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日,静儿引着几个小太监边进来边道:“姑姑,宫里送了日常用的器物来。”
我忙吩咐给几位公公打赏,收下东西清点。
再一细看竟是满满一大篓子,原来的例份都多了好些,一个茶杯,便有粉彩、珐琅、青花几种色样。
正奇怪呢,听得其中一位公公说:“这是造办处新进的东西,高公公说让姑姑看着喜欢的随使。”传了话便要走。
我急道:“公公请留步,这么许多,月琦着实用不完。既便再多两件留给主子们来时用,也怎么都够了。”
“那……”
“您看,我挑个几件,多的还是要烦请各位公公……”
这在宫里当差的都是机灵的,佛堂本来就小,哪里放得了这么多东西,小太监们又比不得那些有官品的,,送他们些或可偷出去卖了,多少也能贴补点家用。
我转身去看那篮里的,只见珐琅彩是在白瓷胎上直接绘出的一枝幽兰,烧得极其清丽雅致,全不似西洋进贡的铜胎质花瓶那般艳俗,让人一见即喜。
遂伸手拿起那茶碗细细端详,这花色和韵致……突得心里一动,月兑口便说:“这个是八爷督造的吧。”
几个小太监一听都是面面相觑,只一个反应快的:“呦,姑姑说的可不是,这造办处还不都是内务府管着的,不是八爷倒是那位?”
我心下一转,想着今时不比往日,恐怕已是多言,不过一笑掩过,便留了那套珐琅彩的,让他们自去。
可不过第二日,宫里来上香的女孩儿们就都议论起了昨儿的大事——
“昨儿个皇上大发脾气了。”
“姐姐说的可是太庙那事?”
“可不是,皇上就为太庙新设的更衣帐房有那股子漆味,便让廉亲王、工部侍郎、郎中好多大人跪在太庙前整整一晚上呢。”
“阿弥陀佛,保佑我和姐姐近日不受责罚才好。”
转头下意识看了看静儿,却见她避开我的目光,略显局促。
是了,必是我那日无心的一句,可这宫里却有哪个不是有心的?
胤禩,深秋风紧,昨晚我已换了厚暖的被褥,这样凉的夜,你可受得住?
雍正三年十一月初五,我看着静儿撕去年历上的旧纸,却不觉有任何留念。苏麻姑姑啊苏麻姑姑,你在这宫中平淡如一日的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知道你爱的人不是玄烨,可你又为何长留宫中?是不是只有当我和你一样老去的时候,才会明了。呵,当然,前提是我能等得到那一日。
“姑姑,你在笑什么?”从门前传来的是年轻的男声。
“三阿哥、四阿哥吉祥!”弘时和弘历都已长成英俊的少年。
如果不是他们的阿玛默许,我想这三年是不可能有他们频繁的来给这个佛堂一点生气。少年的朝气刹时点亮了灰暗壁龛下的房间,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
我推开些窗,笑着给他们让坐。让静儿把桌前的水仙挪开,好腾出地方说话。
“静儿,别挪得太远了。”弘时先吩咐了,弘历接着说:“姑姑这儿的花就是比宫里的开得好,又香又婀娜,才是沾了仙气的。”
我正忍不笑道:“四阿哥如此恭维奴婢,奴婢可受不住……”却听弘时抢道:“皇阿玛吩咐了,不让您在我们跟前称奴婢的,我们也听着别扭。”弘历在一旁猛点着头。
我先前的好心情不知怎么的就淡了,随即道:“那是皇上的恩典,奴婢却不敢越了分寸。”
屋子里一时冷了场。
唉,何必谈这个人呢。
“我正想折几枝红梅,劳烦两位阿哥同去如何?”换个由头也好。
