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气氛在微妙地改变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退出来,便急匆匆地离去,心里只有胤禵被拉出去的那一幕。
我径直守在出宫必经的路上,直等得天黑才看见胤禵的人和几个德妃那儿的太监前前后后,抬着榻快步行来。
我从躲着的角门里走了出来,向带头的福安招了招手。他随即离了队快步到我跟前,我急急地问了可安好,他一听便红了眼,说:“板子是受下了,十四爷身子骨极好,休养一阵便自然没事了,可这心里头就伤得重了,不知哪日得见好。”
我探头望了望远去的轿榻,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忍下了要跨出的脚步,对福安说:“你们主子什么时候醒了,替我问声好吧。”
他见我犹犹豫豫,不禁问道:“姑娘就没别的吩咐了?”
我叹了气,声音有些哽咽:“望十四爷往后也多顾念着点自个儿。”摇了摇头,不再看来人,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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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突然一阵急促而低沉的敲门声,我犹如惊弓之鸟,着慌的时候,心中闪过千百个可怕的念头。门外的声音已在轻轻唤道:“月琦,是我。”
我冲过去一把拉开门,胤禵正好端端的站在外头,我急切地从他的脸上身上寻找平安的迹象。
“先让我进屋好吗?”胤禵一迈步,隐隐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回过神来,我连珠炮似地问道:“门都关了,你怎么还留在宫里?皇上知道吗?你受的板子,这么快就没事了?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他那样好笑地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转而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来?”那含笑地眼神刹那变得悲伤隐侧,隐隐地想看到人心里。
屋里静静的摇曳着烛火,从黑暗的深处涌出一声叹息。
一双臂膀将我的后背整个拥入怀中,温暖的想让人哭,我用力的吸气,为了不让自己的泪滴落眼眶。
胤禵,求你别再开口……
“月琦……”他的声音近的就像我自己在说话。“今天朝中、宫里发生了很多事,你大概也有所闻。月琦……”他一把转过我,让彼此的眼神无处遁行。
“你只要信我和八哥的话,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语锋一转,“让我看看你的伤。”
胤禵脸上一阵为难神情,想起他伤的地方,逗得我心酸伴着笑声。
“只是破了点皮肉,没什么大碍。”他说完,像猛地想起什么,又搂着我道:“难为你守着角门等我,福安把话都传到了。傻瓜,我在乎的人和事也不过那么几件,你叫我怎么再放手?”
我听了,不过无奈起身慢慢推开他,转而心内一急又问:“那你明早怎么出去?”
“学你样呗,四更前去角门上躲着,等早朝的轿子来了,福安自会和我接头的。我的好姑娘,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实在是忍不住摇头,“我今日才知道‘胆大包天’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呵呵,你不知道吧。这四个字我们几个都抄了不下百遍。小时候,皇上罚八哥写字,九哥、十哥就帮他抄了混在一起交给皇阿玛……后来我不听师傅的话,皇上也罚我写这四个字……”
我从不知道,胤禵竟也是个心里藏痛着,却照样能说笑安慰人的。
“八阿哥竟然也会被罚写字?”如此若是一月前的闲聊该有多好。
“那是你不知道,他仗着聪明,读书不用背,但写字这样苦的功夫,要坐定的事,他是最烦的,所以到如今皇阿玛还说他没有我们几个字写得好。当时呢……”
……
就这样聊了大半夜,等我去换了热茶进来时,看见胤禵已斜着睡去了,并不敢惊动他,披上些毯子,再烧暖了炕。
