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时候,赵明月收到了三封信,家里的、三哥赵明朗的、于有清的,带来了两个重磅消息,赵明月看完信后,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第一个应该说是好消息,是父亲信里说的,赵明刚说上媳妇了,秋天的时候就能成亲了。对方是个冲里的姑娘,身体有点微恙,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跛,长得倒还算周正,人也不笨,关键是彩礼要得少,只要两百块钱。
另外还有一个姑娘,家里兄弟姊妹多,穷,姑娘人很漂亮,但是要求一千块钱彩礼,好给自己两个哥哥说媳妇,这简直有点像是在卖女儿了。一千块钱,这在农村那是天价了,王招娣无论如何是不肯出的,也出不起。那个有点小儿麻痹症的姑娘,生活能够自理,还能够做家务,种菜采茶都可以,就是不能干重活,王招娣出不起一千块钱彩礼,便选了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姑娘。
赵明月看着这个消息,也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不管怎么说,算是解决了王招娣的心头大事,儿子总算是娶上媳妇了。赵明月也暗暗松了口气,以后明秀就不会被逼着去跟人换亲了。
另一个消息是于有清带来的,赵明月觉得特别讽刺,是于有芬要嫁人了,对方居然是成永刚的弟弟成永强。赵明月在自己拒绝成永刚后,觉得总算是可以摆月兑这个王八蛋了,至于上辈子的仇,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复回来的。但是她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居然还会和成家扯上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永强是个蔫了吧唧闷不吭声的人,个子非常矮,不超过1米65,跟自己和于有芬差不多高;而且长相特别显老,赵明月头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还以为这是成永刚的哥呢,没想到跟自己同龄,二十岁的人跟三十岁似的;话也特别少,一整天都听不见他说上五句话;看人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但是你要是对上他的眼神,他就立即闪避过去了,不跟人对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于有芬怎么会看上成永强呢,现在唯成分论已经逐渐在取缔,从这两年的高考政策都可以看出来了啊,于有芬该不会还是把这个当成自己的枷锁吧。而且成永强比于有芬小了三岁,这怎么看都不般配啊,难道是她哥跟于有芬提分手了,所以她才找了成永强?
但是赵明朗的信里似乎并没有提到这件事,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有清也不说清楚,只是告诉了她这件事。赵明月简直心如乱麻。
她赶紧写了信给赵明朗,还寄了挂号信,追问他这件事的原因。
沈旭跃过来找她上晚自习,顺便邀她们宿舍的同学周末一起去爬长城,发现赵明月情绪不好,便问怎么回事。赵明月如实说了。沈旭跃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觉得于有芬不该嫁那个人是不是?”
赵明月说:“嫁谁都比嫁那个人好。”
沈旭跃看着她:“为什么?你认识那个人吗?”
赵明月犹豫了一下:“我认识,他跟我以前在一个学校上学,是隔壁班的,特别阴沉的一个人,跟个哑巴似的,不说话,长得又矮,跟我差不多高。况且他年纪比有芬姐还小三岁,他会懂得照顾人吗?”
“撇开性格这些不说,从家庭条件来看,那个人是村支书的儿子,家里条件应该比于有芬家里好,于有芬嫁过去,倒也没什么损失。”沈旭跃就事论事。
“可是,有芬姐不能嫁给那个人!”赵明月心里急得很,她现在就算是反对,也跟于有芬通不上话。
沈旭跃说:“你干嘛这么急啊?”
赵明月扭头看着沈旭跃:“她是我哥的女朋友,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嫁给那个家伙去了,简直太想不通了。我哥比那人难道不强一百倍一千倍!于有芬她是怎么想的?”
沈旭跃说:“这里面肯定有你不知道的原因。这是她和你哥之间的事了,况且嫁给谁,是她自己选的,没人强迫她。你也不是她什么人,做不了她的主。”
赵明月没好气地说:“没准就是被逼的呢。”
沈旭跃看着赵明月,觉得她有点太过激动了:“明月,你冷静一下。这是于有芬的事,我知道你是喜欢她,想她做你嫂子。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赵明月长叹了口气,将脸埋在手里:“其实我也未必要她做我嫂子,但是我觉得她不能嫁到成家去,成家人太恶心了,我讨厌成家!”