弘历一听,已然抢着说了:“这还要劳烦姑姑吗?外头怪冷的,我们去折了来,姑姑给看看好不好,不就得了。”说着拉了弘时就出去了。我忙让静儿一快儿跟上。
从雕框的窗格望去,鹅黄、宝蓝、酱紫的坎肩、长袍,映着那白雪红梅,可恨没有一架相机。
一会儿就折了两枝来。两个孩子硬要我猜,哪个是哪个摘的,还得评个高下。
他们又见静儿在给我使眼色,就起哄似得把她支出去了。
这折来的两枝梅,一枝花繁枝粗,形态张扬,似有华盖罩顶;一枝则孤傲独行,剑气清泠,别有一番意志。
我看着他俩略显期盼的神情,指着那华盖之势的说:“这个是四阿哥折的吧。”又转头对弘时笑笑:“三阿哥品味非俗啊。”
弘历听了直嚷嚷说,一下就让我给猜着了,不好玩。又说我偏袒弘时,说他折来得好。
我也不急着辩驳,笑着再望弘时时,却见他脸色有些异样。
不及深究,先哄过弘历,说他爷爷康熙最爱这等气势的形态,直把那小子乐的。
其实,两个孩子都很聪慧,弘历已然看得出日后好大喜功之势,他是个开朗热情的个性,从小到大如此,难得的是又很知分寸,怪不得人见人爱。
弘时自小却变化很大,他儿时很喜欢摆些公子哥的脾气,如今不再少不更事,月兑了那凌厉的气势,却换上了皇家派头,且来得那样自然,让人不禁仰视。弘时性格内向,心思缜密,其实很有点像他阿玛。可能太像他阿玛了,所以胤禛不喜欢他。也许……还因为他有种天然的帝王气。
人太过扎眼,总不是件好事。
一会儿,众人坐定,静儿奉了茶点上来。我见弘时不语时总紧锁着眉,不由的问:“三阿哥有什么烦闷之事吗?”还不等弘时答来。弘历先“噗嗤”笑开了,“姑姑有所不知,皇阿玛要给三哥挑福晋呢。”
“哦,这不是好事吗?”我一顿,再看看弘时皱得更紧的眉头,试探着说:“是皇上订的人三阿哥不中意吗?”
他半晌没答上话来,弘历又忍不住插道:“也不知三哥怎么想的,皇上都拟了好几家了,也问过三哥的意思,可他总拿不下主意,皇阿玛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我听得一笑,“原来竟是挑花了眼不成,大不了挑一个做了福晋,别的中意的姑娘再做侧福晋也好啊。”
不想说到这儿,弘时顿时涨红了脸,从嘴里硬生生蹦出一句话:“若我要娶,只娶姑姑这样的!”
我见他全然不是在开玩笑,吓得忙把静儿支走。看来,只有我还把他们当孩子。
弘时还楞楞地瞧着我,直叫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却听得弘历对着他三哥一声喝:“三哥!你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我们兄弟间玩笑也就罢了,你怎么在姑姑这儿也浑说!”
弘时索性不支声了,只咬着下唇干坐着。
我只重重地对两人道:“这事千万不能让你们皇阿玛知道了,出了这门谁都不许再提!”
起身送他们出去时,弘时故意拉在了后头,悄悄地对我说:“今儿个宗人府议定要革去八叔的亲王,已经送交皇上了。”
我顿时脚下一空,亏得弘时扶住。心想难道时日已经差不多了,老天真要让我将这些人的终途都看完了才安心?
弘历听见动静也跑了回来,一看我的面色再看看他三哥,已经猜着几分,“姑姑不愿意听的那些事,你说来做什么。”
“四弟,这几年,姑姑关心谁、想听谁的事儿,你不是和我一样清楚。难道只报喜不报忧才好?”
