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绵思忖半刻却没有起身,明白了这段无双明摆着是要为难自己,可眼下自己的身份却不能暴打他一顿让他清醒,只能略略低眉,平淡地回应,“九王的面子妾身怎么敢不给,只是怕上去之后九王更没面子。”
段无双抱起双臂,看着阴影中的纤绵,咄咄逼人道,“七夫人,我的蝶儿做没做错,你心里清楚得很,如此僵持下去,似乎对这整体气氛颇有影响吧。七夫人,你可要想好了,本王不管你是敛去锋芒还是怎样,你被我的蝶儿选中,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你。因为本王是个很好面子的人。”
后面的话语气冰冷,很显然段无双并不是说着玩的,如今段无双来此地并不是什么游玩而是来和谈的,若真的当众不给他这个面子,他真的较真起来不放过自己,那么不仅是自己,整个逍遥城都很难过。
纤绵咬了咬唇,她答应过师父不会因为取悦谁而抚琴,但眼前的事情似乎并不在属于取悦谁的范畴,这是国事,撼动天下的国事。可是,这又算不得那种非她不可的国事,她还想在这府内好好活下去,不想陷入到是非当中,她眼下只能希望别人来解围,首先自然是夹谷琰,这样想着她几乎是求助地望向夹谷琰,只要夹谷琰开口,段无双就没戏,也没有继续争辩的理由。
纤绵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夹谷琰,夹谷琰把玩着墨玉酒盏的手略略顿了顿,这个眼神是他所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他眸光一转,当真为纤绵解围开口,“一个丫头九王也好意思和她计较?”
闻言,纤绵舒了口气,幸好,幸好。这夹谷琰还是勉为其难地帮了自己一把。
段无双偏了偏头,发挥了他之前的毒舌功夫,“别的丫头都算了,这个丫头本王偏要计较一番。怎么。一个丫头本王还不能与之计较了?难道这逍遥城的丫头本王都不能与她计较?敢问城主,这是什么道理?”
纤绵暗暗咬牙,她还想知道这个段无双紧咬着自己不放是什么道理。她不得不可怜兮兮地望向秦晓棠,而偏偏秦晓棠正在发呆,察觉到纤绵的目光之后回神却只是对纤绵莞尔一笑。
这秦晓棠这个时候笑是个什么意思,纤绵还是瞪着秦晓棠,好歹也是姐妹一场,能不能不在这种紧急时刻事不关己啊?
秦晓棠还没有说话,夹谷琰却开口了,“那么敢问九王。如此执着于孤的妾室是个什么道理?”
对于夹谷琰不咸不淡的救场纤绵很是感动,殷切地看了一眼一脸正色的夹谷琰,随即斜了无双一样,等待着九王的答案。
无双笑着将眸光投向纤绵,毫不掩饰地说。“一个男人执着于一个女人,有什么异议吗?”
这话,似乎有点过了,纤绵仔细审查着无双的神情,想要看出他在做什么打算,偏偏只见一片赤诚,倒让纤绵越发心惊。如此单纯地执着于自己,莫不是这段无双看出了什么,还是自己不知不觉间表现出了什么。
“没有异议,只是那女人是孤的女人。”夹谷琰一句话掷地有声。
这一句让纤绵的心如临撞击,轰然有声,这大约算得上是夹谷琰为数不多的几次告白中的一次。虽然只是一个宣誓所有权的话而已,但对于此时的纤绵而言,这比山盟海誓更温暖贴心,最好是能让那段无双闭嘴。
“此次协商当中的云中二城的防守一事,本王也不是不能让步的。”无双眼波流转。一时竟让人不敢直视,他看着周围一片目眩神迷的表情,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地提及。
纤绵的唇角抽动一下,他不仅不闭嘴竟然还做了这么大的筹码,自己何时有这样连城的身价了,这段无双到底是要做什么啊,余光看到秦晓棠的俏丽的脸早已一片死灰。这无双好歹也要在面子上照顾一下王妃的情绪吧。
“只为一曲合奏?”夹谷琰似乎也有点不可置信,审慎地问道。
“让本王满意的话。”无双若有所指地看着纤绵,随即魅惑一笑。
“有病。”纤绵只做出了口形,并且是对着无双做出来的,谁料他见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
夹谷琰因为二人的互动而眸色加深,冷然道,“从前只知一曲千金,不晓得一曲还能连城。既然九王不过是想要合奏一曲,七夫人再推诿显得我城没有气度,不妨勉力而为便是,毕竟,这也是我们逍遥城的大事。”
后面的几个字咬得很重,纤绵不知这是威胁还是嘱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沉默地低眉。