沈旭跃看着赵明月,从来没有见过她对谁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憎恶感:“明月,是不是因为成永刚曾经纠缠过你,所以你讨厌他们?”
赵明月一时语塞,看着沈旭跃,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怎么能够说得清楚,上辈子她被成家人坑得那么惨,这辈子,又怎么能够眼看着跟自己关系好的姐妹去跳那个坑呢。她无奈地捧着脸,满脸愁苦:“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特别讨厌他们,反正就是一见就觉得气场不对,特别反感。”
沈旭跃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说:“成永刚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吧?”
赵明月一听,完了,他怀疑自己了,她怎么一着急就忘了,成永刚说起来和自己还有点渊源,对沈旭跃来说,几乎都算得上是情敌,自己反应这么激烈,他肯定会怀疑什么吧,赵明月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就是这个人特别死缠烂打,我都明确拒绝过他了,他还三番两次跑到我家来,一点廉耻心都没有,特别烦人。当然,我都没让他进过门。”
沈旭跃看着赵明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赵明月心里打着鼓,后悔得要死,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纠结呢,为一些已经不相干的人让两人之间生出间隙来。
过了一会儿沈旭跃说:“嗯,不让他进门是对的,你是个姑娘家,要学会保护自己。”他换了个话题,“关于于有芬的事,你得先冷静一下,问问你哥,把事情弄清楚,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于有芬不应该这么快就嫁人了。于有清的信里,是不是完全没有提到你哥的事?”
赵明月点头:“对,他没有说过我哥的事。我在想,是不是我哥提的分手,他不好意思跟我指责我哥,才不说这个事的原因?”
沈旭跃不以为然地摇头:“我倒是觉得这事应该跟你哥没有关系,以我对你哥的认识,他不会是那么寡情的人。而且就算是他跟于有芬提分手,于有芬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自己嫁出去,而且照你说的,还嫁了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那个男的和你岁数一样大,那就是还不能结婚,但是信上说,她下个月就过门了,真是犯不着这么着急的。对,我越推算越觉得不对劲了,必定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赵明月点头说:“对啊,我就是觉得这事不太合常理,所以才这么着急。希望有芬姐不要有事,一定要幸福啊。”
沈旭跃拍着她的手背:“你别那么担心,你离家千里迢迢的,着急也使不上力。赶紧写信回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明月叹了口气:“当初我让她跟我们一起参加高考,要是一起考上了,那该多好啊,可是她死活不愿意去考。”
沈旭跃说:“每个人的人生道路是不一样。积极一点的人,总是不肯安守现状,会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悲观一点的人,不肯努力去争取,于是就被他人左右自己的生活。用宿命论的观点来说,这就是命,所以你看,命运是真的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管如何,你去争取了,那才是真正的属于你自己的命运,这样才会无怨无悔。”
赵明月颔首。沈旭跃说:“我们可以乐观一点去想,也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坏。可能是于有芬自己觉得和你哥差距越来越大了,才选择嫁给别人。而且我觉得,成永刚是成永刚,他弟弟是他弟弟,你并不了解他,他也许还会是个不错的人呢。”
以赵明月对成永强的了解,这人跟不错沾不上边,蔫坏蔫坏的,不过汪秋兰狠,制得住他,要是换了于有芬,不知道又是怎样一个结局了。
赵明月又立即写了一封信回去问于有芬,而且表示反对她嫁给成永强,发的是加急挂号信。因为心里惦记着于有芬的事,赵明月跟着大家去爬长城都有点没精打采的。
