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野闻言,神情一震。许久,他慢慢地起身,站在床边,俯视那张依旧鲜活的容颜。两天来,他一直告诉自己,她会醒过来的,哪怕怀中的身躯,已经冰冷僵硬,他依旧固执地不肯面对现实。
可是,冯绍说得对,应该还给她安宁。她的悲剧中,自己是看似最温柔,实则最残忍的推手。若没有他,她的人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攥紧了拳,他极力忍着心里的剧痛,声音嘶哑:“好。”说完这个字,他便迅速背转过身,不敢再看她……
她的墓,没有假手他人,是冯野和冯绍自己砌的。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们二人如此默契地做同一件事。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个眼神交汇,却沉浸在共同的伤痛中。最后,冯野用指尖发力,在石碑上刻下六个字——爱妻容忍之墓。
冯绍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笑容凄凉。冯野可以称容忍为爱妻,自己呢?容忍于他,不过是个想爱,却爱不起的人。暮色渐沉,经过长久的告别,他们终于一南一北离开,冯野回冯城,冯绍往帝都。
只剩下荒野中的那座孤冢,白幡招摇。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有数条暗影,自四面而来,不多时,那座坟墓便被掘开。其中的那具“尸体”,在被喂入一颗丹药之后,悠悠醒转。当她看见地上倒着的墓碑上的那几个字,眸中射出痛楚却又含着快意的光。
容忍,即使冯野爱你,你在他心里,也已经死了。凤歌将身上那件属于席容的外袍解下来,嫌恶地丢入那空了的灵柩之中,换上黑色夜行衣,罩上面纱,转眼间便如换了一个人。其余众人,将坟墓按原样恢复,她们便径自离开。
谁也未曾发觉,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某棵高耸入云的沙白杨顶端,正坐着一个人,拿着手中的镶金玛瑙壶往口中倒酒,邪魅勾人的桃花眼中,满是兴味:“还真是好戏连台。”转眼间,他的足尖,已轻点地面,追随那行人而去……
……
席容见到冯绍的时候,已是三天之后。这几日,她急切地盼望回音,却又得不到任何消息,焦灼不安。当她看见冯绍踏入大殿,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冲动,起身迎上去。但她终究还是谨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状似平静地安坐等待。
冯绍一脸倦容,几乎掩不住。他复命的言语,极其简单:“回禀陛下,容忍已死。”
“什么?”席容惊诧地反问。她全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冯绍的眼底,却隐隐浮起一抹讥诮:“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席容愣住,随即反问:“你这是何意?”
但冯绍没有再回答,而是站起身来:“陛下,臣还有公务亟需处理,先行告退。”甚至没有等席容反应过来,他竟自己站起来,转身打算离开。
“冯绍。”在他快要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席容月兑口叫了他的名字。
他怔了怔,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问:“陛下还有吩咐?”
席容张着口,却无话可说。她想问的很多,却又不是她这个身份该问的。
冯绍等了半晌,见她没说话,便再次告辞。这一次,走得极快,也没有再回头……
席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殿中,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仿佛失聪失明,周围的真相,听不到,也看不见,恐慌而无助。他说,容忍死了。她只是想将凤歌缉拿回来,让自己在冯野面前,有一个辩明真假的机会。
却怎么也未料到,凤歌居然会死。可她不信,那样狠绝冷然的人,怎么会甘心为了一个替代的身份去赴死。这实在过于蹊跷。然而,她的疑问,没有人会为她解答。冯绍今天的冷漠告诉她,“容忍”的死,已经将他也推到了她的对立面。
那么,冯野呢?她不敢想。她实在太低估了凤歌,高估了自己。那个人的心计,岂是她所能敌。只怕就算在千里之外,也照样能轻易掌控这宫中的一切。她抬眼,看向周围的各个角落,似乎到处都有看不见的暗影,在阴冷地望着她笑,而她,已彻底孤立无援……
自那天过后,冯绍连续多日,再没来宫中。而冯耀威,借口女皇身体有恙,堂而皇之地以摄政王身份代她处理朝中一切事务。席容彻底被晾在一边,每日陪伴着她的,只有碧薇。她倒是乖巧,成日里找些新鲜的玩意儿,来给席容解闷。
这一天,她问席容,想不想看变戏法。席容乏乏地点了个头。她便退了出去,不多时再进来时,手背在身后,神秘地笑。席容并无太多探究之心,只是随意地靠在躺椅上,看她接下来能变出什么花样。她回身将门关上,顿时,殿中昏暗了下来。
当碧薇缓缓地转过身面对席容,她原本半闭着的眸子,蓦然睁开,以手掩口,才勉强堵住自己的尖叫——碧薇的脸上,竟带着一张狰狞的面具,在此刻阴沉的背影下,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暗夜。
而碧薇,却还在一步一步接近她,手舞足蹈,仿佛是正在施咒的巫者。
随着她的逐渐逼近,席容的身体,不自禁地一寸寸往后缩,最后再也控制不了地喝止:“你不要再过来。”
碧薇站住,月兑下面具,神色委屈而疑惑:“陛下您怎么了?”