自个在对面的角上倚着,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等听得动静惊醒,已是过了三更,房门正巧合上。我忙追出去,深夜里胤禵已走远。我呆站在院口,只觉寒风刺骨痛人。
等废立太子的事刚平息下去没多久,十三又被囚了起来,胤禛这期间只远远的见过,他脸上没事人似的,也不知道心里怎么想。
胤禩也是闭门不出,所有的皇子都是谨言慎行,龙威一怒,满城风雨,谁都只求自保。
即刻便入了冬,皇上比以往更爱看戏,对“南府”的教习也是颇多关心。由于这些个都不是政事,故也时常让我帮着一起伺候。
那日“南府”主事的来报,说是一位极有本事的教习叫朱四美的,时日不多了。皇上一听便急了,此人是明末的遗老,可是编得好曲,弹琴教徒弟都是一流的。
他老人家忙对来人吩咐:“快着太医去看看。”
踱了两步又道:“再问问他,琵琶内共有几调,每调的名色原是怎么起的……叫个明白些的一一写来。他一个八十余岁的老人了,不要问紧了,细细多问他两日。倘若你们问不上来,叫四阿哥去问了写来。”
我听了正自发楞,看来皇上因为举荐太子的事,还在生胤禩的气。又听皇上说:“新年即刻便到,让四阿哥去了也看看他们的戏备的如何,他的音律甚好,帮着排排戏也好。”
这才猛的想起,胤禛吹得一手好箫,琴也弹得好,原就是个极通音律之人,竟不是皇上刻意不要胤禩办的。
十一月,皇上又复了胤禩贝勒,气也大消了。宫里渐渐有了准备过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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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冬至,前一日一宿没睡,四更天各宫娘娘和皇上就已穿戴整齐,坐上轿舆,往天坛而去。
天刚蒙蒙亮,文武百官和宗室全员都已排满广场,黑压压的把汉白玉铺成的地面站的不留一丝缝。司礼太监也都一一站位妥当。妃嫔贵妇及宗室女等另列。所有宫女俱在外候旨,不得擅入。
一时里面钟鼓沉鸣,百官齐跪。再一会儿韶乐响起,里头又是一阵热闹。至礼成,整个祭祀结束,已是午时三刻。
皇上出来后,换了衣裳,脸上也轻松了许多。宫里的队伍又拖了一里街那么长,浩浩荡荡出了天坛。
整整冻饿了一天,害我手脚冰凉,幸而每年不过这么一次,若再多一次,指不定能不能撑过去。
过了冬至,便是春节。几出大戏也都排得差不多了,便让皇上挑了好演。
除了几出热闹的武戏,西厢里的《红娘》是个喜剧,皇上也点了。其他又让准备《浣纱记》和《牡丹亭》全本,万岁还不忘对来人说了一句,“这两出真是极好的文戏。”
等大过年里开演那日,皇上设宴,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也有百多号人,宫里平日自有常演的小戏阁,如今才让我见了那戏台横阔九筵、上下三层的壮观景象。
一时《西游记》演到了“金猴降妖”之处,只见百来号人呼地往台上一涌,摆出万千姿态、所戴面具更是飞禽走兽,无一雷同。再伴着那锣鼓大作,喊声喧天,顿觉满眼的妖魅行来,娆服刺目。
等到唐僧取经回唐一折,太宗出城相迎时,更有五百童子齐出场,立满上下三层,皆在莲花座上站定,同做万福祥瑞之势,闪得人眼前一片金光。
什么是盛世王朝,大国气象?看了这台上台下,交错了时空,方才了悟。
之后的《千金记》说的是楚汉相争,那演韩信的倒不见得印象深刻,却是那霸王演得极好,皇上让专门给打赏。一段唱完,我也禁不住叫了起来,万岁爷听了转头笑问道:“在家可看过这出没有?”
“奴婢看的略有些不同。”我一高兴就说漏了嘴。
皇上立即就问:“哦?怎么个不同法?”
“奴婢曾看过的一出《霸王别姬》,那虞姬是有一段剑舞的,”好吧,也只能将错就错了,“这是个独创的绝活。可惜那伶人命薄,早去了。”
皇上听了也是一阵叹,他是个爱戏的人,自然惋惜。
天知道,那梅兰芳和杨小楼的《霸王别姬》可是三百年后才演的戏,皇上若不可惜,我上哪儿给他弄去?
第二日又接着马不停蹄地演《浣纱记》。那吴王是一派昏君嘴脸,看得只教人痛恨;那越王勾践也不是什么善类;伍子胥更是个固执不通,令人一见就气的主儿;只有范蠡怀得一腔抱负来,经过了权势谋术、人心私欲,终才了悟兴亡之道,携西施同去。
然而,两个都已是心碎之人——范蠡三年吴国为奴,西施遭昏君蹂躏三年,六年刻骨相思,不过换来越王天下!
