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拨了?”华歆站在一处酒楼的屋檐处,低头看着不远处的小摊上离开的两个黑衣男人,转头对一旁的人说道,“我说了要同你一道出来,果然是对的。”
“你说的,自然都对。”凌奕凑近他身旁,低笑一声应道,顺着他的目光便看到了那两人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却很快放松开去。
“你师父在你身边待了几年?”华歆对于他这般有些刻意的讨好嗤笑一声,没有在意,却开口问了个无关的话题。
“五年,怎么了?”凌奕见了他的神色,心中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些,回答道。
“我说呢,怎么样也是千阳阁大弟子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怎得如此不上心。”华歆说着,抬了抬下巴看向街对面的小摊,“这是欺负你师父只在你身边待了五年,你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内力有限?”
凌奕闻言勾起嘴角,知道他指的是跟来的探子武功太低,能力有限,所以才会被华歆同凌奕觉。
“我们在这站了半个时辰了,再不出去,这河灯会就要散了。”华歆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他转过头看了因着他的嗤笑而退后了些的凌奕一眼,叹了口气,伸手将那人的手拉了,开口道:“走吧,总不至于为了些宵小,连生辰都不过了。”
说着也不等凌奕反应,径自起身朝着街对面走去。两人原本隐在暗处,又特意收敛了周身的气息,在这人声鼎沸的灯会之中,若不仔细寻找,很容易将两人忽略过去,因此两人突然自小巷中出现也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去买盏河灯?”凌奕被华歆拉着,在人潮之中配合着他的脚步,边走边问道。
“好啊,七夕灯会不放河灯,也算白来了。”华歆点点头应了,走到一家摊位面前,那摊主是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左右的老头,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清晰的印记,华歆的眼神在摊位上扫过一眼,指着之中两盏莲花灯说道:“老丈,劳烦来两盏莲花灯。”
“好嘞,两盏莲花灯,一共六文钱。”那老头笑着应道,起身麻利地将两盏河灯递与华歆,开口说道:“小公子拿好。”
凌奕将钱递了过去,又伸手从华歆手中接过一盏河灯仔细看了起来。
“这里有笔墨,小公子以将心愿写于其上,然后将这河灯点了,放入河中,让它顺流而下,这河灯啊,定然会将公子的心愿带给天上的神仙。”那老者看到凌奕看着河灯若有所思的样子,指了指一旁的小桌上放着的笔墨说道:“这是京中七夕的习俗,看两位公子的样子,怕是第一次来京城吧?”
“老丈怎么知道我们是第一次来京城?”华歆闻言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地问道。
“看到那边的酒楼了没有?”那老者笑了笑,指着街对面的一排酒楼说道:“每年的七夕,福宁河上都会放河灯,这规矩打我小时候起就有了,这是京城之中一年一次的盛会,多少公子小姐都在这一天上街来寻意中人的?但是到底是贵人,这街上人多嘴杂的,总怕冲撞了不是?”那老头说着,露出有些不明意味的微笑,“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啊,这每年七夕福宁河边的酒楼之内的包厢都会被达官贵人们定走。”
“我们两又不是什么闺阁小姐,不去定那些包房喜欢四下走动也是正常的吧?”凌奕像是对于老者的回答并不满意,不以为意地反问道。
“公子这就不懂了,这里平日里也没多少人来,酒楼一年也就指着这一气儿的生意,因此这包厢的价格……”那老者停顿了一下,指着其中一间酒楼的窗户说道:“就说雅集楼的那一间吧,去年的价格是十两银子一个晚上,十两银子哩,老头儿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但就是这样,这酒楼的包间也是供不应求,不为别的,就为了贵人们的那些个‘面子’,倘若哪家有尚未婚配的公子小姐啊,不管人来不来,都保管要定下一家的。”
“老人家倒是知道得清楚。”华歆轻轻一笑,指着那遍布着河灯的福宁河问道:“那不若老人家告诉我们,这福宁河内,哪儿最适合放河灯?我瞧着这人多得,怕是灯还没放呢,人都要被挤下去了。”
“哈哈……公子真会说笑。”那老者笑了几声,有些得意地道:“不过公子算是问对人了,老头儿别的不行,对于这城西啊,却是了若指掌。喏,看到那儿了没?”老者抚着胡须指着一处不起眼的巷子说道:“从那个巷口进去,朝左拐走一会儿,就能看到福宁河的支流,那儿人少,您将河灯放入河中,它自己便能同这些个河灯飘到一处,也省的去挤了。”
“那便多谢了。”华歆笑着,冲那老者拱了拱手,拿了河灯便同凌奕朝那巷子走去。
那老者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被人潮淹没,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唉……!公子!公子你们还没在河灯上写字呢!”
