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集(一) 日落的庄严(四)

作者 : 六九中文网

哈尔滨

太阳岛

月十三日十七点

他们中午的时候坐江轮过的松花江,太阳岛上一派萧瑟,女高音郑绪岚的那首《在太阳岛上》的歌子还在对岸的斯大林公园的高音喇叭里缠绵地唱着,但夏季避-的人们已经象潮水一样地退了下去。松花江大铁桥上,长长的列车驶过时发出的震荡和轰鸣在江面上飘散后,更显得江面的宽阔和寂寥。岸边的芦荻飘扬着白絮,江心露出浅滩,天上掠过南迁的雁阵,勾起姜柳无以名状的惆怅。

“怎么啦,柳芭?”楚西北发现了姜柳神情的变化。

“秋凉了。”姜柳穿着呢裙,江风吹动着她颈上的蓝绸巾,双臂抱着微微发抖的肩膀,目送着雁阵。

“好哇!快凉吧!我盼着下雪呢!只要第一场雪一下,我就开机。”楚西北满怀激情地望着对岸的城市。只有他的眼睛,才能从达八十年代的城市里找出那悠久年代的影子和韵律。他相信,只要大雪把这个城市覆盖住以后,那些刺刺眼的“现代化”的痕迹就会从他的镜头中隐去,而一个属于那已逝的年代的青年就会朝着他的镜头走来,在雪地上踩出艰难命运的最初的脚印…

“噢,柳芭……”楚西北的思路滑向了另一场大雪,“柳芭,你知道吗?当飞机把我扔到乌里亚斯太草原上的时候,我陷在了嘎海庙的雪地里,险些冻死。当时,我一万次地问着自己:我干什么来了?千什么偏要到这个地方来呢?干什么偏偏在我来的时候降了那么大的雪呢?可等你上了那辆解放A30,特别是在那天夜里,你安排我在蒙古包里睡下的时候,我就全明白了……哦,柳芭,你在想什么?’’

“我在怨,”姜柳仍望着天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天啊,你怎么这么健忘,一年以前啊!”

“才一年吗?姜柳不解地看着楚西北。

“晤,是达样……”姜柳低下头,用手指缠绕着绸巾,陷入了沉思。

怎么,命运的转折竟会这样的快吗?一年以前,还是风雪、边塞、悔恨和期待,一年以后,竟是艺术、都市、成功和爱情?幸福的来临居然也是如此的狂暴,它犹,如旋风,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劈头盖脸地向你卷来,让你站不住脚、把握不住方向,容不得你停歇,容不得你思考。姜柳在草原的白毛风里已经不会转向了,在最狂暴的风雪中她仍能驾驭着自己的马儿和羊群,但现在,姜柳能够驾驭幸福吗?为什么近来她总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忧伤呢?为什么她已经在成功的道口站定了的时候,却反而想缩回到一个宽阔的的肩膀后面呢?

姜柳望了望楚西北,他的肩膀是宽阔的,他有着伟男人的体魄和气魄,他对于目标的追求是不屈不挠的,他对于姜柳的追求也是如此。但姜柳因此而信赖他吗?因此而将命运托付给他吗?在楚西北的世界里,有着许多高峰等着登攀,可姜柳为什么畏惧高峰顶端的寒冷呢?

姜柳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形象永远是个缩着肩膀的小老头儿,但躲在他的身后是多么安全啊,永远不要指望父亲这种人去树立丰功伟绩,可他身上有一种比丰功伟绩更深厚更长远的东西,有谁能意识得到呢?有谁又能离得了呢?也许离开时就意识到了,现在姜柳隐隐意识到了,那么是否意味着她和父亲已经离开了呢?