席容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才勉强镇定了些,但胸脯还是因了恐惧,在微微起伏,她摆了摆手:“朕累了,改日再看吧,你去将门打开。”
碧薇依言行事,外面的阳光,泄了些进来,屋里看起来敞亮了许多,席容轻舒了口气……
可是到了夜里,当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那张令人恐惧的面具,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她强迫自己入睡,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到了后半夜,才终于在极度疲惫之下,逐渐昏沉。
朦胧之中,却似乎看见个人影,慢慢悠悠地飘到她床边。她费力地想要看清来人,看到的,却只有一头长及腰间的黑发,没有人脸。席容惊恐地想叫喊,却被一双惨白冰凉的手,卡住了脖子。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到最后已无法呼吸,身体也逐渐停止了挣扎……
席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晚上。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她不敢相信地爬下床去照镜子,脖子上也没有任何勒痕。难道昨晚,自己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但为何那种感觉,如此真实?
正在惊疑不定之间,碧薇端着金盆进来了,一见她就绽开笑靥:“陛下,今儿立春,我陪您去花园里走走吧,听说梨花都开了呢。”
“是么?”席容还是有些恍惚,又望了望窗外,阳光明媚,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好,出去走走。”说不定是自己老闷在这阴沉的屋子里,才会生了心魔,做那种可怕的梦。园子里倒真是一派春光,梨花如雪,走在树下仰望,柔馨入心。
席容的精神好了些,找了一处石凳坐着,碧薇说她去折几枝花,回去插在房中的花瓶里。席容微微点头,她便快活地穿梭在林中,像只轻俏的蝴蝶。席容倚着身后的树,四处随意地张望,忽然目光停滞,她竟又见到了那个酷似秦大妈的背影。
在御花园中遇见那个人,这已是第三次。她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起身走了过去。看到的,依旧是那张陌生的脸,谦卑的笑容:“陛下万福。”
席容有些失望,但她这次,并未就此走开,而是故意冷声问:“为何总是在这里遇到你?”
那个嬷嬷愣了愣,垂首回答:“从浣衣房到宫人们的内院,必经御花园,所以奴婢每天要从这里经过数次,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似乎再无可疑之处,席容心里,有些怅然。
而这时,碧薇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见到那个人,奇怪地问:“于嬷嬷,你怎么在这?”
那个被唤作于嬷嬷的老妇人,慈祥一笑:“我刚去给各院送了衣裳回来。”
然后,她向席容福身:“不打搅陛下赏花的雅兴,奴婢先告退了。”
她渐行渐远,席容也转身,依旧走回那个石凳处坐着。碧薇跟在她身后,警惕地向于嬷嬷的背影,望了两眼……
一整个白天,没有任何异常。到了晚上,席容终于放心入睡。
然而,当三更敲过,雕花窗外,又出现了一道披散着长发的影子,飘忽进了房中,来到床边,发出阴森的桀桀怪笑……
席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见到的又是那个恐怖的黑发无脸人,她再度惊慌地想叫喊,而这一次,她依旧没叫出来,有个铃铛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摇晃,发出的铃声,似能定住人的魂魄,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呆滞,最后瞳仁停在眼眶正中央,再也不动,里面只倒映着那只诡异的金铃……
然而,次日早上,她却依旧安然醒来,仿佛又是做了一场恶梦。她的精神,比前一天更萎靡,无论碧薇再怎么鼓动,她都没精力再出去走动,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那天晚上,她再也不敢单独入睡,让碧薇在旁边相陪。但是这一晚的情景,却更让人惊怖:席容竟亲眼看见,碧薇的身体从椅子上慢慢飘起,脚悬浮在半空中,而她的眼睛,却是闭着的,似乎已经熟睡,或死去。
而那道可怕的影子,依旧畅通无阻地来到床边,对她极尽恐吓……
再醒来时,碧薇正守在床边,满脸担忧:“陛下,您怎么睡了这么久才醒?”