“好了,你们都别争了。先回去吧。”我心里烦了,终于还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三阿哥,朝中近日终不会太平,你若一旦大婚,便不能再小孩子言行了。需处处谨言啊,千万别惹皇上不高兴。”
见弘时不搭话,弘历先急着道:“三哥,你怎么突然糊涂了,姑姑从前说的哪句不是应了的,你还不快答应下来。”
我心知他不愿意,他既看不管他阿玛的许多行径,又同情他八叔、十四叔的遭遇,身为臣子,弘时说些劝谏的话也是为他阿玛好,可如此这般,反更不能得他阿玛欢心。
不知弘时日后又是怎样的劫数在等……
又过了一月,雍正三年的十二月,大孝三年已满,宫中各处开始张罗,换下帷幕,各宫也忙着把收着的东西拿出来,等过了正月就可以摆上。
旧来服侍的老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撤散离去。很快,皇上也要选秀了吧。
一日,李德全身后跟了个小太监到佛堂来,他这样当差的人无事不登门。如今胤禛自有带来的人伺候,不知他的日子过得如何。
不料他一进门,一句话不说,先给我行起了大礼。惊得我忙去扶他,只听他口中念叨:“姑娘无论如何受奴才这回礼,也让奴才走之前安了这份心。”
“这是从何说起,从来都是奴婢受得公公的恩惠提携。不想,如今连您都要走了,只剩我一个,了无生趣。”
“姑娘千万别,老奴这是千该万该的。”
一时说得两人都是无限感伤。
赶紧扶起他时,却觉得手里多了个纸团,又见他脸上不动声色,手上暗暗使劲。我遂也和着他不露响声,把东西顺势落到了袖子里。
晚间独自打开一看,写着:“三日后,姑娘门前ju花若一株未少,便是老奴已遭不测,切记佛堂外,右角门旁,排水渠下第三块青石,内有信函一封。若老奴安然出宫,自会带走信函,若不然姑娘看后自会明白。”
怀揣不安直等到第三日清晨起来一看,数了又数,还是十二株。又等到第四日,还是如此,心顿时凉了半截。趁角门未开,取了青石砖回来藏好。
不一会儿静儿来了,也无心应酬她,只推说身体不适,想静静,让她自去别处。急急关了门,去看那信。
既看了此信,老奴自然已不在人世,并有不得已之景况才叙及往事。
事情还要从康熙二十九年御驾亲征说起,当时皇上驻兵博洛和屯,噶尔丹夜袭军营,内得奸人所应,陷圣上于危急。
博库泰;敏臻之子桓真,时为御前行走,他护着皇上骑锦云驎突出重围,追兵合围之际,主仆不得已互换了身份,由桓真引开敌军而去。
桓真奋力救主,终不敌而自尽于崖下,噶尔丹验尸即知其非圣上。两军之后皆失去圣上踪迹达半月之久。
后圣上和近卫失踪的消息走漏,一时只得对外称:皇上得疾回銮。
裕亲王外侄女额尔喀;熙琳,时已是桓真的未婚之妻,她一人单骑,乔装寻去,由于迷了路,竟意外与圣上相遇。
两人互不相识,皇上以博库泰;桓真的身份掩饰,熙琳则从未见过桓真,阴差阳错,皇上又身受重伤,熙琳一路保驾避祸,虽频频遇险,两人却大难皆度。此后圣恩眷顾,熙琳仍无缘识得真龙。
待到真相大白,两人方知桓真已为主尽忠。熙琳是个烈性女子,不肯原谅皇上欺瞒之事,此后更要随桓真而去,若不是太医说有了格格您,只怕……
自此熙主子再不见圣上,任凭圣上屈尊苦求……
裕亲王福全和博库泰;敏臻又每每劝皇上以国事为重,后来的事就是格格都知道的了。
想当年熙主子曾说,若是男孩,便要叫母子双亡,免得日后,悔不当初!圣上虽嘱咐敏臻日夜看守,心内仍惧怕万一。
后来诞下的是位格格,皇上比得了阿哥还要高兴。因格格是初一生的,皇上即赐名“月琦”,取“与月齐出”之意。
那个白玉香草龙纹的镯子,是皇上初识熙主子时给的信物,原是孝庄老太后的东西,格格一定好生收着……
一时五雷轰顶,再看这落款,竟是写在圣祖归天后一日,原来李德全早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额娘和皇上……
怪不得皇上从不责怪于我,怪不得我一个小小宫女却能独住一屋,怪不得我抗了旨都能保得性命,怪不得皇上在额娘去世那日来佛堂,皇上对胤禩的气,竟也逃不去我连累他的一份……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一时翻江倒海涌来,将我震得呆坐半日。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原来和胤禛、胤禩、胤禵……和所有人都是兄妹,又是一身冷汗。
李德全他为何遭人毒手?又为何要预留这封信?连圣祖爷都能信得过他,他定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里,可李德全为何现在要说?是什么人知道了吗?又是谁要了他的命?
整整一天,我不知时空所在……却已渐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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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四年的大年初一,皇上去家庙祭祀完毕,吃了合家团圆饭,入了夜,和往年一样来到佛堂。
其实,一年里胤禛来佛堂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他总是沾着满身的腥风血雨,我可以理解,却还是抵触着这样的他。
也许少开些杀戒,对所有人都可以轻松些。但走到今天,谁又有选择的余地呢?