花已残,心难补。
看不得戏终了,便借了个空退到花园。夜已深,本想静静心神,再进去。却听得里头一声:
“呀——!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
那调子深远高亢,唱出千古伤切,不觉悲从中来,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惊觉有人,已来不及掩饰,绞帕上尚泪痕点点,自觉心思受了窥探,一时怒目相向,惊的那人竟是胤禛。
他见我如此也是一呆。我慌忙一福,转身就逃。
“月琦。”我只作没听见。他再叫,又闻得脚步追了上来,却不得不停。
低着头转身,也不敢看他。
“总以为你心平气和,明白的很。竟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无奈回他:“月琦看得入了神,请四爷别见怪。”
“是出好戏。锦绣山河从来白骨换,只是听懂了,未免觉得悲切。”他一顿,似是自问又似问我:“越王为何要放了那范蠡、西施呢?”说完也不言语。
“啊?”我先时一楞,转而一想——勾践这样聪明的人,若他不放,范蠡如何携西施而去?原来越王,也并不全是那薄情寡性之人……
正自思量,胤禛冷不定又来一句:“你说,”他背着月色而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比起范蠡、吴王,那西施对勾践又有几分呢?”
……
还不等我回话,胤禛便淡淡道:“去吧,再不见,皇阿玛过会儿该问了。”
我只得点了点头,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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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三日侍侯完了《牡丹亭》,直把人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不过那《游园》、《惊梦》着实唱得好。
席间,皇上有一叠水晶银菊糕吃得满口好,李德全忙回说,这是苏州来的师傅特做的,算是地方上的孝敬。康熙点了点头,让给各位阿哥送一点也尝尝。
李德全和我便左右走开,沿着回廊给各位阿哥传糕。
到了胤禵那儿,他一瞧皇上正专心看戏,便悄悄地问我:“你可喜欢这《游园》?”
我想了想道:“这一出是极好的戏文,调子也好。唱的嘛,着实比奴婢听过的要好。”
他却摇了摇头,又凑过来朝胤禩那儿努努嘴,“改明儿,我请你去八哥家看戏,可比这个强。”
胤禩见他朝自个儿努嘴,等我过去的时候便问:“怎么了?”
我悄悄笑道:“十四爷说八爷家的戏班可比这个唱得还好。”
他听得自然一乐,“这小子,喝酒唱曲的事才最是上心。”
周围乐声缈绕,彼此不露痕迹,我送完了糕,自去侍侯皇上,一宿无话。
立春后的一日,午后正伺候皇上写字,小喜子来报,四贝勒求见。
传进来,原是为了皇上赏赐畅春园陪园的事,胤禛的那个赐园便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圆明园了。
“要些什么陈设、缺些什么东西,都让他们去办。”皇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便说。
我正要收了笔墨,却见皇上摆了摆手。于是依旧侍立一旁。
“儿臣遵旨,儿臣那园子修得差不多了,想请皇阿玛得了空过去坐坐,散个心。”
“好啊!”皇上看来兴致不错,“不如今儿就跟了你去转转。”
“儿臣惶恐,恭请圣驾。”胤禛显然早有准备,嘴里说着惶恐,做来却是丝毫不乱。
一时步入园内,清新雅致的庭院格局,新修葺的屋宇飘着淡淡的木香气,皇上频频点头,环顾四周则皆是怡人的花草。
胤禛啊,胤禛,你可真会琢磨圣上的心思。
行至一间书房,上题“深柳读书堂”五个字。屋内设一面围屏,皇上见了,只对着上面的画端详了足有半日,那屏风上制的不过是美人图十二张,题的款则是胤禛“破尘居士”的号。
“破尘”、破尘,胤禛,你可是真愿看破这红尘?
“胤禛啊,”皇上突然开了口,“这美人图绘得不错,只是你府里的画师描摹了宫里的美人,怎么也不和朕说一声呢?”
“呃?儿臣全然不知。”胤禛脸上一惊。
“李德全,你看这《捻珠观猫图》里的美人像谁啊?”
“奴才瞧着不好说。”李公公也是小心试探着回了。
我顺着皇上指的仔细一瞧,啊!这样貌神态不是我是谁?
皇上也不明说,却又指着另一屏上的《消夏赏蝶图》道:“这个就似德妃宫里的侍香了。”
话音刚落,胤禛就给跪下了,“皇上,是儿臣的过错,儿臣这就叫人给拆下来。”
“罢了,罢了。”皇上一笑,不过摆摆手道:“胤禛,你那画师好眼力,这可都是朕宫里一等一的姑娘。留着吧,也是件美事。”
“谢万岁!”
