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崔奕廷,童妈妈就来道:“姚家那边来人了,说三老爷想要回去看看。”
父亲第一次遣人来找她回去。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婉宁道:“有没有说为什么?”
童妈妈摇摇头,“只说老爷想了。”
父亲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婉宁先去沈家见了沈氏,等到姚宜闻下衙之后到了姚家。
她原来住下的房间已经收拾一新,新做的楠木海棠围八步床摆在里间,挂着银红的霞影纱,窗台上放着一盆姚黄牡丹,新铺的地砖光可鉴人,收拾的和她成亲前没什么两样。
婉宁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她还以为这个家在她心里不会留下半点的痕迹,谁知道再回头看看还有些亲切。
“老爷。”
门口传来落雨的声音。
婉宁站起身,看到父亲大步走进来。
姚宜闻的目光落在婉宁脸上,他仔细看了看才坐下来,“这些日子在崔家可还好?”
婉宁点点头,“公婆都待我很好。”
姚宜闻仿佛这才放心,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朝廷里在议开埠的事?”
王卢江进京之后,京里官员的话题都围绕在海禁上。
不等婉宁,姚宜闻接着道:“有人弹劾奕廷了,说奕廷假公济私,并不是为了开埠。而是想要做第二个邓嗣昌,还说,海禁没开。你已经在福建收了大量的茶叶,将来开了海禁自然日进斗金。”
这话崔奕廷倒是没跟他说过。
姚宜闻叹口气,“海禁不是那么好开的,我是怕奕廷受挫,崔家长辈会因此责怪你。”
父亲眼睛里都是关切。
从前他们父女不过是在人前做做样子,而今突然被父亲这样关怀,她倒有种不太适应。那种父女之情豁然从心底里浮起,却又因为之前互相的愤怒和厌恶,缺失了很多。
姚宜闻显得很安静。
婉宁停顿了片刻才道:“二爷不会怪我。”
二爷不会怪我。
这话说得十分的坚定。不过才嫁去崔家几天,婉宁就这样信任姑爷。
在姚家时,婉宁站在那里和他辩驳,但凡有事从来不与他商量。眼睛里闪烁的都是冷静和疏离。
姚宜闻心里豁然一酸。
他这个父亲在婉宁心里不知是个什么位置。
姚宜闻心里很难受。
他做了婉宁十几年的父亲。却不如姑爷在婉宁身边几日。
他不能责怪任何人,走到今天都是他的错。
“你们还是要。”姚宜闻说到这里停顿住。
婉宁抬起头看,父亲目光有些颤抖,半晌才吞咽一口,声音也嘶哑起来,“听说杨家去了沈家提亲,你母亲……”
“你母亲准备嫁给杨敬了。”
父亲的眼睛里有些空,好像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大块血肉。
姚宜闻道:“这件事你知道吗?”。
婉宁点点头。“我知道了,杨老太太很看重母亲。一个月前就让人探过母亲口风,那时候母亲害怕我在崔家受委屈就没有答应。”
姚宜闻又沉默了半晌,垂下头,婉宁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杨敬是有名的大儒,又在詹事府教大皇子,将来……前程自然不用说,你母亲为人温婉,做事又周到,还得了杨老太太喜欢……”
姚宜闻说到这里停下来。