幸好,大年初一的他是不会为了这些烦人的事到佛堂来寻清静的。
看着他进屋,照例起身去奉茶。清水注入,缓缓地,茶叶在粉彩的杯子里慢慢舒展,淡香盈室……为什么自己不能试着换一种心境去看胤禛呢?就这样放下防备,放下执念,放下彼此?
胤禛显然被我难得的态度弄糊涂了,他幽深的眼眸里怀疑多过相信。
奉了茶,我让静儿下去,对他说:“皇上,把腰间的玉箫借我好吗?”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转身笨拙地想要解下,那明黄的丝线却不听使唤,固执的缠绕在一处。我走上前,挨着他蹲下,伸出手要去帮忙,不知怎么的也给那丝线缠了个紧。
他一时停了手,我略定了定心神,一下、两下,片刻结便解了。忍不住觉得好笑,抬头去看胤禛,却发现他也在笑。
那笑容挨得那样近,那样真,那样难得。
“皇上,您笑起来很好看。”我贪恋地望着他道。
“月琦,是吗?朕还是愿意看你笑。”说着这样温柔话语的人是胤禛吗?
我起身走过去,靠在窗前,屋外,天地一片雪白。看着景,便自顾自吹起玉箫,一曲接一曲。良久,我听见胤禛悄悄起身,走到焚香的琴案前,试了试弦,清丽的琴音随即相合而出……
也许韶光短暂,所以才特别让人觉得珍念吧。
我缓缓停了箫声,看着胤禛,他的眼神如此不设防,我有些不忍开口,“皇上,我想出宫去走走。”
他的眸色顿时变得深暗起来,说:“你是想去……见什么人吧。”
我并不否认,只轻轻嗯了一声。
半晌,他淡淡道:“回来后……若还能像今日这般对朕,就让你去。”那声音恳切地近乎哀求。
我背着他略点了点头。
好吧,胤禛,如果我们还会相见。
十多年没有走出宫门,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变化,因为这个世界除了深宫,我什么都不知。
胤禛没有派任何特别的人跟着我。
其实,我想他早猜着我要去见谁了,可他还是不确定,所以临行前让人给了我两份地图,另外安排了车马和路费。
胤禛,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什么想瞒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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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化,日近东陵。
大漠一般广阔的孤寂,天蓝得纯净得让人想哭,当我踏出马车时,寒风阵阵冷冷地掠过。
胤禵、皇阿玛……
还远远地离开大石牌坊长长的一段,就有护卫陵寝的守卫把关。
我虽然没带什么随从,却坐着宫里的车子,穿着云锦织的袍子,所以来询问的人还是极其恭敬。
没有文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和来帝陵的目的,如果通不过关检,什么也是枉然。
“请你们这儿主事儿的出来,我有皇太后给十四爷的口信。”从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摆出实足的架势唬人。
守关的小将来了,我知道这回不会那么容易唬住他了。
退下手上的白玉香草龙纹镯子,用帕子包了交给他,“我是皇太后跟前的女官,有急事要和十四爷说,这是太后给的信物,匆忙不急报备文书,你只管把这个给爷看就行了。”
他将信将疑地看看我,又仔细看了看那镯子,点点头挥手叫了个军士,带上东西快马加鞭地去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远处隐隐地来了两匹快马,只消一眼,我便心灰意冷无力前行,那马上的人绝不是胤禵。我千里迢迢而来,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
来人一个翻身下马,飞快地跑至我跟前,竟激动地不能言语。我定睛一看,认得是胤禵跟前的福安。
他已先行跪下磕头,我是受不惯礼的人,微一让,便问他道:“十四爷还好吗?”
他一听,只唤了声“姑娘……”便径直啼哭不止,那哭声悲切幽恸,让人不忍悴听。周围将士中很多人红了眼,我遂知他们都是胤禵的旧部,也都是些难得忠心的人。
一时悲凉无限。
“福安,爷出什么事了吗?我想见见他。”等福安稍平静些,我忙问道。
“回姑娘的话,福安只是见到姑娘高兴,爷很好,您别担心。我这就带您过去。”他让车夫跟着,直走到了守陵的别院。
简单的几间屋子,没有守卫和见不到下人的庭院,几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苗,此外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想起十数年前他还只是贝勒时皇上赐的豪华王府,现如今的大将军王,当今圣上的亲弟,竟……如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怎不叫人心寒?!