“听说你还自个儿开了块地,带朕去看看你种的瓜果……”
“嗻。”
出门时,我望了望胤禛,拉在后面的他也刚好向我看来。就像两个背着大人打闹的孩子,彼此心照不宣地警告着对方,又不禁生出几分痛恨的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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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的四月,胤禩、胤禛和几位皇子随万岁往塞外避暑,胤禵却没有得到皇上首肯,着其留京驻守。
就在出宫上路前的几日,皇上突然把爷爷叫进了宫,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君臣二人聊得甚欢,还赐了宴。暮时出宫前,李公公悄悄带了爷爷到我的小院,说是皇上的恩典,说来一次不容易,让我和家里人见见。
望着年老体衰的爷爷,想起这冰冷无助的皇宫,不禁悲从中来,祖孙二人唏嘘了好一阵。
末了,他老人家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一看竟是只稀世玉镯,不及细瞧便知是进贡的非凡物。
老太爷慢慢地放下宝贝,语气沉缓:“这是你阿玛给你额娘的信物,我这次来,你额娘说该是给你的时候了。”他一顿,又道:“月琦啊,这不是普通的东西。你额娘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早已不是留恋世俗的人了,你就好好收着吧。”临走时又嘱咐了些好好伺候皇上的话,又说日后万岁自有安排,无须牵挂之类的。
我都一一应下,送至宫门,想着不知是否就此便是老人的最后一面,只是一遍遍的嘱他好好保重身子,慢慢看着轿子出宫,直至无影。
回来夜里躺在炕上,惦记着白日里的人事,想起那镯子,在烛火下细细看了,是一块极品的和田贡玉所制。
整只镯子雕刻成少见的香草龙纹盘旋相接,这样的东西,即使是大内也不多见,不知爷爷和阿玛是怎么得的这个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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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秋狝已是我的第二次随行,去年发生了许多不快的事,也着实对行猎没有什么感受,而现时的心情则不可同日而语。
往承德去的一路上,到处是先走后行的百官宗室,另有西北各族权贵也一同上路,整个一个北方地区大调动,接近避暑山庄的几条官道,每日大小官员各种轿舆,未见围猎,已是惊人。
皇上复立了胤礽为皇太子,心情亦大好。这往围场的一路,行宫多达近二十处,沿途加之各路官员承接,走了也一月有余。
到达时,众人忙着修整,山庄比之去年也新修了好几处。秋狝的行营外圆内方,层层设防,戒备极其森严。一时,军机处、提督衙门、理藩院以及兵、刑、礼、工、吏、户六部营帐都已设好,随班八旗也都一一就位。行营所驻各部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俨然一个清廷的小缩影,少说也有万人齐聚,于是,皇上便可安心在此办理政务多达半年之久。
前前后后,再等蒙古各部王公抵达,已近七月。
那日天蓝的出水,皇上让先行“阿达密”,也就是秋狝的序幕,即先选一址,小规模试围一下。
夜里来报,说是“阿达密”一切顺利,这就可以开始正式的行猎了。
“月琦,李德全说你骑射学得不错,这回朕可要好好考你一下啊。”
“嗻,可奴婢有一事不明,想请皇上示向?”
“讲。”
“据奴婢所知,秋狝应该是只有男子才能参加。皇上要如何看奴婢的骑射呢?”
“呵呵,傻丫头,说得不错。围猎结束之后,朕要设宴各族王公,皇子们还要比武,格格和各宫妃嫔也不必拘束,都可策马骑射。”
真到了行围那天,虽是天青云高,却风声猿鸣,加之金角号声,颇有些吓人。等到仪式妥当,近内侍卫和皇上、皇后跟前的人都进了观围的场子。
本来有李德全在,我是不必去的,可皇上似乎点了名,所以也只好跟着。如此,才得见了《乾隆行猎图》上那般难以想象的光景。
只见几百个骑兵,前哨进入,后队依次随发,由远及近绕满围场,两翼众多军队飞驰合拢包抄,渐成合围之势。
此时,各路军旗摇动,呐喊鸣金,响声整天,一时众将压山而下,缩小包围,各种獐、狍、鹿、狼便在围内暴走狂奔。由高处向下望,那气势非同一般。近万兵士,等众兽都入了围子,即刻站稳外围,各取帽盔,领头者举鞭,全军顿时束马高呼:“玛喇哈。”声震千里之外。
皇上即刻出了观围的看城,佩橐鞬弓矢,策马就上了一处高地,再立马环视,举鞭示意。后面各班近卫马上跟进,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选练,皆尾随皇上,牵狗的、驾鹰的、递箭的、护卫的各司其职。偌大个围子,百匹野兽,任万岁一人信马驰猎!