婉宁没想到如今父亲嘴里都是母亲的好处,当年休掉母亲的时候为何没想到这些,就算是现在后悔也为时已晚。
从前的夫妻,既然一刀两断,自然各奔东西。
婉宁道:“父亲也不要太挂怀。”
姚宜闻胡乱点了点头。
童妈妈在外面禀告,“二爷来接二女乃女乃了。”
婉宁没想到崔奕廷会追过来,“天色不早了,女儿就回去了。”
父女两个一起走出屋子,崔奕廷已经迎过来。
见到崔奕廷,姚宜闻多少显得有些紧张,嘱咐了婉宁和崔奕廷几句,并没有提起政事,将婉宁和崔奕廷送走,姚宜闻回到书房里,正好有同僚来问他些文书上的事,同僚笑着道:“你那真厉害,将御史言官气得七窍生烟,言官说你女儿收茶叶之事,他便说,能赚钱是本事,京里从来不缺达官显贵家的买卖,朝堂上多少堂官都是江南大户出身,上桌的米粮,下桌的消遣,大多是他们族里开的,诸位老大人这些年可曾管住自己的嘴,不去买那些米来吃。”
“没有铺子的达官显贵,手里不知有多少田产,细查起来可曾都纳过赋税,才在福建收了些茶叶老大人们就坐不住,有更加让诸位吃惊的事可都还在后面。”
遇到这种事,多多少少都应该有些顾忌,崔奕廷却满不在乎。
所以婉宁才会说,崔奕廷不会怪她。
同僚站起身拍了拍姚宜闻肩膀,“别看是姑爷也是半个儿,你可是好福气的人,真的开了埠,崔奕廷就是最大的功臣,必然前程远大。”
姚宜闻只是应付着笑了一声,将同僚送出了门。
刚刚回转下人就来道:“老太太请老爷。”
姚宜闻心里一紧,只怕是父亲那里有个什么变故,匆匆忙忙去了母亲屋中。
内室里很安静,父亲显然已经睡下了。
姚老太太抱着欢哥在,见到姚宜闻,欢哥一下子就钻进了姚老太太怀里。
姚宜闻皱起眉头,“多大的孩子了,怕见生人害怕也就罢了。见到我也要躲起来。”
姚老太太埋怨地看着儿子,“还不是你总训斥他,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父亲来了,你还不是一样躲进我怀里。”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那时候他可比欢哥小多了。
姚宜闻坐下来,旁边的**将欢哥带了出去,姚老太太才开口,“婉宁怎么说?也让你将沈氏接回来?”这样将婉宁叫回来,定然是为了这件事。沈氏那边一直不答应,还不是想要拿回被休时丢掉的脸面。
姚宜闻道:“不是母亲想的那样。”
姚老太太冷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她还能看不透这些,儿子心中就是觉得愧对沈氏,这才被沈家拿捏住。
想到这里,姚老太太道:“沈家还要怎么样?难不成要你上门赔罪?婉宁一心向着她生母。也不会出什么好主意。”眼看着儿子低下头,姚老太太料想自己猜对了,就一鼓作气,“张氏到底是欢哥的生母,张家虽然遭难,却仍旧是勋贵,我本是不肯答应你休妻,可你……又偏偏已经拿定了主意。若是非要让沈氏进门,沈家就要像姻亲一样上门拜会。沈氏也不可将从前被休的事挂在嘴边,内宅妇人,到底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算夫君有千般不是,也不能攥住不放,否则我是不肯答应让沈氏再进我们姚家的门。”
姚宜闻听清楚了母亲的话,抬起头看着母亲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母亲以为沈家是在为难儿子?”