夹谷琰见纤绵有些不知所措,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沉声吩咐道,“去,给七夫人拿足够和紫玉箫相配的琴来。”
丫头转身出了拥翠阁,很快捧着一个漆木琴匣回来,另两个丫头将红木雕花琴架和同花样的凳子摆好,抱琴的丫头将琴从琴匣中取出,放在琴架上。
纤绵见了琴,微微一愣,这竟然是那床具有冰纹断金蚕丝作弦的金丝楠木琴,她的目光掠过这琴的时候,似乎耳边还响起了那响彻全城的《酒狂》,这夹谷琰此刻将这床琴放到自己眼前,莫不是在提醒自己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琴师,无声地叮嘱自己要发挥实力嘛。他已经查出了这部分,那么其它的他知道多少,许久没有与暗卫接应,竟然不晓得这夹谷琰暗地里做了这么多,不过眼下还顾不上那些,还是按照他的想法,倾尽全力弹琴才是。
纤绵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琴架前,稳稳地坐在凳子上,抬眸看向夹谷琰,夹谷琰不悲不喜,只是略略举了举酒盏,似乎是祝愿成功之意,不过那幽深的眸色中似有警告之意,她低眉,偷偷长叹一声,看来弹了这琴以后麻烦事情更多。
段无双从座位上起身立于纤绵身侧,他抚了抚自己的箫管,笑着觑着一脸沉痛的纤绵饶有兴味地问道,“不知七夫人是否听说过《未眠曲》?”
纤绵心情转换,将手指放在琴弦上,眉眼不抬,平淡地述说道,“是百年前南盈太祖皇帝所作,据说只在南盈王族流传。”
段无双不以为然地偏头一笑,“不是只在皇族流传,曲子太难,一般人难以做到罢了,七夫人可愿一试啊?”
纤绵在琴上的双手收回,交叠放在腿上,伸手道,“那么请九王让妾身一听。”
段无双深深地看了纤绵一眼,含笑颔首,拿起紫玉箫放在花瓣一般的唇边。轻柔的箫声袅袅而起,回旋婉转,宛若夏夜水上小亭中清风撩拨,箫声渐响,盘旋而上,一个跌宕又陡然低了下去,如此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恍若池塘中的莲花在风中摇曳,清雅的莲香似有似无地触动着鼻尖。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夏夜大雨倾盆,细密的雨珠敲打着屋檐荷叶池塘,水花四溅。纤绵不由得感叹这段无双的箫声还当真如传言一般曼妙动人,就在此刻,段无双回头再度深深看了纤绵一眼。
纤绵会意,不紧不慢地右手拨弦,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正好应了段无双箫声所构的夏夜雷雨的气氛,随着段无双的箫声渐快,纤绵的琴声紧随,雨珠打在竹帘上,雨珠敲打着竹窗,凉风习习带来清新的泥土之气。
渐渐,段无双的箫声温雅婉转了下来。纤绵的琴声也转柔和,但琴音固然不比箫声缠绵,低音也不比箫声柔婉,故而纤绵在箫声低沉的时候便奏了凌厉的高音,于箫声高音时奏出细细的低音,如此弹奏,反而是相得益彰。段无双的箫声渐渐低了下去,纤绵放了手,任由箫声变成主调,只在节拍处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纤绵略略掐算,知道是结束的时候,侧头见段无双对自己微微点头,随即手指轻拨,琴弦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段无双的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只有蝴蝶振翅的声音。
纤绵等琴音的回响停住,蝴蝶振翅的声音在她耳边渐响,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足有四五十只斑斓的蝴蝶萦绕在他们周围,翩跹旋转。
就算在踟蹰花田,纤绵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密集的蝴蝶,情不自禁地低声赞叹道,“迷离蝶树千蝴蝶,衔尾如缨拂翠恬。”
段无双含笑挥了挥没有拿箫的那只衣袖,蝴蝶纷纷入了他宽阔的袖中,只余停留在纤绵肩上的那只回到段无双手上,他轻轻挥舞,蝴蝶落入他贴身小厮打开的木盒中,小厮合上木盒,发出一个沉闷绵长的声响。
这一声响让拥翠阁中的人如梦初醒,但一时竟也无言。
率先开口的是夹谷琰,他低沉略哑的嗓音响彻整座拥翠阁,“不愧是孤的女人,果然没有让孤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