福安将我引到厢房,来了个丫头帮手伺候着。我见院里破败得不成样子,下人们似乎也不见几个,禁不住问福安:“福晋呢,还有爷的那些侍妾呢,这屋子都没人管了吗?”
福安手里突的一顿,低低地回说:“福晋头一年来了不多时,就病了,大夫说是吃不得这里的苦。爷听了说:这本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就让福晋回去了。”
“爷本来就没有几个侍妾,爷又说守陵带着没有名分的女人也不合规矩,就给了她们些身家银子,这几年散的散,留下的也都在老宅侍侯福晋了。”
我听了,叹了口气,“福安,你不容易啊。”
一句话又把他引哭了,想来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姑娘,您先歇着,爷过了晌午刚去后山跑马,不到暮时是回不来的。”说完,福安正准备带上门出去。
我一呆,原来胤禵不在院里,那他还不知道我……
“福安,你认得去后山的路吗?”我急急问他。
“认得,姑娘你?”他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给我匹马,带我去见他。”笑着肯定了他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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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的马还是骑得那样好啊。”没走几步福安的嘴就甜了。
“应该没忘吧。可有十年没骑了,还是圣祖爷在的时候让我学的。”说到这儿,想起当初康熙想让我远嫁蒙古的无奈和用意;想起他让李德全警告我和阿哥们的缘由;想到往事犹如逝去的年华,同样无可追悔,就让人生出无限凄凉。
福安见我变了脸色,便也不再说什么。
走了一阵,福安开始有意走在我的前面,并从身后的箭袋里取了箭搭上弓,神情也肃然得很。
我正要开口问他,他已经先说道:“姑娘不必紧张,只是这林子里偶有虎狼出入,如今虽已被爷杀得不剩几只,为防万一,还是让奴才备着。”
我听了好奇更大过惊讶,“十四爷真这么厉害?我时常以没有见着他大将军王横扫**,谈笑间灰飞强虏为憾,如今看来又多了一憾。”
“那,我们爷可真神了……”他突然语峰一转,黯然道:“这些年,爷心里的那些苦都只能出在畜生身上了。”
一时两人都静默无语。
走了一段,“爷!十四爷!”福安突然兴奋地大喊。
我猛一抬头,不远处那个戎装英姿的人,不是胤禵是谁?
“爷!爷!”福安仍在一个劲地喊着。
莫名地,我感到心跳加快,期盼的热切让我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
……
我看见胤禵皱着眉朝我们这儿望来,他在看清我的刹那睁大了眼,坐下的青骢则朝我们疾驰而来,这一切如今回想都似静止的画面一格格清晰无比。
而后,他脸上惊恐的表情放大在我的眼前,让我从心底升起恐惧,我看见他的嘴里在喊,却听不见声音。
“小心!”
当听清这句话时,胤禵已一个飞身将我压倒在地,我闻到一阵浓烈地血腥掠过头顶。
从胤禵的怀里望见一头目光狰狞的獆狼,血盆大口、森然的白牙和着硕大的头颅近在咫尺,它还在不停抽搐,从插着几只羽箭和月复部的裂口中鲜血横流!
啊!我吓得甚至叫不出声来!
“月琦,你没事吧。月琦!”胤禵搂着我起来,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獆狼,“啊……”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月琦,喊出来!”胤禵使劲地想要将我摇醒,我听见他撕声力竭地呼喊,不由自主地“啊——!”的喊出了声,直到渐渐没了力气,才平静下来。
“胤禵!”感到自己被他紧搂在怀中,抱上了马。
“月琦,怎么了?宫里出什么大事了?”骏马飞驰,理智渐渐回到脑海,我听见胤禵焦急的询问。
“没有,宫里什么事也没有。”我机械地回答。
“月琦?难道老四,他把你怎么了?月琦,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一个人到马兰峪来?”
“胤禵,别问了,我不能说。”如果他再这样一直追问不休,天晓得我会不会把什么都说出来。
在我们回别院的路上,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把我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看见院子的大门,他突然说了一句:“月琦,你答应老四了吧。呵,不然他怎么可能放你出来?”