康熙箭无虚发,一时有应矢即亡者,有带箭逃窜者,所获猎物自然不计其数。
皇上已近耳顺之人,竟仍是这般厉害。史书中常说天威如何如何,看来也并非拍马虚言。可以想见当年亲兵征战,何等英姿勃发!
尽兴之后,皇上再次入城观围。凡皇子王公、近侍武官、军中各将并八旗子弟及各地推举的好手悉数入场,真真是群雄逐鹿!千人万羽!
只听得百兽哀鸣,战马啸啸,皇上指着一人道:“那个是哪位阿哥?”
李德全眼力甚好,已回说:“是四阿哥。”
皇上点了点头,片刻又指着一个问:“此人专射猛兽,且一箭毙命,是谁的部下?”
便有人回说:“是四川巡抚年羹尧。”
“哦,是他。”皇上应得若有所思。
说话间也是风云变幻,已变化了多种狩猎阵形。先是各旗形成合围之势,把行猎的圈子缩得极小,随后众人万箭齐射,全歼不留;
再者三面突进,只放开一道口子,猎物遂奋力向该处奔突,两边鼓声如雷,各路人马只从后追杀猎尽;
再有一种,也是留口放行,只是安插数批人马埋伏于地势两旁,待兽群经过,再冲杀个片甲不留!
怪不得人说,木兰围猎是行军打仗,如此练兵,实是蔚为大观!
这行猎直围了十多日,才算是真正罢了围,众人又忙着准备后头的余兴节目。
庆功开始之前的几日,皇上忙着接见各族王公,尤以蒙古最为礼遇。各位皇子作陪相谈国家大事,如此一来,需要避政的我便得了空,去马场练习骑射。
这也是皇上吩咐的,说好了要看的,在宫里哪来机会,大半年不碰,如今又都生疏了,忙着日日操练。
蒙古王公的女儿们比起久居京城的格格们可强多了,她们来了也不太拘束,每日都能见到几个飞奔射猎小兽。
骑射是最让人心胸开阔之事,围场到处水草丰满,灌木松林,衬着极目的广阔天地,信马任驰骋,怎能不让人陶醉。
每日去马厩,常遇上当日同学骑射的十五格格,还是那副脾气,骑射倒有些长进。想必皇上也是嘱咐过了的。
晃悠悠恣意了没几日,就该庆功了,皇上手下多的是能人,阿哥们也都有好身手,要胜蒙古王公们总不会太难。何况我如今无心观战,只想着自个儿会不会在众人面前出丑。
试马埭前的摔跤固然好看,却多少有些野蛮;射箭一项又离得太远,旁人不过瞎起哄;唯有赛马才是真叫人兴奋的竞技。
此次秋狝,阿拉善蒙古和罗理之子阿宝、赛因诺颜部策凌、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丹津多尔济以及科尔沁部左翼中旗的噶尔多,是最受皇上看中的王公后辈。
其中尤以阿宝和策凌文武双全,满、蒙、汉语皆通。
赛马一场,两人自是互不相让,并胤禩、胤禛等一众皇子都下了场。
这种赛马并非短途,而是一绕便是大半个围场,中间自然有先有后,观战宝地也是有周围多处可寻,作为每年的重头戏,王公格格、群臣武将无一不到场早占位子。
这一场,参赛的俱是皇族贝勒,所有人都摒住了气。
一转眼就不见了赛马的身影,片刻,前面山头有人举旗,一看知是大清的皇子领了头,至于是哪一个却是不得而知。又过了两程,举旗示意的却皆是蒙古王子领先,皇上只不发一言。
说时迟那时快,阿宝一人当先出了林子,前面便是平川大道,直通终场。
策凌、胤禩、胤禛、胤礽几乎不分先后差阿宝半个马身,紧随其后是丹津多尔济等众人。
心都紧张得要跳了出来,双手攥紧。只一下,策凌不过半个马头拔了头筹,胤禛、胤礽第二,胤禩与阿宝列第三。
皇上倒也豁达,朗声叫好,即给策凌重赏,又依次赏了各位皇子。
才赛完了皇子,皇上就对身边的蒙古各汗道:“孩儿们比过了,也让丫头们亮亮相啊。”
各位王公自是叫好,皇上又道:“不必那么多规矩了,女孩儿们本就少,你们有年轻的妃嫔带来的,宗室家的姑娘们,也让她们都上场露一手。”
众人又忙道:“是,是。”
