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的增城,已成为一片冰寒之地。光纪寒图悬浮在增城上空,如同撒下点点星辰,星辉斑斓不似凡间——或者说本就不是凡间。
黑衣女子淡然看着面前平躺的轩明,眼中仅仅是浮起零星的波澜。
轩明身周的魔气尽数放出,却在她面前安分许多,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玄袅作步上前,半跪行礼:“主人,逆天阵已经安排完毕,随时以将前主与此人分离开来。”
黑衣女子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光纪寒图。光纪寒图上,寒冷而斑斓的三十二颗星辰中,唯有一颗呈乌黑之状,突兀非常。
“玄袅,逆天阵应该不会伤害到他们吧?”她如同梦呓,“施阵的是我,如果逆天而为要受到天谴,是降临到他们身上,还是我身上?”
“主人自然不会有事……前主也一定不会。”
“那是要降在他身上啊……终归有些许心疼,”黑衣女子喃喃着,素手缓缓抚过昏迷不醒的轩明的脸廓,“玄袅,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对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心怀不必要的怜悯?”
“……属下愚钝,属下不知。”玄袅低下头去。
黑衣女子也没有在意,收回手来,静静端详。
“你自然不会知道。两千年前我对师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垂手立着,寒风掠起她的衣袂,“是又不太一样……师父害死了父王,灭了我的家国,而他却什么事都没有做错过……”
她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他最大的错误,就是身怀父王的命魂,就是活在这个世上!”
玄袅默然一会,轻声道:“那位祝有期,去了东海寻找重生之法。”
“重生?”黑衣女子嘲弄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重生之法,东海危险无比,看来这碍事的心月复大患,一时是回不来了。”
“属下不解,为何主人那般看重那位无关之人?”
黑衣女子回过头来,面色阴晦:“祝有期此人洞察力极强,甚至设法想引出你,几次险些看出问题。若能为我所用也罢,若不能……假以时日,此人定成我心月复大患,坏我大事。”
玄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若此人归来,属下定会为主人清除祸患。”
黑衣女子颔首以示同意,缓缓敛裙跪坐下来。
面前的人,还是没有半分反应。
她轻声道:“逆天阵……若有什么天谴,尽管到我身上就是,千万不要伤及他人。”
……
时光如白驹过隙,三年转瞬即逝。
海上传说中的祖洲仙岛,至今还没有第二个人踏足。仙岛上,是永不改变的春和日丽,阳光明媚。
如今这祖洲浮空岛上,在涧边搭了间小房子,前水后山,是正好挑的极好的风水地方。
而房子旁边,是一座低矮的坟墓,墓冢后长满了花花草草,生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花丘。
墓碑上赫然几字:祝有期之墓。
在这个早晨,小屋的门嘎吱一声长响,开了。
从中走出的二八年华的女子,一身青色褙子,手中端着一壶酒、一酒杯,款款走到墓冢面前。
这女子面若芙蓉,原本未成型的秀颜终于舒展开来,眉若远山,虽是美丽,却总带着半分愁意。
她敛裙跪下来,取过身边的那酒壶,小心翼翼地斟满一杯,将那杯酒拿在手中,横浇到墓碑面前。
酒融进了泥土,看不到了。
溯沚手缓缓抚上那墓碑,在那五个字上一一抚过,似乎无悲无喜,却哽得说不出一句话。
“有期……照顾好自己。”
这是她很久以前曾说过的话,现在……原来他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照顾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一壶酒倾倒而下,湿润了墓碑前的土地,也湿润了她的眼眶。
她已许久没有落过泪了,兴许她的泪早已干涸殆尽。三年前她醒来,第一次见到这个墓冢时,是连落泪都忘了,只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在这里跪了整整三天,跪得她甚至大病了一场。
但转念一想,有期是想让她活下去,她就必须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如今在这无力离开的祖洲生活了三年,过去的一切都如隔雾了。
耳后忽然传来木棍敲地的声音,她恍然明白了什么,站起回身。
那是一位佝偻的老人,棕青色的衣服略有陈旧,眼睛深深凹陷下去,不过虽早已皱纹满面、白苍苍,却依稀辨出他过去的风采。
他拄着拐杖走来,举步艰难,声音喑哑:“小姐,别总是这样睹物思人了……”
“是离,你腿脚不便,怎么这就出屋来了?”溯沚掸下衣上的污秽,几步上前去将他搀住,柔声道,“你还是回屋去休息吧,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帮你就好。”
是离低下头道:“如今倒要小姐照顾我了……”
“那有何妨?”她笑了笑,小心扶着他往屋子里慢慢走去,“三年前是你在这里救下我,三年来也是你照顾我。过去我不懂事,但雏鸟尚有反哺之德,现在我也该让你颐养天年啊。”
是离微微摇头:“我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这口气也吊不了多久……”
溯沚故意不悦:“不许这样说,只是有些小病小痛而已,好好休养是以养好的。”
“小姐不必安慰我。”是离叹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能再多活两年,就是莫大的恩赐了……”
“你也不许这样说。我最亲的人已经不在了,你既如此关心我,那又怎么舍得走呢?”溯沚吐了吐舌头,竟还像三年前那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一样。
是离一怔,也只得叹息,由她扶入屋中。
走进小屋,溯沚就把他搀扶到按桌边坐下,又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为他倒好茶水,竟像侍奉双亲一样,令是离自己也不住地劝阻:“够啦,够啦。怎能让小姐你来忙活?”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亲人,而且你对我有照抚之恩,以后这些杂事,就由我来干吧。”溯沚一面收拣着东西,一面笑道。
“真的不用——”
是离倚着拐杖,颤抖着勉强立起身来,伸手便要来拦,却不慎似乎碰到了什么,脚忽然一软,便如月兑了线的风筝一般往前倒去!
“是离!”
溯沚手疾眼快,把手里头的茶杯一类放下,几步过去便将他接住,更为小心地扶坐到椅上。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是离,都说了让我来做,你真的不用管这些。”
是离唯唯点头,本就苍老的声音更加虚弱:“我老了……如今连做点小事也弄不好。”
溯沚微笑着摇摇头:“你没有老,你还精神矍铄呢,只是一点小病,别总是……别总是把生老病死放在嘴边。”
“这些年来,看着你学会读书写字,还越来越出落漂亮,就是入了九泉,我也觉得心满意足。”是离说着,眼神飘忽,也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溯沚这时却再也藏不住眼底的哀伤,喃喃着:“我真的变漂亮了吗……这是师父和有期都想看到的愿望,为什么到现在,他们一个都没看到……”
师父给她取的名字,就是想让她变成一个大美人,现在她真的变成美人了,是……为什么以前身边的人,都不在了呢?
他眼神黯然一瞬,又劝道:“他们会看到的,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看到的。”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真的……我何曾骗过你。”是离的笑意无比苦涩,“会看到的……等他们看到,定会十分高兴,不管做什么,也值了。”
溯沚抚着头,很是认真地颔首:“嗯,但愿的吧。”
“正如那位公子的名姓一样,祝有期,你总会有见到他的一天。”
溯沚愣愣地听着,他也呆呆地看着,很久。
她收好茶杯,像是刻意要把这伤心止住,转头笑道:“笙商那妹子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她就没一天消停过。是离,你先等着,我去找找她。”
“好。”
她得了允许,便迅速离去了。
是离还是坐在椅上,这次却没有逞强去追。
窗外,春色正好。
“溯沚……能看着你出落漂亮,我这最后的两年时光,又会有什么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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