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十四年,十月初五,长平。
长平侯府外,言跃焦急地看着街口,他身后是长平侯府的一众门客。
“小侯爷,您别着急。”言富低声说道:“表少爷身体不适,路上耽搁些时间实属正常。”
“哪怕是奕儿身体不适,路上耽搁了,可这一天了,也该到了啊!”说着,言跃回头吩咐道:“给我准备马匹,我出城去看看。”
似乎是回应他的话,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从街口传来,随后便是长平侯府的马车。在众人的目光中,一行人马慢慢停在长平侯府前,待马车停稳后,下人迅速地将轿凳放好,长平侯掀开马车的幕帘,举步下车。
“父亲!”言跃上前一步,双膝跪地道:“恭迎父亲回府。”
言跃身后,长平侯府的众人皆行礼道:“恭迎侯爷回府。”
长平侯摆了摆手:“都免了吧。”说着,转头对一旁的凌奕招了招手,说道:“奕儿,过来见过你大舅舅。”
凌奕乖巧地站在长平侯身边,对言跃行礼道:“奕儿见过大舅舅。”
言跃看着小小的凌奕,似乎看见了当初的妹妹。那个总是跟着他身后,叫他哥哥的小女孩,后来,小女孩长大了,喜欢上了一个人,再后来,她嫁人了。然后,当年那个叫他哥哥的女孩,脸上便再也没有了笑容。
蹲来,言跃模了模凌奕地头,说:“奕儿乖。”
就如同当年,他模着妹妹的头说,馨儿乖。
血缘便是这么奇妙的东西,纵然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也总有些东西,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些东西,无关利益,无关荣辱。只关乎心底最小也是最后的温暖。
当晚,凌奕便住进了长平侯府。自此,这一路的奔波算计,终于是有了结果。
张蕊安插在身边的眼线终于被拔除,自己也终于能安心地在外公的帮助下,慢慢地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最主要的——凌奕将手上的东西摊开,那是华歆送给自己的荷包,自己终于见到了华歆。
不会太久的,不会太久,他便能重新掌握那些势力,便能重新站在华歆的身边,去为他遮挡那些风雨和伤害。
第二天一大早,凌奕便起来了,去中堂给长平侯和言跃请完安之后,一家人便在一起用了早膳。
桌上,凌奕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相比起前世的杀伐果断,这个时候,他还只是个稚女敕别扭的小孩子。想到这些,凌奕挂起了愉悦的笑容。
“李琪!”前世从来不曾见过面的舅母放下筷子,一字一顿地喊着身旁小孩子的名字,说道:“把青菜吃掉。”
“是。”小孩子回答道,不甘心地拨弄着碗里的青菜,却在舅母的目光下终于开始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将青菜送进嘴中。
“噗……”见他这个样子,舅母终于还是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别吃了。”
听到这句话,李琪立刻将手里的筷子放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便看向一旁的凌奕:“师姐,这便是我小师侄么?”
“还没拜师呢。”舅母摆摆手,说道:“你吃完了就去书房等着罢。”
“是!”李琪一听这话,跳下凳子行了礼,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奕儿,这是你李夫子家的公子,自小便在你舅母的母家习武。”见凌奕一直看着李琪,长平侯开口说道:“你以后要同他好好相处。”
“是,奕儿知道了。”凌奕点点头,答道。
他那前世不曾见面的舅母——宋锦,曾是江湖名动一时的侠女,当年对舅舅一见钟情,从此变紧追不舍。后来,便毅然隐退江湖,嫁入侯府,再后来,便随军去了边疆。
直至长平侯府败落,安远城破,舅舅身死,他都不曾见过这个舅母。但是却从李琪的只字片语里,知道这个女人对于舅舅是如何的情深意重。她在安元城久等援兵不来,粮草告急时,便猜到了长平侯府的结局,于是便书下血书一封,托人送至千里之外的洞庭君山,她的师门,也是她的母家——君山千阳阁。
这才有了之后他掌控大半个江湖势力的千凰楼,也才有了他和华歆相识的机会。他自然是好奇,这样的一个女子,到底是何模样。
初见宋锦时,上一世看尽了这世间繁花的凌奕,也暗自惊异。她不漂亮,在长平侯府多如过江之鲫的求亲者面前,她甚至称不上明丽优雅。但是除去这些,她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却远超于那些名门闺秀,那是经历过生死才会有的气质。都说少年弟子江湖老,他是信的,但是从来不曾如此直观地在某人的身上看见。
相比于那些从来不曾踏出闺阁门的千金小姐,这样的舅母,自然更适合身为安远将军的舅舅。
而无论他的外公还是舅舅,向来,是个识货的。唯一的遗憾便是,舅舅和舅母,至死都没有给长平侯府一下一丝血脉。
正想着,身边的舅母便开口了:“奕儿,可是东西不合胃口?”
