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很亮,可是除了它们和底下的弧线柔和的双唇,别的竟看不真切,因为他竟然戴了幅面具。
这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可是他的笑容是显而易见的。
“阁老来了。”
声音也极悦耳。
季振元点点头,随着他一同走到了院中石桌畔坐下。
七先生招了招手,便有几个小童上了茶果点心,然后再击了击掌,小童俱都远远地站在了石阶外。这里才请了茶,水榭那头便传来袅袅绕绕的笛音,被晚风吹得时高时低,时缓时急,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季振元来时的焦躁心情,到此时竟不知不觉消去了大半。
啜了口茶,他说道:“西北那边来人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但你知不知道,殷昱竟然没去西北!”说罢,他便把从尹沪那头打听来的事情又与他说了一遍,“皇上不知是何用意,究竟是想保殷昱的命,还是有着别的打算,竟不得而知!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数月,我们连殷昱上哪儿了都不知道!”
七先生眉目微凝,捧着茶沉默起来。
季振元负手起身,遥听着幽远的笛音,叹道:“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次皇上把事情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不大像只是为了护住殷昱,他要护殷昱的话有太多的办法,发配充军,看上去是为了使他逃月兑刑部按律定罪,可细想想。如此一来岂不是多此一举么?他当时若在大理寺驳了咱们,岂非更直接快捷?”
说罢他转身看着石桌处,一阵风吹过来,几朵花落在桌面上,也落在七先生一头如墨的发丝上。
七先生将花瓣拈在指尖,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殷昱应该是去了寻找郭奉的家人。”
季振元闻言怔住:“郭奉的家人?”
七先生将花瓣扔下,说道:“殷昱在大理寺公堂上时,曾经就以漕运的案子尚有疑点向皇上谈条件,当时皇上的表现是极震惊的。并且还许诺给谢荣一万两银子了结此案。如果不是证人及时赶到。殷昱的目的几乎就达成了。这说明,皇上对这个案子还是极在乎的。
“另外,殷昱文武双全,可是从案发到他被发配。你可曾看见他动过一根手指头?他不但没曾反抗。而且似乎还十分配合。当我们以为这不过是他良好的教养在制约他必须遵守王法的时候。却都忘记了一点,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教养又算什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宁愿入狱。也不曾反抗,更不曾提出什么对自己来说十足有利的证据和辩辞,这像是一个从小就接受着各种教习训练的皇储吗?如果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当初怎么从那么多人监视底下逃月兑出京?又怎么在众多高手随护中完然无恙的回京?”
季振元望着他,脸上竟禁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你是说,这次发配,是皇上跟他合唱的一出戏?”
“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解释。”七先生慢慢地将花瓣捻碎洒进泥土,幽幽道:“可惜这次我们终究做了次事后诸葛亮,让他们得逞了!”
季振元拧眉长唔了一声,说道:“如果殷昱去了云南,那么咱们眼下就该立即派人前去阻止!”说完他看了眼七先生,又道:“我早就说过,郭家人一个也不能再留,你瞧瞧,如今果然惹出麻烦来了!”
七先生道:“哪里是我不肯杀?是他们运气太好。”说到这里他瞳孔猛地一收缩,起身道:“现在想来,郭家人之所以运气好,只怕也是早就被殷昱盯上了!”话说到这里他语气里也蓦然多了丝凝重,再不复方才的闲适从容。
尹沪来京之后,尽管皇上交代护国公勿要把殷昱失踪的消息吐露出去,可是这种事又岂能捂得住?不消两日,两边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护国公和魏彬他们如今虽然也对皇帝的旨意产生了疑惑,但却更加担心殷昱的安全,毕竟这件事无法向皇帝求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殷昱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奉旨行事,而是真的途中遭到了不测,可又如何是好?