如此便只在平原处的试马埭设了场子,三品以下的官员都早早让退了场,即使如此,也还有几百号人把个场地围得水泄不通。
李德全对我使了个眼色,这可好,轮到自己就没那么好玩了。
刚下场换了轻便的衣服,又听皇上说:“不必分开骑、射了,还是如往年一般,让她们搭弓赛马,一箭红心,最快者得胜。”
只见立马有人放了靶来,那靶近终点,一字排开有十多个,从平原松林的的尽头策马奔至终点,命中任意一个靶心且最快者为胜。
王公们的公主都是自带了宝马来的,皇上的格格和宗室女则要按品阶分配用马,像我这种陪着凑份子的,当然是有一匹即可。
不想,胤禩悄悄的让小三过来传话:“我们爷说了,他另有一匹好马,让您去试试合骑不。”
话还没来得及应,李德全也跑来了,“月琦姑娘,皇上给您备了马,快随奴才去。”
此话一出,引得听见的人个个朝我侧目。
皇上啊,您的恩典多了小民可是受不起。
那马随即给牵了出来……
“啊!”一时惊呼声此起彼伏。“锦云驎!”我听见胤禛月兑口而出,诸位皇子并倒吸一口气。
天,这马犹如神兽,通身毛白胜雪,奕奕生辉,唯一双眼丹红,稍动便四蹄撒开,嘶鸣如歌。
这……“皇上,奴婢不敢受此大恩。”
能轮到起名字的马都是御马中的上品,何况这个,只要是个长眼的人便能识得是万里挑一的神驹,您这不是明摆着不让我日后安生吗?
“月琦,锦云驎性子烈,却极其聪慧,能不能骑,还要看你的造化。”皇上隔着高台,朗声笑道。
这若骑不了,岂不是更难堪?好吧,事到临头须放胆,就让我试它一试。
众人摒着呼吸,看我缓缓走近那锦云驎,不知为何,我心里倒不怎么怕它,反而有种亲切感。
它长得美极了,那双丹目尤其亮如宝石,好似会对我说话一般。
我轻轻地伸手,抚上它的颈脖,它先是微侧了侧头,我又靠得它近些,再抚时,它竟将头靠了过来,用嘴摩唆我的手。
好痒,我笑着凑过去,在它耳边说道:“你真是太美了。”它听着,低头温顺地轻抬前足,我抓着马鞍,顺势翻身一跃而上。
“好——!”我听见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欢腾。又见策凌走过我身边笑嚷:“我赌你赢!”
“谢谢。”
天马一般的锦云驎,你怎么可以输?
人群刚平息下去,又是一阵惊呼,原来阿拉善蒙古的公主,阿宝的姐姐尚敏,骑着一匹玄青的汗血宝马入场了,人们立即纷纷议论:这是纯种的西域神驹,骁勇善战。
我心下叹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阿拉伯纯种马啊,拿破仑那匹的祖先。
不想胯下锦云驎极通人性,见我只顾着看别人家的好马,一声长嘶,蹬蹄而跃,差点把我掀下来。那汗血宝马也好不示弱,长声而啸,声动百里。
一时间公主、格格忙着调换好马,谁都不想未赛就先落人后,蒙古各部本就带着宝马来朝,此番更是把族里最好的马都牵了出来,惹得众人眼福大饱,赞不绝口。
等各方准备就绪,皇上一声令下,锦云驎腾跃而出,只觉风声塞耳,刹时就不见了左右各骑。
快点,再快点,赛程过半,只有尚敏与我并进。
即将接近终点时,我搭箭瞄准靶心,只听耳边“飕”的一声,有人已先行放箭,那尚敏公主臂力远胜于我,其弓也长我一倍,故早放了。
我稳了稳心神,伏子,对锦云驎说:“我射箭时,你再发力。”
说完挺身盯着靶心,只觉心无一丝杂念,方一箭射出,锦云驎霎时一鸣,逐风而去……
到达时,只觉得欢呼震耳,心里却静的很,锦云驎,我的好锦儿,你也觉得实属平常吧。
等众人回到观礼台。阿拉善蒙古亲王头一个便向皇上进酒,“素闻圣上的公主和阿哥们一样出色,今日看来名不虚传啊。”
皇上哈哈大笑,指着我说,“王爷可是说的她?”