席容惶然地抓紧她的衣袖:“碧薇,你昨晚有没有看到什么?”
碧薇表情迷茫:“没有啊,我就是撑不住,打了个盹儿,醒过来就已经天亮了。”
席容直愣愣地盯着她半晌,又倒回床上去,合上眼睛。难道自己……真的是撞鬼了?她本不太信鬼神一说,可是最近接二连三遇到的怪事,却又让她无法解释。就在那日午间,外面宫人来报,说冯绍求见。
心中一振,她忙命通传。然而进来的冯绍,神色间冷漠依旧,她的心又沉了下去,不由得苦笑。于凤歌来说,“容忍”之死,已让冯绍和她疏远。于席容来说,他本就是她的仇人,不该有依赖之心。
她静静地听他禀报完寝宫修缮之事,直至告退,也再未多说一句。
而冯绍,自始自终,眼神都是微微向下,不曾对她投注过半点关切。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的那一片白光中,她轻叹一声,收回视线……
自此,她就这样连续被折磨,白天这殿中,总是不见任何异样,而一到夜间,却是诡谲百出,无论怎样都防不住。而这样的隐秘,她却又无人可诉,只能独自忍受。席容迅速消瘦下去,身体单薄如纸,原本的翦水双眸,也彻底失了神采。她成日都似乎处在恍惚之中,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天,碧薇又说园中桃李初绽,要陪席容去赏花。席容初时推说体乏,碧薇却说她终日愁容满面,应该出去散心。最终席容还是在她的扶助下,去了御花园。
进了园中,她又说要去折花,留下席容独坐。席容半趴在石桌上,三月的暖风,如最温柔的手,拂动珠帘,让本就欠眠的她,昏昏欲睡。她没发觉,某种类似花香的无色迷烟,正混在风中,轻轻慢慢地围住自己……
仿佛是做了一个关于前世今生的长长的梦。那些曾经的人和事,一幕幕重现。笑与泪,惊和嗔,她挣扎在那般梦境里,痛楚,却无法醒来。她看着自己爱过的,和爱过自己的人,一个个对她微笑,冷漠,转身,走远。
尤其是,冯野。前一刻,他的眼中,还温暖深种,下一瞬,却是恨意刻骨。他站在远处,不肯向她走近一步。她焦急地想对他说,我没有杀死容忍,我就是容忍。可无论如何努力,她都发不出声音,也走不过去,只能无助地流泪……
“陛下,陛下,您醒醒,您怎么了?”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双温暖宽厚的手,正在摇晃她。
她迷蒙地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人看。这个人,她是认识的吗?为什么感觉这般亲切熟悉?她努力地想,最后脑中似乎灵光一闪,突然怔怔地吐出三个字:“秦大妈……”
眼前的人,蓦地一愣。
而混沌中的席容,在以为自己认对了人之后,已经扑入她的怀中,开始呜咽:“大妈……我只剩下一个人了……我好害怕……”
覆在席容肩上的手,指尖微屈,加重了些力道。可只过了片刻,她却推开了席容,低低地说了句:“碧薇来了。”
碧薇果真来了,抱着满满一怀花,表情诧异:“于嬷嬷,陛下……这是怎么了?”
于嬷嬷将席容扶着坐端,往旁边退了小半步:“刚才我经过花园,听见有人在哭,过来一看,居然是陛下,大概是做了噩梦。”
碧薇忙将花放到旁边,关切地想要过来扶席容。可此刻意识不清的席容,却像个孩子,竟一把打掉了她的手,抓住了于嬷嬷的衣襟。
碧薇眸光一闪,笑道:“于嬷嬷,陛下似乎舍不得你呢。”
于嬷嬷笑容慈祥:“许是还未完全醒转,认错了人,碧薇姑娘还是赶紧扶着陛下回宫休息吧。”语毕便躬身向席容告退,神色间,只有谦卑,并无多余的留恋……
于嬷嬷走了,碧薇掺扶着席容回了寝殿,她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已是傍晚。看着渐沉的夕阳,她又开始恐慌。现在对她来说,每一个夜晚,都有如一场浩劫。
碧薇稍后为她送来晚膳,她也只是草草地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今儿白天是不是遇到了谁?”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脑海中似乎有些很模糊的影像,却又记不太分明,她现在好像变得越来越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