一个星期以前,姜柳收到了父亲的信,姜成在信中告诉姜柳: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好过,精神也非常愉快。他决心趁着达大好时机实现一项他想望了很久的壮举:家乡行。他觉得姜柳十几年前寻根溯源的想法非常正确,他决心去完成女儿未竟的理想。他请柳芭不要认为达句话可笑,当年青人展翅高飞的时候,老年人更应该脚踏实地,要不地球就该空了。他让柳芭不要为他担心,因为他有两个很好的同伴,其中一个还要担任他的文学助手,因为按照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的规定,他是可以指定一个助手来帮助他撰写回忆录的,他想借此机会带一带这个年轻的助手,同时也便于深刻地思索自己的一生。而且,在家乡,他还留下了一个早年刻下的“树号”,那“树号”在等着他寻找。最后是“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姜柳认得出来,这最后几个字是父亲亲笔写的。

还有一封黄婆婆的信,是同样的笔体。黄婆婆在信中告诉柳儿说:

“……老爷子近来身体确实不错,只是精神有点‘那个’,幸好小驴儿从家乡来了,带了点家乡的人情土物,讲丁些屯里的家长里短。达孩子挺诚实,也挺聪明,不知为什么就没有考上大学,和老爷子讲起这件事时还哭了一鼻子呢!他来北京本想求老爷子给他找个后门读书,他想当作家呢。老爷子就用你的榜样教导他,说你放了十二年羊,也没上大学,也能出书编电影。老爷子达么一说,把驴儿的志向也给鼓起来了,把他自己想回家乡的念头也勾起来了。我本想这么大年纪的人不应该再折腾了,可我又怕他精神再‘那个’就不好办了。他的心脏倒是没什么事儿了,找医生看了看,医生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开了一些药。驴儿已经给家乡写了信,县委书记要亲自派车接呢!驴儿这孩子挺稳妥,但毕竟还是孩子,所以我必须跟着去,达么着,我们三个人就耍动身了。老干部管理局给我们买的车票安排的车,我还找了咱们过去的老邻居白老师来看家,就是你小时候的伙伴,叫做小妹的那个姑娘,现在她是大学讲师了,正在写论文呢!正好咱们这儿挺安静,她明天就把自己的书什么的搬来,我们后天就走。一到了就给你写信,你收到信就给我们来信。对啦,小驴儿让我给介绍一下,他是你的姨外孙,你是他的姨姥姥,老爷子的母亲是他的母亲的姥姥的姥姥。”

第三封信也是同样的笔体,但看得出来.措词造句是非常用心、非常郑重,带着点小小的天真,也带着点小小的自负,带着故作老练的稚气,但十分朴实。“敬爱的姜柳同志:

您好。

请原谅我这样称您‘同志’,您不会见怪吧?因为这是太老爷让我这样称呼您的,他说,人们很久不这么称呼了,但这个称呼是最伟大的。以上两封信是我按照太老爷和黄婆婆太姥姥的口气给您写的,写的不好,但绝对真实。因为太老爷说.写在纸上的事儿,首先要真实.要不,干吗要写在纸上呢,口共说不行吗?不过,姜柳同志,依我个人之见,口头流传的好多事都是真的,写在纸上的却常有点掺假。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总想把好听的词汇多往纸上堆,这样,那纸就好象值钱了似的,就是考试的卷子也是这样,词汇多一些老师判的分数就会多一些。不过,我没有考上是田为数学和外语。姜柳同志,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次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我荣幸地被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任命为姜成同志的助手,随同他回家乡访问视察,’撰写革命回忆录。我们的计划是艰难而又宏伟的,我已拟定了提纲,一武三份,一份已交中央党史资料征象委员会,一份拟交县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一份随身携带。我们将召开座谈会,不仅访问老革命,连要访问普通群众,甚至还要涉及一个胡子,还要查闲县志。您大概还不知道,太老爷姜成同志已在我县新编的县志上名列前茅。姜柳同志,您的书我拜读了,读过后心情激动,浮想联翩,但也有不同意见,等我们见面时再争鸣吧。让我们携起手来,在文学道路上为四化作出更大的贡献。

此致

敬礼

同志:陈金旅”

“柳芭!柳芭!”