所以这几日比起原先不知情的时候来,竟是越发地坐立不安。
谢琬这里也不大好受,因为秦方已有二十多天没有消息来,而廖卓发给骆骞的消息竟然也没有回音,如今跟殷昱那边的所有联系似乎等于已经中断,而京师又出了这样的事,她这几日虽然没出门,却也感觉到有股异样的暗涌悄然袭来。
余氏见她成日里似心神不定,虽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肯定与那日杨氏到来说的那话有关,于是就劝慰道:“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失踪呢?就是失踪了,以姑爷那么好的本事,也定不会有事的。”其实她并不知道殷昱身手如何,只觉得平日里看上去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受人钳制的人,所以有此一说。
但是谢琬面上领了这份好意,却始终安不下心来。
她不怕季振元他们派人去阻止,怕的是他们根本没收到她的消息,遭了他们的暗算。再加之那边长久的没有消息传来,她也不知道殷昱究竟是不是平安着?
余氏不再逼她,只让胡沁来给她诊脉。
她如今已经七个多月,这个时候稍有不慎都能导致早产,这些日子夏宁二位嬷嬷也做好了一切准备,不时地给她察看肚围,看看胎动,就怕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谢琬虽没生过孩子,自己却是有分寸的,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于是胡沁交代她什么她就照着做什么,不敢有半丝马虎。
“孩子状况很好,就是大人脉象不大平稳,得多休息。”
谢琬只好暂且把这层担心撂下,安心养胎。
谢荣这一向也忙着给殷昱这事补漏,因为形势被动,事情似乎也进行得并不大顺利,因而呆家的时间愈来愈少。
但是外头的局势全然影响不到内宅,对于绝大部分女人来说,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就是天埸了也有他们顶着,至少采薇就是这么想的,她只管谢荣心情好不好,她能不能让他开心起来,但是因着他时常不在,她还是变得无聊了些。
也许人都是惯出来的,从前谢荣没跟她通房的时候,日子也是这样过,并不觉得无聊枯闷,可是自打有了这回事,那埋藏在心里的情潮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涌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如今要她再像从前那样安安份份地等他回来,竟是做不到。
“姨娘,吃果子。”
丫鬟喜玉端了盘黄杏过来,放到她手边。
她顺手拿了个咬了口,还没等咽下去,忽然一股酸水打肚里冒出来,她连忙走到痰盂旁,吐起来。
喜玉吓了一大跳。如今太太不管家,采薇就是府里的如夫人,谢荣又对她无微不至,这才吃了口杏儿就吐起来,这责任谁担得起?“姨娘怎么了?”她连忙走过去,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我没事,就是突然想吐。”采薇吐完后捂着胸口,看着喜玉道。
喜玉也是个不经事的,听说后连忙道:“姨娘快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瞧瞧。”
采薇也怕有什么毛病,便就点点头,让她去了。
大夫很快过来,给她诊了脉,竟然麻溜儿地起身向她道起喜来!
“恭喜姨娘,您有喜了!”
采薇如同石化,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是惊是喜,原本妓女出身的她是不会有孕的,可是她跟随谢荣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因而避子汤也没曾来得及喝过,她自己倒是也忘了这层!她如今有了身孕,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欢喜的,她怀上了他的子嗣,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采薇连忙下地,印了印眼眶,让喜玉打赏!
喜玉也高兴得不行,采薇有了谢荣的孩子,地位就更稳了,对她当然也有好处。
谢荣回来的时候都近子夜了,进院时抬头一看采薇院里还亮着灯,便就抬步走了进去。
采薇正噙着笑在看什么东西,见他进来,连忙放下起身,冲他福了福。
“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荣走进门,坐在躺椅上,两腿惯性地抬起来架在锦杌上。
平时这个时候,采薇一定会走过去坐下来,抬起他的双腿架在自己膝上,替他细细的按摩。他也最喜欢她这样的侍候,可是今天,当她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了她和他的孩子,而大夫又叮嘱不能操劳,于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过去。
谢荣闭上眼,眉头皱起来,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揉着鼻梁。
喜玉端着茶走进来,笑道:“老爷,姨娘如今可不能如从前那般侍候了,今儿大夫来看过,姨娘肚里有小公子了!”
谢荣听见这句话,立时顿了顿,而后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地盯向采薇的月复部。
采薇的手掌正下意识地贴在小月复上,看着他的目光,也不由一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