凌奕闻言,摇着头说道:“不是的,我……我吃饱了。”
见他有些拘束的样子,宋锦放柔了声音说道:“如此,奕儿便同小琪一同去书房候着罢,奕儿不是想要个武夫子么?”
“是。”凌奕点点头答道。说着便放下了筷子,给长辈行完礼之后凌奕便带着裕德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桌上了三人相视一笑,最后还是言跃开口道:“奕儿到底还是胆小了些。”
“你不了解他。”长平侯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他恐怕是急着和琪儿见面罢,奕儿也难得遇到年龄相仿的孩子。”
“我已经和小琪嘱咐过了,让他照顾好奕儿。”宋锦说着,给长平侯夹了一筷子菜:“父亲您就别操心奕儿他们了,多吃点。”
“好,好。”长平侯笑着点点头,便不再言语。
宋锦看着眼前的景象,笑了起来。凌奕啊,那个孩子……自己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儿呢,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看到他,便会想起自己的小姑,长平侯府的二小姐。当年知道她要远嫁凌阳侯府的时候,自己是反对最激烈的一个,不为其他,只因她比谁都清楚,野心会让一个男人残忍到何种地步,言馨若是嫁入凌阳侯府,必然会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可是,这些到底还是没有阻止言馨的决定。起初,言馨的信中,总是有着喜悦,她自然也是为言馨开心的,想着这样就好,哪怕那个男人眼里看不到对言馨的一点爱意,但是若他能对言馨做到敬爱有加也是好的。后来,言馨怀了身孕,她去探望的时候,那男人眼里总算是有了些许暖意,她是为言馨开心的。
只是好景不长,言兆的失踪,西疆的战事,让长平侯府焦头烂额。这个时候,凌阳侯要纳二夫人的消息,便传到了长平。父亲为此一病不起,言跃也是终日不发一语。
再后来,言馨终是去了,凌奕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她定要护他周全。
凌奕一路跟着随侍,向书房走去。说是书房,其实是言跃院子里的小书房而已,李琪自小拜入千阳阁门下,是千阳阁阁主唯一的关门弟子。前世,便是在那小书房内,他度过了童年最开心也是最无忧的时光。那个时候,在小书房陪着自己的,便是李琪和那偶尔才出现一次的师傅,李琪的师兄——千阳阁首席弟子,齐元。
那段时光,就是至今想起来,也是十分有趣的。自己的师傅,虽然不常出现,但对于自己,却是非常疼爱的,因此,李琪还经常吃醋于齐元对自己的特别。当时的自己,只道是他同自己师徒情分,所以才更亲近些。到后来,师傅坐上了千阳阁阁主的位置,因了对了自己的疼爱,因了舅母近似于托孤般的血书,在自己的手伸向江湖时,从中出力不少。
后来,在自己的苦心的设计下同华歆相遇,之后与华歆的相知相爱,这些,师傅是知道的。他本以为齐元会反对,哪知他只是看着自己,许久之后只说了一句,情深不易,便不再过问。
当真是,情深不易,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参透这一句。前世母亲教他,人心没有侥幸,他没有参透,师傅教他情深不易,他亦没有参透。所以,最后才落得个生死不复相见的下场,才落得十七年的孤寂和绝望。
那些年,他常常拿了一壶酒,寻一处高台,看京中灯火辉煌,每年他的寿辰,宫中便会安排焰火,他也会照例大赦天下。只是如同李琪所说的,他赦了天下,这天下却无一人可以赦他。
似乎,是从华歆远去幽州开始的罢,李琪面对自己,便只剩下了冷炒热。李琪向来都是飞扬跳月兑的性子,这样的性子,本是应该逍遥于江湖,当个浪荡的江湖游侠,只因了自己,被李易送入了军中,可哪怕是在军中,李琪也过得如鱼得水。同裕德他们不同,李琪之于他,是儿时的玩伴,是同门的师叔,更是同慕一人的知己。
他太清楚自己和华歆的点点滴滴,自己太清楚他对华歆的情根深种。不是不介意的,但是偶尔想起来,却会觉得,若是当初,同华歆在一起的是他,会不会结局便不一样?会不会,华歆便会快活自在地多?
只因想多个人,陪他一起去回想那个浊世无双,风华绝代的人,只是想多个人偶尔能陪他说说心里那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他便一次次地默认了李琪的顶撞,即使在朝堂之上,对李琪的无礼他也是一笑置之。
只为了,他登上帝位的那一天,华歆远去幽州的那一天,李琪对他说的话。
他说。这天下,是华歆的心血,这盛世,是华歆的愿望,我便为他守着。
李琪可以为华歆守着盛世天下。
而他的天下盛世,江山如画,却再无人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