楚西北轻轻地扳着姜柳的肩膀晃着:“柳芭,你说话呀!”

“说什么呢?”柳芭这才意识到,刚才,就在她想着父亲的时候,楚西北已经将那或迟或早但恰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的话说完了,而她居然一句也没有听见。

“如果你愿意,只要说一个字就行,如果你不愿意,就一个字也不说。,,

于是姜柳开始说了,她说到对几个演员的看法,对分镜头剧本的几点意见,对哈尔滨的观感;说到她回北京后打算读一些书,和给家里添置一些过冬的花卉。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书名和花名,并征求着楚西北的意见。姜柳说了很多很多,但说到最后,楚西‘北发现,他等待的那一个字,一个姑娘一生中只应说一次的那一个字,姜柳始终没有说。

楚西北的脸变得阴郁了。他把双手揣在兜里,扭头向江岸走去,任姜柳还在原地自说臼语。突然他止住了脚步,回头粗暴地把荽柳一把抓来,然后舒展开眉头,指向江面,轻声说:

“看吧!"

一轮落日用自己光焰的手臂推开了整个哈尔滨城,然后深情地倚在大江尽头的一束柔软的芦草上。晚风抖动着一江血一般的波浪,从西向东地舒展着、流淌着,迎接着落日庄严地沉降。

姜柳扬着自己通红的面庞,肃穆地在江心向着落日伫立着。在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流泪了。

铁顶子县

姜家屯

月十三日十七点

不坐上这车,不算回乡;不走上达道,不算到家啊。

一驾小骡车,轻快地颠跑在通往姜家屯的最后二十里山道上。说是山道,只因为它一边傍着山脚,一边傍着草甸子沿,却比平道还平坦。小骡子浑身披挂着亮闪闪的黄铜柏鞍辔,脖子子下系着小钢铃,小铜铃的声音也象阳光一祥明快、畅亮和温暖。坐在软卧车厢里睡不着,坐上县委派来的小丰田也睡不着,坐上达东北接客的小骡车,黄婆婆睡着了。在老太婆的睡梦中,两个老头一唱一答的嗡嗡的东北乡音显得格外美好。

............

“身子骨还挺结实?”

“结实。”

“眼睛呢?”

“还清亮。”

“看你牙口还不错。”

“哪,就是牙不中了,是口假的。"

小驴儿眼睛瞪得滴溜圈,看着瘸马倌伸手掏出了满口假牙,顿时,他嘴巴瘪瘪的,象个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她擎着那口假牙,给姜成看。

胡子!——驴儿想。

关于达瘸马倌的来历,真是个谜。要说他不是姜家屯的人吧,人不认他,可山认他,水认他,风认他,土认他,剜掉他的限睛他也能模回姜家屯。他能模出这是哪庄山上的树,这是哪条车道沟里的土。他一张口能品出这是村南还是村北的井里的水,一抬眼能说得出哪块云彩有雨,雨什么时候下。还有他说话的这副口音,有限睛的人不认他,有耳朵的人得认。姜家屯祖宗八辈都操这个口音,可姜家屯里仿佛自来就没有这个人,不光是驴儿达一辈不认得他,就是驴儿的上一辈人也不认得他。上上一辈人呢,活下来的不多了,说起他来,就象是说古似的:“早年哪,咱们屯里出过一个胡子……”