两个宿舍的人一起出去玩了两次,差不多也算是熟悉了,那六个单身人士中,有两个似乎看对了眼,就是二姐高东方和沈旭跃宿舍一个来自河北秦皇岛的同学,姓秦,那个人年纪和高东方差不多,戴一副黑框眼镜,长得瘦瘦的,个子不高,1米73的样子,话不多,但是说出的话特别有水平。高东方私下里赞过他,说他有点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赵明月觉得有戏。
这年头爬长城的感觉跟后来的不一样,难得清静,这种清静是相对的,爬长城的人也有,但是不会像后来那样摩肩接踵,起码还能看得见长城的板砖和箭垛。毕竟这年头跑到北京来旅游的那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没有旅游的概念,而且经济上也不允许,除非出差到了北京,或者路过北京,慕名前来朝圣。
四月的北京相当美丽,春风和煦,阳光灿烂,从长城的垛口瞭望群山,群山披上了新绿,还有一些斑斓的野花,开得非常娇媚,将整个春天点缀得活泼俏皮,生机勃勃。沈旭跃还特意跑到宋伯伯那儿借了个相机回来,给大家拍照留念。中国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现在到了长城,那就得证明一下自己到过长城了不是。
沈旭跃给自己女友拍的照片自然更多一些,还让人给他们拍了两张合影,等到洗出来后,拿着寄回去给赵明月的父母看看,让他们也炫耀一下,女儿和准女婿到长城去过了。
赵明月拍完一张照片,说:“旭跃,我来拍一张。”他总是忙着给别人拍照,自己却没什么机会拍独照。
“好,你从这里看见我,然后按这个键就可以了。”沈旭跃拿着相机教她。
赵明月当然知道怎么拍,她点头:“好。”
拍完照,两人慢慢往上走,好几个同学都爬到前头去了,不过他们不是落在最后面,最后面的是高东方和老秦。赵明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一个垛口边高谈阔论的两人,笑道:“他们两个很谈得来啊。”
沈旭跃回头看了一眼:“对啊,老秦一向话少,看样子是没碰上想说话的人。”
“我们二姐总算是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赵明月低头抿嘴笑。
沈旭跃说:“出来这么多趟,咱俩牺牲了这么多独处的时间陪他们,可算是促成了一对,没浪费我跑前跑后的忙活。以后咱们没准能喝上他们的谢媒酒呢,嘿嘿。”他突然起了促狭心,将手卷成喇叭状,冲着那两个人喊,“喂,老秦,什么风景那么迷人,让你流连忘返,就你落在最后头了。”
赵明月掐了一下他的腰:“你打扰人家干什么呀。”
下面那两个果然臊得面红耳赤,赶紧朝上来了。
沈旭跃嘿嘿笑,他站住了,冲着那两个人说:“我给你们照一张合影吧。”
高东方红着脸:“小赵,你来和我们一起照。”
赵明月知道他俩合影不好意思呢,便说:“好吧。”
于是照相的时候,赵明月站在高东方的右手边,特意保持了一点距离,让他们俩看起来就是一对儿。
从长城回来,沈旭跃跟赵明月说:“以后我就不组织大家集体活动了,都这么熟了,该联系的,自己应该也会联系了。不能让大家都来陪着他们玩,人家还有自己的事呢。”
赵明月知道沈旭跃说的是实话,大家谁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而且都不富裕,出来玩花费虽然不多,对一些人来说,也是计划外的开支了。像唐卫华这样的已婚人士,她还要省下她的生活费寄回家去补贴家用呢。况且像这种特别著名的景点,一般班上还会组织去游玩的。
赵明月点头:“嗯,以后就不出去玩了。”
沈旭跃说:“是不叫他们出去玩,我们自己还是要去的。来北京上学,这些基本景点还是要玩个遍,否则也太浪费机会了,多少人一辈子想来都来不了呢。”
赵明月笑:“你就不怕耽误学习?”
“这也是学习啊,读书人除了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有的知识,不是在书本上能学到的,得通过实践才能学到。以后等寒暑假了,我们约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去行万里路,去海边看一看,去看看长江黄河,还有五岳黄山等等。明月,你说好不好?”
赵明月点点头:“好。”这真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啊。赵明月发现,沈旭跃是一个特别有追求、特别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人生得此伴侣,三生何其有幸!
这天中午,赵明月上完课,去宿舍拿饭盒打饭,刚走到宿舍门口,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赵明月!”