亲王点了点头,又道:“若能迎娶公主至我阿拉善,必是人间头等的美事,还望皇上成全。”
这骑宝马的祸害也来得太大太快了点吧。
“朕说阿拉善蒙古亲王啊,你这回可看走眼了,月琦是朕的御前女官,祖父是博库泰,你和他也是故交了。不过,这孩子确实比朕的格格们还强些啊。”
我忙跪下行礼,王爷也是一惊,“啊。恕臣鲁莽,皇上。”
“无妨,无妨。都是一家人嘛。”皇上一边说,一边示意我起来。
“这么好的姑娘,该给皇上做儿媳才对啊。”这王爷倒好,这么快就掉了头,拍起马屁来了。
“呵呵,”皇上轻笑两声,“只怕他们都没有这个福气。”
这话把我和那王爷都说楞了,康熙,您老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啊。
“策凌呢?”皇上又问。
“臣在。”
“随朕去行宫走走。”看来此人颇受皇上的赏识。
“嗻。”
入夜,庆功宴后,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这样的宴席要摆整整三日。明天,还有秋狝的最后一个节目,驯马、套马。
服侍皇上安妥,端了水盆子出去,见李德全对我使了眼色,便知道今儿个到此为止,用不上我了。
帐外,天黑得像丝绒,缀满着伸手即可摘下的宝石……
只出了一下神,却听见帐内皇上的声音:“和她一个样啊……”
又听得李德全道:“是,那锦云驎又是极通灵性的马,奴才今儿瞧着那一人一马真是……怪不得皇上念着。”
这说的是谁?是我吗?那,那个她呢?
“皇上,龙体要紧,早点歇吧。”说话间,李德全就要出来了。
我赶紧绕了过去,一时沿着内营的草地,缓缓走上山坡,静静的夜里繁星满目,也舍不得去睡。
――――――――――――――――――――――――――――――――――
“月琦,你叫我好找。”抬头一看,胤禩着急好笑的面孔就在眼前。
“怎么了?”我正觉得奇怪。
只见后面闪出一人,穿着侍卫的衣服,一抬脸。
“啊,你怎么来了!”
“还问我,你闯了祸了,知不知道?”胤禵故做生气地朝我瞪眼。
“啊,我做什么了,马又不是我要骑的。是皇上……”我一时说得乱七八糟。
“你们俩先别闹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还是胤禩最清醒。
左拐七弯,竟悄悄出了戒备森严的内营。
“好了,还是我来说吧。”胤禩边说边对我俩摇头。
“你可知道锦云驎是匹什么样的马?”
“万里挑一的良驹。”
胤禩点了点头,“锦云驎当年跟着皇上西征,原是备用所带,那时尚不足五岁。可后来只有它伏着皇上突了围,一直跟到回朝。”
“再喜欢的马,皇上多少也让我们兄弟骑过,可锦云驎太子提了几次,皇上都犹豫着没答应,还有这马性子极烈,向来独处一厩,马夫也不知伤了多少。”
“那我……”这么做的后果呢,就算是要掉脑袋,他胤禵来了也没用啊。
“你觉得策凌怎么样?”胤禵随手便摘了那侍卫的帽子扔在一边。
“啊,不会吧。”
“什么不会。八哥就是赛马后听见他求皇上要娶你的。”
“那皇上答应了还是没有?”
“君意未决。皇上只说他好眼光,却没有许他什么。”
这……难道就这样和一个只见了一面的人结成夫妻……抬头看看胤禩和胤禵,尤其是胤禵脸上凝重的神情,这么多年,从不曾知晓。
他见我不开口,只望着他,便道:“月琦,只要你一句话。只要皇阿玛还没有点头,我们就有办法。”
我再没有这么肯定过,“不去。”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带着点散漫地笑容又回到了胤禵的脸上,这才是我认识的他。
“好。八哥,你看着她,让我好好会会你们明天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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