然而两人的身影早就不见了,哪里还能听到这老者的呼唤呢?
凌奕一手牵着华歆,一手托着莲花灯,慢慢地走着。两人依照那老者的话,进了小巷,然后向左拐进了一条后街之中。同前街的繁华热闹比起来,这后街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对于这样的沉寂,两人也并不在意,没了前街那般的熙熙攘攘和摩肩接踵,后街这样的宁静倒是更适合两人。
初七的月光并不如何明晰,身后不远处,一只野猫跟在两人身后,看着两人的影子了会儿呆,然后踮起脚尖,轻轻一跃上了墙头。它轻叫一声,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一转头,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华歆轻笑一声,转过去看了凌奕一眼道:“奇怪,莫不是狗怕黑?”
“有些狗,总是要笨一些。”凌奕不以为意地笑笑,轻轻捏了捏华歆的手笑道:“倒是你,难得清闲一会儿,竟然还嫌起来了?”
“不把觊觎你美色的山精妖怪一网打尽,我莫说清闲,连觉怕是都睡不好了。”华歆冲凌奕一笑,加快了脚步说道:“快些走,我总怕这灯灭了。”
凌奕笑着点头应了,同他一道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就来到了那老者所说的支流旁边——一条并不显眼的小河流过眼前,将街道一分为二,一座石桥将小河两旁的街道串联起来,街道旁临街的铺子大多都已经关上,想来店家也已经同旁人一道,去参加那一年一次的七夕盛会了,只留下几个小店还在屋檐挂着灯笼,用昏黄的灯光向路人昭示自己的存在。
街上没有多少人,只有偶尔孩童打闹着路过,华歆的目光自打闹的孩童身上收回,抬脚朝那小河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去同凌奕说道:“我还当这种临河的小街只有江南才有呢。”
“我也是第一次在北方的见到这样建式的小街,在北方倒是别有一番情致。”凌奕点点头,跟着华歆下了临河而建的台阶,看着华歆蹲下丨身来,将手中的河灯放之水中,双目轻阖,嘴中默念了些什么,然后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莞尔一笑。
凌奕伸手将华歆拉起,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红衣的少年狡黠一笑,摇头不语。他指着被自己放至在河中的那盏小灯,说道:“阿奕你快些,不然要赶不上了。”
凌奕看着华歆,突然间想起那些年,他在宫中过的生辰。那个时候,他已然是富有四海,雷霆雨露皆为恩典的帝尊,他的生辰,自然也是该普天同庆的日子。
每一年他生辰之时,钦天监同礼部,便会在夜里安排烟火大会,许多年后,同这七夕河灯一般,那一年一次的烟火,也成为了这京中七夕之夜特有的景象。然而每次,无论宫外如何热闹繁华,宫中总是冷清冰冷的,近臣们知道他不喜在这日喧哗,妃嫔们既然有心讨好,便更加在这日躲得远远的。
因此他每年七夕,总是一个人,带了一壶酒,寻一处屋顶就着那漫天的星光同烟火,慢慢饮了。最开始的那几年,还有无赦陪着,偶尔还能遇到回京续职的李琪。后来,无赦去了丞相府,李琪去了幽州,只留下他一个人,守着那漫天的烟火,等待着一个不能兑现的诺言。
那个,被他亲手毁掉的诺言。
“阿奕,以后每年生辰,我都陪你一起过,好不好?”
“阿奕。”华歆突然出声,打断了凌奕的思绪。
红衣的少年站在水边,水中的波光印照在他的侧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临风而立的仙人,他看着凌奕,微微一笑,轻启唇瓣,低声说道:“以后岁岁今朝,你我都一道放一盏河灯,如何?”
“砰——”
华歆话音刚落,天边便升起一朵巨大的烟火,它在半空之中蓦然炸开,散出千万颗星光,犹如开放在暗夜中的昙花,一瞬,即永恒。
随后,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凌奕眼中飘散开来,他看着华歆的脸越来越近,而后唇上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
凌奕的眼帘终于轻轻阖上,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消散于两人的唇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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