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切之下,他竟跪行两步上前,握住了她的衣袂,仰望珠帘下若隐若现的玉颜:“容忍,你……”
“容忍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漠然反问,自高处睥睨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明了:“这世上,早已没有容忍,谁都莫再臆想。”转眼间,伊人影远,那一抹萦绕在鼻尖的幽香,渐渐淡至无痕,仿若时常做的那个梦。只是这一次的梦醒,比哪一次都痛……
席容回到房中,彦祖果真在床上等她,一见她就笑着招手:“娘子快过来夫君抱抱。”
她并未理睬,径自坐到妆台前,取下凤冠,轻轻抽下束发的金簪,青丝如至柔之水,流泻在肩头。
接下来,彦祖自镜中,看见她居然一颗颗解开胸前的衣扣,不禁愕然笑问:“你要做什么?”
“午睡。”席容简单地丢出两个字,月兑了外衫,只着雪白的中衣,走向床边。
一向孟浪的彦祖,此刻竟也有些无措。
而她眼中似根本没有他一般,从另一头上床,躺倒里侧,合上眼睛。
他怔了一会儿,也挨着她躺下,去搂她的腰,她丝毫未闪躲。他呆了呆,又试探地将指尖微微滑入她的衣襟,她还是没有反应。
他缩回了手,眨眨眼:“你这是……自暴自弃?”
“不是你让我不要跟命运抗争么?”她凉凉地用他的话堵回去。
他一时被她呛得哑口无言,最后讪讪地笑着告饶:“好好好,你睡,我不闹你了。”
没过多久,身边竟然真的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彦祖侧过身去看了她半晌,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头,轻笑:“小东西,你有时候还真可爱。”
大约是正午闷热,睡到一半,她居然把被子踢了,整个人像个小虾米似地,贴着阴凉的墙。彦祖失笑,把她拉过来,重新盖好被子,她在梦中挣扎着想再次踢掉,却又被他裹得动不了,不满地皱眉撇嘴。
他不由得轻点她的唇角,随后又忽然惊觉,自己竟对她如此宠溺,抿紧了唇翻身向外沉思……
彦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已很多年,没有这样在自然状态下入睡过。醒来的时候,她已不在床上,空荡荡的枕边,让他第一次,心中升起怅然。翻身下床,他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走进外间的小花厅,见她正斜倚在躺椅上看书,听见声响,也只是抬起眼,淡淡地瞟了瞟他,目光便又回到了书页之上。
“在看什么?”他走过去看,发现竟是《战国策》。
“呵,开始学习帝王之道了?”他调侃。
“只是觉得里面的故事有趣。”她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他的手指,绕着她垂在椅侧的发丝:“你似乎……真的想通了……”
她不答,自顾自地翻完半卷,才抬眸看他:“还有什么好看的书?我以前,读得大多是些女经,枯燥乏味。”
彦祖凝视了她片刻,笑着牵起她的手:“我带你去御书房找。”
那天,他给她找了很多书,无论是治国方略,还是天文地理,她都来者不拒。一直看到深夜,才以手掩口,小小地打了呵欠。
“困了?”他拍拍她的头顶:“那就明日再用功。”
“我不是用功,是无聊。”她将手中的书卷扔下,揉着眼睛爬到床上,倒头就睡。
彦祖站在案边,望着她微微苦笑。
她现在,是不是在逼着自己没心没肺,因为这样,就不会痛。接下来的两天,席容一直都是这般,成日就是安安静静看书,困极便睡,仿佛心真的被掏空了,往事都已经不再。这样的她,反而让身边的人,心情更沉重。
当冯耀威带着冯绍,进宫来复命,说祭祖时行刺之人已抓获,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既没问是谁,也没说该如何处置。
冯耀威的眼中升起些疑虑,一旁的冯绍,立刻替她掩饰:“臣会依照上次陛下所吩咐的做。”
席容不置可否地望了他一眼,便挥手让他们告退,自己转身又回了花厅。
出了殿门,冯耀威皱着眉问冯绍:“什么上次?”
“就是遇刺回宫之后,我禀告完其他事宜,陛下曾下令,此次抓获刺客,务必严惩,以儆效尤。”冯绍编了借口圆谎。
冯耀威没有再追问,话锋一转,充满警告:“记住自己的身份使命,莫要将儿女私情看得太重,你大哥这次,让我十分失望!”
“是。”冯绍垂首应道,眼底却飞快地滑过一抹痛楚……
那天晚上,市井深处某个极为隐蔽的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内,有白衣似雪的男子,正临窗独酌,在门开的一刹那,他的手猛地一紧,酒杯应声而碎。
“见到我这么激动吗?”外面的人尚未进来,谑笑声已先传至跟前。
桌边的人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蕴含着杀意。
“为了她吗?”来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他对面。
“你明知她不是凤歌,当初为何要这么做?”他的声音,森冷之极。
来人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杯酒,送至唇边轻抿,凤眸微眯:“正因为她不是凤歌,我才要她。”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他望住对面的男子,勾起一抹挑衅的笑:“她的滋味,真是绝妙,只要尝过,就忘不了。”
顿时,方才握在那人手中的酒杯碎片,疾射而出。
这一边的人侧身避过,朗声大笑:“冯绍,你真的只要美人,不要江山了么?”
彦祖的这一句话,让冯绍一怔,随后慢慢地重新平静下来,喝了口酒,才抬眸看向对座的人:“你当初是怎么知道的?”