赵明月抬头,看见吴婕从宿管的屋子里走出来,她穿得非常清新,上身穿着白底碎花的的确良长袖衬衫,下面是一条灰色裤子,脚上穿着系带圆头皮鞋,是这个年代最时髦的打扮了。
现在是四月中了,天气其实还有点凉,并没有到穿单衫的时候,不过中午温度高,有爱美的人这么穿。吴婕手臂上搭着一件绿色的毛呢外套,踩着皮鞋噔噔地走到赵明月面前:“你认识我吧?”
赵明月点点头:“你是沈旭跃的熟人。”
吴婕听她这么形容自己,不由得咬了咬下唇:“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是他的对象。”
赵明月诧异地看着吴婕:“明明我才是他的对象。”
吴婕睁大了并不大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两家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以前在你们那边插队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处了,后来我回了城,他就背着我跟你在一起了。你是个无辜的女孩,不要被他骗了。”
赵明月心说,你的脸皮也未免够厚了些,说起谎来都不打草稿,便说:“我认识沈旭跃很多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你告诉我。他之前没有谈过对象,这个我清楚地知道。我也见过你,来我们大队知青点找过他,你们是认识,但不用冒充他对象来骗我。”
吴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语气也没刚才那么好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忘了,月兑口而出:“你既然见过我,你怎么不知道我是他对象?那你还好意思跟他相处,你这就是横刀夺爱,一个可耻的第三者。”
赵明月要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人,被她这么咄咄逼人地呼喝两句,肯定是臊得落荒而逃,但是赵明月不是被吓大的,那上辈子那些年也不是白活的,面对吴婕这样的小伎俩,她还真不畏惧,不过这种事要是在自己学校闹起来,对自己确实不利罢了。
她很冷静地说:“谁是第三者,谁心里最清楚。你喜欢沈旭跃,并不意味着沈旭跃就是你对象,沈旭跃并不喜欢你。你想往我身上乱扣帽子,却没想过这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吧。”
吴婕看着赵明月:“真是无耻,农村出来的女人就是不要脸,完全不知廉耻,凭着自己长了一张狐狸精脸,到处去勾搭男人!我要找你们学校领导去评理去。”
她们说话的时候,就在宿舍门口,赵明月的舍友看见她和一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在说话,不由得都站住了,后面来的人看见她们看热闹,也都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好几个姑娘听见吴婕这么一说,都义愤填膺起来,这女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居然还瞧不起农村人,李春梅捋起袖子冲过来:“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跑到我们学校来羞辱我们的同学,还骂了所有的农村妇女,姐妹们,我们要不要给她点颜色瞧瞧?撕了她那张臭嘴!”四川妹子就是泼辣。
大家都群情激奋起来,要冲过去教训吴婕,吴婕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你们大学生就是这个素质?那么多人欺负我一个人。”
毛剑兰冷笑:“你这个城里人素质这么高,跑到我们的地盘来羞辱我们,还说我们欺负你?我们这多人都看着呢,群众眼睛是雪亮的。”
赵明月说:“同学们先别激动,今天我要把这事说清楚,她既然找上门来了,我就断没有背黑锅的道理。你说你是沈旭跃的对象,他对你始乱终弃?那你找他来对证,别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他也侮辱我,你不要脸,别人还要脸呢。沈旭跃在我们村做了那么多年的支书,全村一千多老老少少都看着呢,他的人品怎么样,我们全村老少都知道。他跟你处对象这事,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说你是,那你拿出证据来!”
“对啊,你拿出证据来!”李春梅嚷嚷。
这年头,提倡的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人们对处对象这事异常慎重,两个人要是处了对象,那绝对都是有人证或者物证的,没有,那就是地下恋情,自然也不会受人保护,而要受人耻笑。吴婕当然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所以她看着一群愤慨的女同学,气势不由得弱了,转过头落荒而逃。
吴婕的算盘是这么打的,她原以为赵明月是个农村女人,肯定胆小怕事,也没什么主见,被自己唬弄几句就信以为真了,没准还能跟沈旭跃分手。就算是不分手,起码也把她羞辱一顿,自己心里好过一点。没想到第一次交锋,自己就全盘皆输,还被当众羞辱,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