胤禵,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
我来的真正理由,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才好。选择沉默,有时可以代表很多意思。
“来人,把福安押到柴房看起来。等我回头再发落。”两个奴才很快拿了绳子来绑福安。
“十四爷,是我硬要去后山的,福安劝不住才只好跟着。饶了他吧。看他这些年忠心耿耿侍侯爷,不念他功劳也有苦劳啊!”
胤禵叹了口气,“拉下去,打十板子。”
这么一说,跟前的人都松了口气,福安也千恩万谢地给他主子和我磕头。
有些事,在这个时空,你永远也习惯不了。
摆膳的时候,胤禵特意让人准备了一桌的素斋。我见状忍不住说:“你怎么不让他们准备些酒肉。”
胤禵一笑:“我还以为你如素惯了,没想到是一出宫就想开荤腥啊。”
我也不禁被他逗笑了,“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你,何况圣祖已去,我如今是自由之身。也不忌讳这些。”
“自由之身,”他略一冷笑,也不搭话。
烛火在墙上勾勒出了杯盏、人影、摆设、暖暖的屋里的一切都摇摇曳曳,透露着夜的气息。
“胤禵,”对面的他目光专注,只是眉宇间带上了我不曾熟悉的淡淡忧郁,“你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是吗?我以为自己都快是糟老头子了。”他故意皱着眉说。
我笑得无奈,“那我一定离糟老太太不远了。”说着,还摆了个老太太的模样。
胤禵突然极其认真地说:“月琦,你一点也没变。”
我望着他良久,末了彼此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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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了饭,喝着茶,我问他夜里都做些什么,他起身拉过我的手,来到书房。
见他桌边堆着抄过的经卷,案上常翻的都是史书,却还有几册老庄的集注。
屋里有些清冷,飘散着令人怀念的墨香,我将他抄得一半的经书稍稍挪开,研了两下墨,取过笔,铺纸写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看了看,自去取了一枝来回写: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胤禵,你这!”我急他不领我意。
“月琦,我怎么不明白。只可惜庙堂早无位,江湖亦难归。”
“佛曰嗔痴;佛曰舍得。胤禵,你该比我懂。”
“佛曰色空;佛曰缘果。月琦,你该懂我。”
我恨不得跺脚,却末了不过叹气,“我也知劝你不住,却……”
“却还是忍不住要劝?……呵呵。”胤禵的笑声依然清朗如昔。也许庸人自扰的,只是我自己。
“胤禵,去拿点酒来,好吗?”
“嗯。”他应声离开。
酒一定是上好的,连我这个全然不懂的人,闻了也不免要醉。
越醇的酒才越香,喝在嘴里,绵软熏人。
“月琦,喝慢点。”胤禵忍不住对我叮咛。
“嗯。”我走近窗前,从别院的小楼望去……
天地一片漆黑,除了旷野的风声,只有远处守陵人的星火依稀,孤寂弥漫在远方。
“胤禵,我只能留两天。”
“嗯。”他不置可否的语调,让我有些好奇。
我的脸一定很红,觉得周身都热得烧了起来,可我一点也不觉得醉。
“月琦,过来。”
我端着酒杯走近胤禵,他伸手一扯,我便笨拙地跌进他怀里。他头一仰,一口干了我手中的剩酒,贴得我近近的……
闭上眼,感觉他细细的吻落在我的眉宇、脸颊、唇间,直深深地埋到颈脖,我听见彼此跳荡的气息,感到周身发烫的肌肤,哦,胤禵……
他突然猛地停了手,怔怔地望着我,眼里满是痛苦。
“……月琦,”他的声音哑得自己都不敢相信。喉头一紧,他站起身,背着我道:“我送你回房。”
我跑过去,把胤禵拦在门内,也许酒真能壮胆,“胤禵,你不明白吗?回去我就是胤禛的人了!”
第一次,这样紧地抱住一个人,不想放手。
他打横抱起我,走进了无灯的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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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禵的吻烫得灼人,每一次回吻他,他都用更热烈地**来回应。褪去彼此的衣衫,抚着他身上的刀伤箭痕,恨不得自己都能一一代受。
为什么爱一个人,可以这样不顾一切?
灵巧的手指轻轻探开我的身体,他任意的举动都会让我从高山跌落深谷。
胤禵,你是不是也曾这样对别人?
啊——!