姚老太太道:“也就是你心实,不知道这都是婉宁和沈氏想好的主意。”
姚宜闻摇头,声音也生硬起来,“母亲错了,沈氏是真的不想再嫁进来。”
姚老太太不禁诧异,“她不愿意嫁给你?”这怎么可能,宜闻是正四品的堂官,休了张氏再娶也是随便挑选姻亲,沈氏一个休妇,有什么不肯,说什么她都不信,婉宁这样和家里闹,还不是想要宜闻休了张氏重娶她生母。
姚老太太恨其不争,站起身来,指着姚宜闻,“你是朝廷正四品官员,不要将自己看低了,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嫁进门,沈氏算什么,她不嫁给你就要一辈子在沈家,死了也不会有人供奉香火,到头来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
“莫要被人拿捏住。”
“沈家再不答应,你去告诉他们,我不肯让你休张氏,欢哥是你唯一的子嗣,就凭这个,张氏就算犯错也比沈氏强。”
想当年,父亲、母亲就是这样的态度对沈家,对沈氏。
沈氏一定已经料到重回姚家也是这样的情形,所以不肯答应。
他忽然觉得,沈氏的决定是对的。
姚宜闻抬起头,看着姚老太太,“母亲,沈氏怎么会死了没有人供奉香火,怎么会去做孤魂野鬼。”
姚老太太道:“怎么不是,就算她娘家有人,也不会拜祭她……”
“沈氏要嫁人了。”
姚宜闻的话,让老太太惊愕地住了嘴,半晌才道:“要嫁人了?是哪家商贾的继室?还是沈家的远亲?嫁去哪里?扬州?她舍得回去扬州?”沈家能为沈氏找门什么样的亲事,就算是有亲事,恐怕也是借了婉宁的光。
姚宜闻不知该不该笑母亲的自大和浅薄,本来是件让他难过的事,他却觉得现在说出口很痛快,至少能让母亲大惊失色,让她后悔方才说的那些话。
“沈氏要嫁给詹事府詹事,朝廷正三品大员,训导、辅佐太子,乃东宫重官。”
姚老太太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半晌才道:“你疯了不成?怎么能编造出这样的话。”
姚宜闻轻笑,“儿子没有编造,詹事府詹事杨敬是沈元坤的老师,杨老太太病重时沈氏侍奉,杨老太太因此十分喜欢沈氏,如今已经托了保山去沈家求娶,沈氏不是想要为难儿子,她是真的不想要再嫁给儿子,不想再进这个家门。”
说完话,姚宜闻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他急忙用袖子去遮掩,装作若无其事。
姚老太太惊慌失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有些传言你也不信,信不得,沈氏有什么才貌能嫁去杨家,杨家就不嫌弃她是商贾之女,就不嫌弃她被休弃?那怎么可能。”
姚老太太仿佛说服了自己,抬起头来,“他们就是吓你罢了,就让他们去折腾,你也不要休张氏,你有妻有子怕什么?”
姚宜闻眼前浮起张氏厌恶的神情。
他被一个人厌恶了这么多年却不知晓。
他这个妻,心思何曾在他身上逗留过。
所以,他不过就只有欢哥罢了。
“好好教养欢哥,将来必定有你的好日子。”
母亲说了那么多,唯有这句话还能飘进他的耳朵。
姚宜闻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子,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婉宁的房间,怔怔地望着长案上那盆姚黄牡丹发呆。
……
婉宁和崔奕廷回到崔家去给崔请安。
两个人刚走到院子里,宋妈妈就迎过来,“二爷、二女乃女乃,在和四爷呢。”
宋妈妈是来拦他们的,定然是崔奕征有什么事,崔还不想声张。
婉宁正要,屋子里崔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你到底要做什么?要将我活活气死不成?”
然后是崔咳嗽的声音。
崔奕征不停地赔罪。
崔道:“你消停吧,别折腾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这个家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说完这话,屋子里的门打开了,崔奕征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看到院子里的崔奕廷和婉宁,崔奕征上前行礼,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婉宁进了内室,看到脸色苍白的崔。
崔强打精神,问婉宁,“家中可好?”
婉宁颌首,“都好。”
崔想要端茶来喝,深吸了口气却忍不住咳嗽,婉宁急忙上前给崔顺胸口。
崔好半天才算舒坦了些,“小时候那样听话,长大了翅膀硬了,就都要飞了。”
崔奕征是有名的脾气好,深得公公、婆婆喜欢,这次到底做了什么事,会将婆婆气成这个模样。
……
婉宁回到房里,童妈妈也打听出来,“四爷定下亲的谭家来拜访了,要四爷作陪,四爷却没了踪影,因此动了气。”
婉宁看向崔奕廷。
崔奕廷和崔奕征都是早早就订过亲的,崔奕廷用了几封信将陈老将军打发了,崔奕征总不能也出了差错。
崔奕廷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抬起头来发现婉宁正在看他,他这才道:“改日我去问问看。”
兄弟之间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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