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跌坐在蒲团子之上,颇有耐心地照看着风炉子上的釜,内里滚着今儿早上才取来的鲜活山水,微微地,水便烧出了类似“鱼目”般的细碎气泡,当耳畔传来细小的声响后,便从案几上取了一点盐沫子加入水中,然后取了则子撩去浮在表面状似“黑云母”的水膜,不一会儿,水已经沸腾起来,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咕嘟咕嘟的争先恐后地冒出,素素先在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心情出奇地好,再烧到釜中的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时,便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素素从釜中舀出一汤匙的黄色汤水,注入薄胎白瓷茶盏中,便递给了面有倦意的绿珠:“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我们一般将它称为-隽永-,姐姐,不妨喝一口尝尝鲜。”
绿珠随手接过,用盖子刮了刮,却是没有想要喝的**,只是闻着茶水的清香,莫名地便带了些苦涩的意味。
素素看着她这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再说了一句:“茶一旦冷了,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趁热喝,看看我的手法有没有进步。”
绿珠就着茶盏抿了一口:“不错,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素素,你现今煎茶的功夫倒是越发地好了。”
素素自已也呷了一口:“姐姐现今也越发会说上些甜蜜话儿了,难怪谢时行那酒囊饭袋每一次离开都跟抓耳挠腮的猴子似的,连我都觉着他心痒难耐。”
两个女子在绿芜阁中一杯一杯喝着清茶,釜中的水沸了又沸,敲击着釜壁,发出悦耳的声响,素素索性拿起一根谢时行刚刚当宝贝似的献给绿珠的象牙筷子,敲打在釜沿之上,和着沸滚的水用脆生生的嗓子念出了:
茶,
香叶,女敕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元稹这个男人,虽然在人品上存在着瑕疵,却不能否认他的才思当真是艳艳惊才的。
象牙箸错落有致地落在釜上,叮叮咚咚地响了良久,看着夜色渐渐泛白,素素和绿珠竟然都没有入睡的意味,也不知是不是茶水喝得有些多了,到后来,两个人竟是越发地清醒,于是绿珠索性便拿起了琴,手指按在了琴弦之上,悠悠地抚出一阕清雅宁远的曲子。
素素仍就拿出一块小团茶,将饼茶碾碎,重新投掷入放了三勺鲜活山水的釜中,耐心地等着水沸腾。
绿珠那边却是转了一个调子,十指飞速地旋动起来,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此景,素素竟想起了苏轼的《记梦回文二首并叙》: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睡碧衫。
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然而这首回文诗倒过来也能成一片俱佳的诗,
窗晴斗碾小团龙,活火新瓯浅焙红。
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岩空落雪松惊梦,院静凝云水咽歌。
衫碧睡花余点乱,纤纤捧碗玉颜酡。
素素不得不佩服这个大文豪,于是便将这两首诗念了出来。
绿珠刚弹拨完一曲,听着素素一字一顿:“没有想到素素竟是一个才女,这般巧慧的诗句都信手拈来。”
素素只是吐了吐舌头:“我哪里有这般厉害啊,不过是沾染了前人的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
闹腾了一番,身子倒也酸乏了,于是两个人便草草梳洗了一下,躺在床上,素素原本以为今天至少会做一些梦,然而睡熟了之后,故人与往事俱不曾入梦,竟然得到了一夜的好眠。
隔日的时候,醉里梦乡中的妓子都咬着手帕都窃窃私语,眼风还时不时朝着绿珠所宿的绿芜阁瞟,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素素打开门时,还见着几个可以在绿芜阁周边晃荡的女子,伸长着脖子,也不知道在等着什么样的好戏上场。
素素手中端着昨日煎出的茶末子,往楼下走着,一个身着大红色水纱的女子故意亮着嗓子和身边女子说着笑:“唉,真是可惜了某个人啊,还以为自己抓到了跳上枝头便凤凰的机会,谁知道,现在人家好好的一个公子,竟然不能人道了,也不知是她施了什么狐媚法术,竟能硬生生地把一个年轻力壮的身子给掏空了。”说着还修剪了一番精美的指甲,吹了一口气,细碎的白色粉末被顺着气流的方向尽数掉落在地面之上。
对着她的冷嘲热讽,素素倒也不以为意,只是面不改色地倒了茶末子,笑意吟吟地说了一句:“也总好过某个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
转过身时,却看见怜妈妈阴沉着一张脸,素素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妈妈早上好。”便哼着小曲儿走入了绿芜阁,倒是怜妈妈插着腰板,开骂起来:“好你们一帮小狐狸崽子,好端端放着这么多的活儿不做,倒是越发偷懒起来,敢在背后嚼舌根了,仔细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巴。”
红衣女子顿时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大气都不敢出,躲在一边,眼神却是一如毒蛇般阴鸷。
怜妈妈扭着水蛇腰,走进了绿芜阁中,打了一番月复稿之后,便笑着开了口:“绿珠啊,谢公子的这件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毕竟,我们醉里梦乡的恩客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改天妈妈便帮你觅一个更为俊俏的小郎君。”
绿珠手中拿着一把木梳子,心不在焉地打理着一头墨发,一根发丝缠绕在木齿上,绿珠只觉着头皮一阵发紧。
怜妈妈站在旁边唱独角戏,自己觉得老脸隔在台子上,都下不来了,好在此刻绿珠淡淡地说了一句:“怜妈妈,你的意思我知晓了。”
于是怜妈妈便在绿珠寡淡的表情之下走开了,心中却是感到万分诧异的,自己在这一行模爬打滚了近二十年,哪样的女子没有见过?更为烈性的也不是没有对付过,却是从未有过绿珠给她的这般感觉,生冷疏离,却又是不违背她的指令,然而,自己对着这个如琉璃般的女子,却是感到无端的害怕,慕诗客啊,慕诗客,你究竟是带着她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好会把一个女子打造成了这般的疏离通透的人儿?当下便叹了口气,提着衣裾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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