰可忍孰不可忍!然而这已是无可挽回的残酷现实了啊。每每想到这些,惋惜、怜爱、遗憾、憎恨、无奈又无助……便胡乱地袭上来,撕扯着他的心,那泪水就汩汩地涌流了。
“那恶魔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啊?”双喜在问天、问地、更在问自己。
在柳庄以及相邻的村庄,乃至整个麻石盘,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流氓恶棍。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虽不讨庄邻的喜欢,但从没做过这类伤天害理的事。尤其抓了阶级斗争,特别是在王大炮被押上台批斗之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都收敛了往日的任性与张狂,变得规矩了。
“那究竟是谁?”
双喜自发现父亲在梅子屋后的紫槐丛里潜伏的时候,就萌生了隐隐的不安,但后来,又渐渐地淡化了。现在,那原本淡化了的阴影“呼”地一下又浮了上来。
双喜回想着昨晚从学习班回来之后,父亲的神态以及一举一动:“他分明像掉了魂……如果他真的做下了那恶事,那罪恶的得意与兴奋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可他却精神颓丧,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
“莫非……?莫非被梅子她娘撞上了?似乎不可能,他一向诡计多端又心细如麻。他在实施罪恶的阴谋之前,一定作了周密的谋划和精心的安排而万无一失。他虽成性,却从未败露过。即使被梅子娘撞上了,她们母子俩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一月兑了身,便反目不认账,甚至还要倒打一耙。再说梅子和她娘也不会声张的呀——瞒还瞒不过来呢。即使这种假设是事实,他这个情场上的老狐狸也不可能那么沮丧,他该不露声色从容应付,而不至于像落水狗似地丧魂失魄……
“莫非……莫非梅子在万不得已时亮出了我的照片或那把小银锁,或情急之下月兑口喊出了我的名字?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一定先是大惊继而震怒接下来便松了手放了梅子——可梅子却实实地被……也许他明知自己正和梅子深深地相爱相恋,居然兽性大发……那他对我——他岂能绕得过我?尽管他心似一口井深不见底,不知想用什么卑劣的手段收拾我而一时——不管他怎样掩饰,也是要从眼神或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或一缕,可是……
“可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双喜忽又想起:“当自己问那恶魔是谁的时候,梅子似乎突然表现得异常激动——她们母女俩为什么都那样的……而矢口瞒着我呢?……”
双喜越想心勒得越紧了。
“……但这只是自己的胡乱猜疑啊……”双喜越想越乱,越乱越要胡思乱想。
吃午饭时,老刀回家后就进了儿子的房间,问了病情问了身体,又劝他起来吃饭。可双喜用懊恼的沉默和不耐烦的后背回应了他的父亲。他母亲端着碗站在他床边的时候,他用手势示意母亲离开。
“我该怎么办啦?”双喜在自问——他在问着自己的心:“就此和她分手?——你嫌弃她了?你在那《生命宣言》里是怎么说的?难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难道你不是真心地爱她?难道你不是爱她的全部而只爱她的脸蛋和身子?当她碧玉般的身子被玷污了,你不能接受了?说到底,你从心底里嫌弃她了?……
“我怎么会嫌弃她呢?她早已在我的心里扎了根,不,她早已溶入了我的生命里啦……
“她是人——是女人——是富农家庭出身的女人,她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昨夜里,暴雨倾注的时候,她竟然也没有开门,难道她真的不爱我了?不,她一定是觉得没有脸面再见我了,她的心里是何等的难受啊……
“她的心怕真的是死了啊——可我的心没有死,也不会死!永远不会死!”双喜在心里呐喊着。他暗暗下了决心:“我要耐心地开导她,用自己的真心真爱去感化她,直到她起‘死’回生!”
双喜忽又想:“我再去……梅子会开门吗?”他决定写一封信,从窗口投进去。双喜觉得,平实的表白尽管是真诚的,可打动不了梅子那已经冰冻而麻木了的心。于是,下午,他关实了门,苦思了好久,才落了笔。
梅子:
我要对你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话——苍天大地作证!
梅子:假如我的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被歹徒捅了一刀,你说,我会嫌弃我这只胳膊或这条腿吗?一定不会。相反,我一定会悉心地疗治它,呵护它;待创伤愈合后,我会加倍地保护它,怜爱它。对它的保护和怜爱一定远远超过那只没有受过伤的胳膊或腿。为什么呢?因为它是我肌体上的肉,是我身体上不可或缺的部位,是我完整生命不可少的部分——且曾遭遇过彻骨的创伤的呀。
——梅子,你早已溶入到我的生命里啦!但你不是我的胳膊也不是我的腿,你早已是我生命的另一半啦!没有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啊……
梅子,假如我的姐姐或我的母亲遭恶人强暴了,我会嫌弃她们吗?肯定不会。相反,我一定会加倍地呵护她们,加倍地疼爱她们——那是我的亲人啦!
——梅子,你可是比我的亲姐还亲,甚至比我的亲娘还亲——你可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啦!……
梅子,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滴血……
梅子,昨夜我在你的窗根下呆了大半夜,我的心痛得几乎要死过去了啦——我心痛我的亲人——心痛我心中的无与伦比的美啊……
梅子,你可不要把我当作另一种男人啦——
是的,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类男人,当他的妻子或热恋中的情人,遭遇这种事的时候,他也心痛。不过,那多半是为他自己而心痛。他觉得虽玷污了女人的身子,说到底,是玷污了他自己的脸面,玷污了他自己的形象,玷污了他自己的身份,甚至玷污了他自己的人格。他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他觉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被玷污了,被异化了。那原本属于自己——也只能属于自己一个人……却被别人……在愤恨、惋惜的同时,心灵深处不由得滋生了或多或少的嫌弃,甚而……
男人啦,你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真正当作“人”了么?“女人”——她首先是“人”啦。她遭遇这样的……她该是何等的难受啊。她一定觉得不仅自己被玷污了,同时还玷污了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啦;她一定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甚至是罪恶——尽管她是被迫的无奈;她一定觉得无脸再见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她甚至想到死——用死去解月兑自己,从而向自己的丈夫或情人或别人昭示自己灵魂的清白并向他们谢罪——尽管本不是她的过错,更不是她的罪过。男人啦,你设身处地地想过女人的感受么?你理解女人的心肠么?
——爱美是人之天性啊。
——当那鲜活的纯真的美遭受了玷污、摧残,不是嫌弃她,而是去呵护她、涤荡她、疗治她、修复她、完善她……同时,与玷污摧残她的恶魔作殊死决斗,该是对心目中的美的深爱或是大爱吧!
相反,如果你嫌弃她,甚而抛弃她,那就不仅是恶魔的玷污了,而是你自己玷污了自己心爱的人;不仅仅是玷污,更是致命的摧残!
梅子——我心爱的女人——我心中独一无二的美,我永远爱你,义无反顾,直到死!
永远爱你的人: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