爱一个人,怎么可以在痛的极至感到幸福?
“月琦,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哦……
我已经分不清泪水和汗水,停止了所有的挣扎与思考,原来理智抵不过yu望一眼。
“胤禵,我也一样。”
――――――――――――――――――――――――――――――――----
清晨,当阳光射过窗格,睁眼时才发现,世界原来第一次这样清晰。
给胤禵穿衣时,发现他的身上还挂着那个穗子,旧旧地很是奇怪。
感动,别无其他。
“嚓”的一声,一只信鸽落在窗台,我见胤禵脸色一变,快步上前取出纸卷,看完后面色更是凝重。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八哥被宗人府拿了。”消息来得犹如霹雳,“他终于还是要下毒手了。”胤禵说完,靠在窗前久久没有移步。
“胤禵,你怕吗?”良久,我问他。
背着晨曦,胤禵转过身。刹那,我有些恍惚。他笑着反问道:“月琦,你怕吗?”
“不,不怕。”我笑得再自然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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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们的最后一夜,抵死的缠mian过后,睡意全无,翻身守着胤禵,却发现他同样醒着望我。
我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无惧亦无憾。我不是康熙的月琦,我只是在这个时空遇到胤禵的那个人。
我爱胤禵。
深夜,再没有谁的臂弯能为我挡去死亡的恐惧。
胤禵,胤禵,胤禵……
但愿黎明永不来临。
―――――――――――――――――――――――――――――――――――--
我轻轻地从胤禵的怀里滑出,我想我们都在逃避告别的时光,没有挽留,没有誓言,我和你之间言语只是多余。
我最担心的事,你已经给了我答案。昨夜我问你庄子妻亡的时候,他击瓯而歌,可是不近人情?
你说,一个会说“万物与我为一”的人绝不是无情之人。此子狂傲非凡人,不可常理论之。为何我这样的人竟然不知。
我一笑置之。你突然恍然大悟,抱着我说,只要胤禛对我好,你每日击瓯也未尝无可。
胤禵,你错了,错了。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吗?“至爱乃无情,生死亦戏梦。”
胤禵,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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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上快马飞离而去。
终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是我离它而去。
景瑞山的风景美得让人流泪,常青的松柏,盛开的腊梅。
山巅风疾,深谷无涧。
只消轻轻一纵,一切就都结束了……
天旋地转,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人救起。
他从腰间掏出一物,那是大内侍卫的令牌。
身中数箭的獆狼,一路隐隐的不安,一个个片断跳入我的脑海,电光火石间才发现,原来胤禛从没有放过我。
我挣扎着想要逃月兑。
却听见侍卫用极其平静的声音对我说:“姑姑先听我说完,去留,奴才绝不干涉。”
我怔怔地没有动。
“姑姑出宫后,皇上命奴才一路暗中保护。不论姑姑要做什么,要去哪里一概不得干涉。
但只两件事,奴才如不能做到,必定性命不保。姑姑若已决意不再回宫,奴才就只得强行带姑姑回去。此外,”
他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道:“皇上说,如果姑姑誓死不从,传朕的口谕:一命换一命,朕一定手仞十四。”
胤禛!你!
……这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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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了,高墙深锁的牢笼,没有一丝生气。
胤禛将我从佛堂搬出,移到离南书房不远的小阁。不用再担心我的逃跑,捕回来的猎物有的是时间消磨它的意志。
胤禛,并不急着来找我。
直到数月后的一天,他突然不宣而至,踏进门时,身上暴戾的气焰让人胆战心惊。
我缓缓地起身,对着他行礼。
一定是我的模样比他的更吓人,我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恐惧。
“该死的!”我听见他用满语咒骂,“把伺候的人都拖出去,一人杖责五十!”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无数冤屈的声音在呐喊。
五十,恐怕那些柔弱的宫女没有几个能活命,又要枉死多少性命?
我跌坐不忍悴听。
他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逼我向他看,胤禛的话语就像毒蛇:“你要是有什么,我就叫老八和十四都给你陪葬。”他紧紧盯着我,命令道:“给我好好照顾好你自己!”
他甩手就走,我冲着胤禛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喊:“为什么你不能放过彼此,放了你自己,也放了八爷和胤禵。”
那笑声如同来自地狱。
“你让我放了他们?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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