“我正好亲眼看见,死了的‘容忍’,深更半夜从墓中复活。”彦祖勾了勾唇角,放肆地指着他大笑:“想你们两兄弟,当时居然还悲痛欲绝……”
“然后呢?”冯绍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眼神阴冷。
“然后么,我就托她的福,掌握了你们王朝最灵敏的消息网。”彦祖挑了挑眉,将一粒花生米,丢入自己口中:“你们大概,真的小瞧了凤歌,就连你的身边,也一样有她的人。所有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线,当然,现在也瞒不住我。”
冯绍握着酒杯的手,骤然紧了两分,但没有说话。
“冯野已经回冯城了吧?”彦祖笑笑,又为自己斟了杯酒:“冯耀威这个人,这一点倒真是聪明,血腥肮脏的事,永远由你去做,好让冯野将来,干干净净地接过这江山。”
冯绍的眼中,划过一道冷芒:“那也要他,有命活到那一天。”
彦祖举起杯,与他相碰,二人一饮而尽,其中的含义,尽在不言中。
酒过几巡,照例是彦祖先离开,走到门边,他又回过身来:“忘了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若是凤歌和容忍之间,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冯绍愣住。
“初六的花会上,凤歌会对容忍动手。”彦祖的嘴角翘了翘:“还有三天,你应该可以想清楚我问题的答案吧。”
彦祖走了,冯绍转头,望着天边那一弯残月许久,长叹出声……
而那天夜里,当彦祖回到宫中,席容已入眠。昏黄的烛光,映着她恬静的睡颜,让人心生安详。有这样一个女子,能每天安然地呆在自己身边,也很好。这条暗夜中的路,他已独自走得太久,真的也同样需要,有人陪伴。
悄然上床,他将她拉入怀中,她发间的幽香,让他闭起了眼,唇抵在她光洁的额上,轻逸出几个字:“我选你,毋庸置疑。”
第二天清晨席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彦祖怀里,脸贴着脸,他的手指,还绕着一缕她的发丝。轻轻将头发抽出来,她坐起身,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眼神静而空茫。如今,从日出,到日落,就这么过完一天,又一天。
或许真的,无欲,无求,便能无痛,无憾。若是她生命中的所有期待,都注定变成绝望。那么她什么都不要了,可以吗?不瞻望前方,也不回首来时路,就这样木然地过下去,走到哪步算哪步。是不是至少,可以不用再为谁流泪。唇边绽开一抹凄凉的笑,她打算下床,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拉得重新躺倒。
彦祖翻身压住她:“不要难过。”
“我没难过。”她闭上眼睛,不和他对视。
下一刻,有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我说过,我会对你好。”
她不语,只是侧过脸去,躲避他的吻。
他并未硬追过去,暖暖热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边:“看你最近这么听话,今天送你个礼物,好不好?”
她依旧不作声。
“你一定会喜欢。”他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曾经和冯野之间相似的一幕,乍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心如同被撕裂般地痛,她猛地推开他,仓皇逃下了床。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他知道,她方才,想起了谁。他不怪她,是他出现得太晚,才让她的心里,先住进了别人。
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心中的那个人赶出去,由他取代。就这样半敞着中衣,他信步走到她身后,拿过她手中的梳子,为她梳头发。她不自在地去夺梳子,却被他握紧指尖,低哑魅惑的声音,让人心中生出微麻:“为妻结发,此生不离。”
席容怔了半晌,忽而望着镜中的自己一笑:“你也是因为,这张长得和她相似的脸么?”
“我不是。”彦祖微笑:“我和他们不同。”
“是么?”席容也笑了笑:“那我倒是真想不出,你为何要对我好。”
彦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因果报应,循环往复。”
反正他的谜,她永远猜不出,索性不如放弃。她懒得再理,拿了根发钗,随手绾了个髻,戴上凤冠,便出了房门。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微微叹息。对她而言,或许永远不问究竟,才最明智。真相若是被撕开,她必然承受不住,其中的残酷惨烈。
那日傍晚,彦祖竟果真给席容送来令她惊喜的“礼物”——于嬷嬷。
席容第一眼看见,便跑了过去,丝毫不管自己现在的身份,抱住了她:“嬷嬷,你还好不好?”
于嬷嬷轻拍着她的背:“我没事,殿下带我出去,是给我疗伤。”
席容讶然,不自觉地转过头去看彦祖,正对上他温柔的眼神,他抱臂笑道:“娘子开心么?”
她咬了咬唇,低低地说了句:“谢谢。”
彦祖走过来,模了模她的头顶,便先行离开,并为她们关上门。
席容望着合上的门怔了一会儿,又拉着于嬷嬷上看下看,眼中有担忧,还有欢喜:“真的好了?”
“好了。”于嬷嬷叹息,这样的一个孩子,本不该心疼,却又怎么能不心疼?
席容现在,也只有在于嬷嬷面前,才能放纵自己,偶尔撒一回娇,她抱住于嬷嬷的胳膊,轻声央求:“嬷嬷,你要是全好了,能不能给我做一回绿豆糕?”
于嬷嬷笑容慈祥:“好,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要是……你真的是我的娘亲……该多好。”席容靠在她肩头,闭上眼睛喟叹。
于嬷嬷顿时,笑容微微一僵,随后轻轻推开她站起来:“我得赶紧去膳房,把豆子泡上,不然今儿来不及给你做绿豆糕了。”
“好。”席容点头答应,像个乖巧的小女儿。
于嬷嬷不禁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又叹了口气,才转身出门。
行至回廊拐角,有个人影从暗处闪出来,正是彦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