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洛薰去了李氏那一趟,回来后就一头钻进了空间,在里面一直忙活到第二天天光见亮才出来。
见过李氏之后,她停滞已久的计划终又有了一线希望,把握不好说,但总比之前多了几分胜算,而这一切,还得取决于她手上得那罐半凝固状的胶质。
那是她在空间里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调配出来的,至于效果,已经在李氏那里得到了验证,一切就等今晚的好戏开场了。
快到子时的时候,洛薰收拾停当出了柴房,一路往竹林而去。
今夜洛薰的装扮有些特别,天气见凉,她却仅着了一件夏日的薄衫,月白色的裙摆上沾染着黑色的灰迹,还有很多破洞,下摆参差不齐。薄衫的质地太轻了,被萧瑟的秋风不时吹得飘散开去。
洛薰的长发已经及腰,平时为了做活方便大多是束着的,今晚却散开了,只用一根簪子松松地别了。细看,簪头是乌黑的,没有一丝珠翠该有的光华。
洛薰很快穿过了竹林,到茅草棚的时候,李氏已经在等着她了。
“婆婆,你看我这样可好?”洛薰原地转了个圈给李氏看。
“好,好极了。”李氏说着,眼圈就红了,“洛薰,你确定这法子能行吗?婆婆不想看你去送死啊……”
“婆婆,看你说的,我这一去也不见得就是送死啊。再说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赌了,不只为了宁红夜,也为了我自己。”
“为你自己?”
“婆婆,不说了,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如果成功了,我自会来找你;如果不成功,你……还是离开候府吧,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度日子,我想,这也是红夜的希望。”
“洛薰……”李氏几乎后悔了,好想把洛薰拉回来,宁红夜已经不在了,如过连洛薰也去了……
可是她的手连洛薰月白薄衫的一角也没抓住。洛薰的步子从来没有这样轻盈过,很快,那个白色的影子就已经消失在竹林深处。
“洛薰,你可不能有事啊……”李氏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眼前早已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
洛薰经过秘道从听风阁的假山出来,径直去了霍破城的院落。
去得路上洛薰很小心,避开了几拨巡夜的家丁。之前夜刺的那会,府里显然是没有这许多家丁的,想来都是之后霍破城布防的。
越接近霍破城的院落,洛薰反而不再躲藏了,索性献身月下,在青石路上不急不徐地走过去。染了灰烬的白衣在秋夜迎风起舞,伴着她凌乱飘舞的长发,缥缈诡异。
洛薰来到上次被武月刺伤的花窗外,朝里看去。如她所料,霍破城果然又在看书,窗上映出他俊朗的侧影。
静候了片刻,确定四周并无别人,洛薰离开了花窗,沿着院墙走到了正门,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她在院门口站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破城的侧影,慢慢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红色的玛瑙佛珠。
那是她从宁红夜盒子里的那串佛珠上取下来了。当时还不知要作何用处,没想到今日竟派了用场。
佛珠颇有些重量,洛薰将它在手中掂了掂,复又握在手中,移步进了霍破城的院子。
洛薰的步子轻若飘叶,但落地之际,屋内的霍破城好像还是察觉了什么,只见窗上的人影动了动,头微侧,似在侧耳倾听。
洛薰的心跳飞飚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又迈了两步。
这次,霍破城确定是察觉了什么,轻轻放下了书简,虽未起身,却已经转过头,面朝着了窗外。
再次将那颗沉甸甸的珠子在手中掂了掂,洛薰甩手将它扔了出去。
珠子带着一阵风声穿过院子,击中了正屋前的台阶,落在青石地上,吧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犹如放了一支炮竹。
只不过看着珠子滚落的瞬间,充其量只是眨了个眼,洛薰抬头再看,窗上已没了霍破城的影子。
几乎同时,两扇沉重的屋门仿佛受了巨大吸力似的,哗一下洞开了,因为力量过大,狠狠地甩到墙上。
霍破城出现在门后。
“你果然又来了!”霍破城不慌不忙地走出门来,对方没逃,他自然也不必紧跟,只是站在台阶上看着院中月下那个白色的人影。
刚才有人出现在院门外,他就有所察觉,待来人进入院子,他已经凭脚步声确定了来人就是上次偷袭的人,不过来人居然投石问路,确是他不曾想到的。
无论如何,今夜这人是别想全身而退了。
细看,来人个头娇小,身形窈窕,一头黑发迎风狂舞。初秋的夜晚,却着一件夏日的薄衫,而且衫摆有些破破烂烂,染有灰迹,竟似被火烧过似的。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夜闯将军府?”霍破城又上前一步。
对方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逃走的意思,只是脸被树影遮住了,只能隐约看出是个清丽的女子。
偷袭的竟是个女子!这倒是大出他的意料。
“既然来了,又投石问路,为何不说话?”
