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还不叫海馥心。
十二岁的那年,海拉苏·珠儿和她的女族人们一起,被掳往帝都长安,身份是北方草原上的战败者,兰夏部的遗族。
那场战争足足打了四年,借着外戚登上皇位的楚凌曦为接回在草原上做质子的心爱长孙翊?,在登极之后的第二个月,便御驾亲征荡平了北部草原,包括兰夏部在内的草原五部尽灭,余部逃往极北之地苟延——只是可惜了这些容貌俊美的兰夏女子。
兰夏部因族人多容貌俊美如若天人而久负盛名,当年就借着无数貌美倾城的女子与梁朝交好——只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珠儿虽然身量未足,尚在稚龄,已然拥有着极为出挑的美貌,美得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颈间没有被脏污布满的肤色胜雪,幽幽闪耀着水晶般光泽的双瞳冷亮却不逼人。只是时下落难,穿着褴褛的破衣烂衫,头发散乱着,期间满是杂草和脏污。
她悄悄伸出右手,挠了挠背后被虱子叮咬的部分,瞬间指甲塞满了黑泥。
头顶的天空,被重重叠叠的青色飞檐相峙,围成了方方的天空。深灰色的雨云还没来得及坠落泪珠似的秋雨,天气已然变得又冷又湿。
只看那房檐下一水儿站着两排衣衫褴褛的无声女奴,大的不过二十多岁,小的只有十岁。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散乱,身上又脏又臭,最可怜的还赤着足,在这瑟瑟的秋晨中不住哆嗦。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惊吓过度,她们的脸上都呈现着一股痴呆和迷惑的表情。
起初是怎么被押到这里呢?珠儿讨厌这里,讨厌帝都,讨厌大燮王朝,如今,甚至讨厌有华族人的地方。她思念着草原家乡,思念着父母——尽管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想必大家都跟我一样脏吧。珠儿忖道,极力想左右看看,只是又饿又累,连一点多余气力都没有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骚臭的味道,惹得十五皇子府的管家连连掩鼻皱眉,边喊边用手中的竹棍敲打着这群失去家园失去自由的女子:“都站得好了,等一下夫人过来,都给我精精神神的!听清了,夫人最是仁善,怕你们入了乐籍必得终生为妓为娼,这便过来挑几个顺心顺眼的!给她选中了入了府,便是你们大大的福分了!”
珠儿看着他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可这王府护院多,府兵多,大概规矩也多,看着其他的女子不敢出声,她只得硬憋着笑容。
冷冷凄凄的秋雨终于落下,丝丝如泪一般打在脸上身上。珠儿和所有的女子一样冷得发抖。一个与珠儿同姓氏的女子没能忍住,嘤嘤大哭了起来。
管家眉毛一抖,叫了随行的武士抽出腰间的鞭子,顷刻之间鞭打声和哭喊声交织一起,一声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珠儿硬忍着眼泪,又咬了咬唇,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脖子里的那条水晶珠项坠,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可是眼眶刹那间已然被泪水充盈,又几乎在同时泪水全流下——幸好,雨下得不算小,眼泪和雨水顺着两鬓便悄然滑落。
“赐福,不是说过了,不要这么凶,把新来的各位妹妹吓到了!”一个女子甜甜腻腻的声音从左边的角门传来,四下一片的仆人,侍女,还有护院武士呼啦啦地全都跪了。
寒风秋雨中的女奴们吃吃地惊诧,却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管家忙重重一咳,示意女奴们下跪。这群破衣烂衫的女人们碍于情势只得顺从地跪了。
珠儿只觉得跪在这雨后湿漉漉的地面更是又冷又饿,还是强撑着脖子向着来人的方向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把亮盈盈的竹伞。伞面是那种南越人进贡的霞影锦,雨过天晴的颜色呈半透明状,甚至能看到滴滴雨珠坠落其上,点点化开。这伞便因朦胧如月光透纱而得名“月夜荷菲”。
女奴们并不知这一纸伞面都价值连城,只是看见一个清丽的丫鬟撑着它,跟在一个少妇身后为其挡雨。这美妇容光焕发,在这灰蒙蒙的雨天亦是光艳动人。她大约十*岁的年纪,着一袭月白色的新制宫衣,粉白荷叶边,外罩浅米色的宫纱,翡翠绿色的盘扣一直扣到了下颌处,显得她庄重且不失风华。松松的发髻戴了镶有翠玉的金步摇,脖子上挂着温润的玛瑙珠项链。
“夫人!这一干人便是了!您瞧,都是平梁王精心挑选出来的。您看着哪些个顺心顺眼,就带去您房里伺候着,也是这些丫头的福气不是?”这个名为赐福的管家笑得活似一个弥勒,“咱十五爷不在府中,这些个女奴,还得仰仗您的福泽呢!”
“都起来吧!”美妇先是平手一挥,让诸人起身,然后以艳红的帕子掩着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珠儿还没看清楚她的容颜,先被这个高高的爽利笑声所惊诧。
“赐福啊!你这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这嘴儿啊,跟抹了蜜似的似的!”这雍容的美妇一笑,便毫无华族美人的矜持可言,又道,“得了,你们用心,我也知道。爷回来以后,我会替你们几个美言几句的!”
那少妇款款而来,身上带着一股极为甜香的味道。初初嗅来,珠儿竟有几分头晕目眩,她忍不住顺着少妇缎面点花的绣鞋一路瞧了上去,心中还在嘀咕:呀,她的衣裳真好看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穿得上这么漂亮的衣服啊!
可是在下一瞬,珠儿就愣住了。她略带嫉妒,略带艳羡,略带向往的眼神,已然被正从两排女奴缓缓穿行而过的少妇所捕捉。
“你不怕我么?”少妇朱唇轻启,只看见一排洁白似贝的牙齿,“有几岁了?”
虽隔着几步远,珠儿还是被她身上的甜香熏得头晕目眩。不过,毕竟是草原上的女儿,珠儿到底是胆子大:“十二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少妇俯身下去,竟丝毫没有嗅到珠儿身上极为难闻的味道似的,“你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喜欢的眼睛?就好像……就好像水晶一样?是谁赐给你的啊?”
一旁的赐福谄媚笑道:“夫人既然喜欢,不妨带去房里伺候着——这丫头乖巧着呢,刚才这儿站着,动也不敢动咧!”
一动不动就是乖巧么?珠儿难为情地笑笑:“我,我也不知道,我们……我们生下就这样了!我姐姐也一样,阿妈阿爸也一样!”
“小妹妹,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呀!”少妇巧笑如花,继续追问。
“珠儿!我叫珠儿!”珠儿喜欢她温和的笑,就像巴鲁的姐姐一样让人喜欢。
一侧的赐福赶忙又道:“这丫头是兰夏人,叫海拉苏·珠儿。”
“海拉苏这个姓,不好,以后就去了吧!”少妇直起腰神,冲着赐福道:”那就把她留下吧!”而后,她又转向身侧替她撑伞的丫鬟,“红蕊,你带她回去,交给阿珈,好好教教规矩。爷回来,可别在我房里看到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