那人不语,但罗裙一动,缓缓前进了半步,她的步子是那样轻,竟似飘浮一般。
此时,来人的脸只有一半遮在树影中了,纤巧的下颌,似笑非笑的唇,似曾相识,霍破城的心莫名地一颤。
一阵疾风吹过,吹散了乌云,也吹开了两人头顶的树影。
来人的面容忽然完全地显露了出来,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霍破城已经看清了,来人竟然是宁红夜!
“你!你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你是宁红夜!”
宁红夜轻轻点了点头,朝他靠近了半步。
风吹起了她的罗裙,扯落了裙摆上那些黑色的灰烬,随风而去。
其中一片飞过了他的眼前,他伸手抓住了,摊开了,那片裙摆的碎片就在他手中迅速碎成了黑色的粉末,转瞬不见。
那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此时终于完全呈现在他面前。
不是病榻上的苍白羸弱,也不是自假山上跃下时的绝望决绝,而是他初次见她时的明艳清丽,如一泓山泉,蜿蜒而来,无法阻挡地流入了他的心底。
这张面容,是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遗忘的,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可再见之时,为什么他还是会觉得心痛。
这些年来,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当年的离开是对是错。如果他没有离开,也许宁红夜就不会死,也许霍平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他,也或许,霍平江仍旧恨他,至少宁红夜还是那个巧笑倩兮、飘然卓绝的女子。
但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因为宁红夜是霍平江的倾心所爱,从霍平江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无以复加地爱上了她。她还小,他就等她长大;她的家着了火,他就将府中早为她安排好的院子给了她;她不爱笑,他就总是惦记着找些玩意逗她开心。
而这些,霍平江从来都不曾有一点隐瞒,全都告诉了他这个最尊敬的大哥。
所以,未见宁红夜时,他已经对她有了好奇,好奇究竟是谁能管住自己这个狂放不羁的弟弟。
而见到她后,他却不得不从四目相对的第一刻起,就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当他察觉宁红夜也有意接近自己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为了避开他,他简直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她似乎总有办法找到自己的行踪,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他途经的路上。
他只好对她视而不见,甚至冷言相加,连霍平江也开始责怪他对宁红夜太过严厉,而他只能苦笑。
既然霍平江和宁红夜只能选一个,他当然别无选择。
他知道她是个烈性的女子,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
她有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似乎小小的年纪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人事沧桑,但那双大部分时间都静默如秋水的眸子却在与他对视时闪烁着灼人的火光,仿佛被冰封的火焰,只要一星火种,就会将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付之一炬。
他当然不能做那星火种,如果那星火种真的存在,那也只能是霍平江。于是他越来越疏远她,越来越少地呆在府中,如果非要见面,也总会拉着武月或者霍行远,还有意做出与武月很亲热地样子。
他必须要让她死心,让她眼中只有一个霍平江。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在假山上等着他,看他漠然地走过,就纵身跳了下来。
他眼前一花,只看到一个白衣的身影孤零零地坠落下来,犹如冬日最后一朵残花。
他跃起身想要救她,却只抓住了她一片锦缎的衣角,她的头还是磕在了山石上,鲜红的血流下来,衬得她的冰肌玉肤愈加凝白。
他再顾不得掩饰自己的心焦和关切,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替她擦去额头的血迹,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那一刻,他的心中已经放不下任何东西了,自然也没有发觉,霍平江就站在他们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一拳击在身旁的山石上,松开来,五个指节血肉模糊,血顺着苍白的手嘀嗒而下。
这就是宁红夜的烈性,,做得决绝不留后路,即向自己表明心志,又同时告知了霍平江真相。
他将她抱回了听夜阁,她自此大病了一场,看了最好的大夫,仍旧久病不愈。
霍平江再不肯登听夜阁一步,他才得了机会见她。
但他也只是借霍平江的名义来看看她,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接受一个令他们兄弟反目的女子的。
所以边关再次告急之时,他自告奋勇地跟着父王去了疆场,只给她留下一个盒子,里面是他娘亲的珠翠。他希望她能离开,永远地离开霍家,因为他同样无法看到她成为自己的弟妹。
可是,她终究没有离开,她选择了等他,可她等了那么久,却没有撑过他回来前的三天。
她死了,那场病后,她其实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这是霍平江亲口跟他说的,他还去看了她的坟,只是城外小小的一?g黄土,掩埋了她单薄的身子。因为霍平江的授意,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想到这里,霍破城纷乱的心绪突然冷静了。
是的,宁红夜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八年了。
“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你早就死了!”他朝她伸出手,像要抓住那个朝思暮想的影子,又像要留住那个魂牵梦绕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