几年前,他在屯里突然出现的时候,那些已经销声匿迹的陈年传说,就象开发的土地似的,一阵雨后,呼呼拉拉地就疯长出一片杂草。人们传说:他是个见人就杀的胡子,杀过毛子,杀过鬼子,杀过国民党,也杀过共产党,还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解放初期,逃之天天,现在他离死不远了,想叶落归根,所以回到家乡来。还有人传说不是这样,说他起先当胡子是因为穷,后来当胡子是想打鬼子,以后不想当胡子了,又怕胡子不饶他,以后剿匪时,又怕共产党不饶他,只身逃到了蒙古草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他在那里娶妻生子,天高皇帝远,也是神仙般的日子。但不知为什么凡心一动,自动投案。政府重重地判了他的刑,却免了他的死罪,他没发配到遥遥不尽的沙漠里去服那遥遥无期的刑,遥遥无期的刑罚也到了期限,他从那遥遥不尽的沙漠回到了家乡,瘸着一条脑,安了一口假牙,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没有什么人认识池,他也不和什么人说话。屯里安排他放牲口,他就自己在半山凹里,靠着背风的山崖挖了半个山洞,再连着山洞垒了半间石屋,搭成一个独特的“家”,野人似地过了起来。他不大到村里来,村里人也不大到他那里去,只有去套车的把式们,每天到他那里去套马的时候,给他带去些口粮、烟草、灯油什么的,有的还给他带一些自家的饺子和馅饼,然后赶若膘肥体壮的马儿回村。人们看见这些好马就知道是胡子养的,看见山凹里冒出的蓝蓝的炊烟,就知道胡子点火烧饭呢。但对于胡子本人,人们一无所知。如果哪天,人们偶而看见他从那个山凹里走出来的时候,就感到他仿佛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阴森森、冷飕飕的,他安的那齐整整的假牙,就象是一道严丝合缝的铁门一样,威严地封锁了臼己神秘的一生。

而今天上午,胡子突然在县委小招待所里出现了,那是招待最高级贵宾的地方,姜成带着黄婆婆和驴儿正住在达里,胡子在院子里看见了驴儿,主动地打了个招呼:

“小嘎儿,吃晌了吗?”

达一句普普通通的乡下人见面问好的话.出自胡子的口里,惊得驴儿如雷灌耳,特别是胡子还朝他龇牙一笑,驴儿吓得一模后脑勺,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由不得问自己: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胡子笑了?”

姜成二话没说,一抬腿就坐上了胡子的小骡车回姜家屯。县委书记没阻拦,黄婆婆也没唠叫,合老家子就这样颠啊颠的坐在车上,更令驴儿想不到。驴儿所能想到的只是:太老爷太想家了。

姜成他们在铁顶子车站下火车后,县委亲自用丰田车把他们接到县的小招待所,奉为上宾,组织全体县贾委员和本县最老的老党员同姜成见面、座谈、合影、参观,原计划一两天后通知姜家屯作好迎接姜成的准备,再派车送姜成回乡。头儿天的日程安拼得很满,姜成过得既紧张又快活,他早知逍家乡会交得让他认不出来,三十年前他回国后曾回过一次家乡,那时就不大认得了,何况现在。姜成和黄婆婆走在小县城的街道上,屉然比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还胆怯,望着人流和汽车,望着商店和工厂,两个老人看花了眼,站不稳脚,觉得地皮儿都在颤。有骑着摩托车的乡下小伙子和姑娘从眼前疾驰而过的时候,他们惊得张大了嘴,好象在北京从来没见过。而达两天,县委认为老人家累了,让姜成休息一下,姜成变得有点急躁了,特别是明知道家乡就在眼前却一时还不能到,就象孩儿扎到了娘怀里却找不到女乃头一样,急得直嗯嗯。

现在,姜成的心里就象达骡车走的道儿一样,又顺溜,又舒畅,又暖和。道旁的屯落在月的阳光的照射下,影影绰绰的,随着道路的拐弯,随着太阳的转动,这些屯落也在转动着,忽而转出长着红梗的荞麦,忽而转出村后的焦黄的豆田,忽而转出村中心的高音喇叭的长竿,忽而又露出一带粉墙,忽而达个屯落在前那个屯落在后,忽而又转成达个屯落在近,那个屯落在远。直到现在,姜成依然辨别不出姜家屯的方向,他难过地捅捅胡子,小声地说:

“别笑话我,我不认得家了。,

“急啥!”胡子安慰若他,也用同样的低声说,“定定神儿,静静心,等到了屯口,你不认得家,家也认得你。家,这不比别的……”

姜成点了点头。既如此,他反而愿意这条逍再长一点,能让他在进屯以前作好精神准备,既不惊慌失措,又不激动万分,就象一个朝出晚归、天天见面的平常老头子一样,别惊动了屯里的大人孩子们,井台边就着柳条斗予喝一口水,不管谁家的炕头上坐上吃碗饭,嘴巴一抹就下炕,然后就牵着个孩子串门子。姜成越止越明白:回家,回家,回的事老百姓的那颗心啊。要不,这家里还有什么在等着他呢,还有什么回头呢?姜成抖了抖扑在风衣领子上的草屑,用风衣大襟盖着盼着的双膝,平心静气地和胡子唠着只有他们俩才能懂的嗑儿。黄婆婆痴痴迷迷地沉睡在阳光和山风交织的梦中,小驴儿瞪大眼睛使劲地听,听他们俩神奇地把一生中的大波大澜化成了山道上的乡下老头的车轱辘活:

“又是多少年了?”胡子问。

“又是三十年了。”姜成答。

“头一次我送你去苏联,你一去二十年.

“第二次是我送你去蹲大狱,你一去三十年。”

“我没想到能活着出来。”

“我也以为你死了,你应该来封信才好。”

“怕连累你呀,你过的也不是什么安稳日子……”

“可我们现在不是都活得挺好?不安稳是不安稳,可挺好是挺好。”姜成随着骡铃声自在地说,“我这辈子过得不亏!就是不亏!”

“我可亏了,亏得大发……”胡子用鞭梢轻轻地甩若路旁的草。

“我看你还赚了呢,为人只有一生一世,你等于过了两辈子,作过两次人,你抱什么屈啊!”

“不是抱屈啊,是贪心。两辈子够什么,刚学会作人就临到死,怎么不想从头再活一辈子?”

“敢情!再活一辈子少走多少弯路……”

达时,驴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喊:’

“是姜家屯的车吧?”前方的山道中央;一个人老远地扬着手臂。

“是啊。”驴儿应道。、

“那就把我捎上吧!”

“你怎么啦?”

“我的车坏啦。”

胡子慢慢悠悠地赶着车,那人气急败坏地嚷着:

“快着点吧,急死人啦!”

小骡车还没有在他身旁停稳,那人把自行车往道旁一扔,一跃就跳上了骡车,小骡子一惊,黄婆婆也醒了过来,驴儿认出达是乡里的医生:

“到我们屯里去千什么?!”

“你们屯里的玉华要生了,快着点儿吧!”

姜成激动地推推黄婆婆:“听见了没有,黄婆婆?你的话要应验了,有人要呱呱落地了,这事儿真要让我看见了……”他看见胡子还在犹豫将,“快着点吧,好兄弟,这事可是不能耽搁的,你忘了你老婆是怎么死的了?”

胡子眉头一皱,鞭子一扬,小骡车风一样地颠跑了起来。

“老爷予,你行吗?”黄婆婆凑上来问着姜成。

姜成着急地说:“行啊!行啊!快着点吧!柳芭的妈妈就是难产死去的。”

胡子拚命地打着骡子,道路显得颠簸了,风也显得大了,他阴沉着脸:

“三十年啦,还提它干啥?要不是为了孩子,当时我就不想活了,那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够了……驾!”

“就是为了孩子,你才应该活着呢,才应该赎出个清清白白的晚年来。当初娜塔莎把孩子抱过来时,小的就象小猫崽似的,可现在,你知道吗?……”

姜成的眼睛瞪大了,正前方,一座裹在蓝色炊烟中的屯落,象被万道金光剥开了一样,变得分外的分明。

“家吗?这是家吗?”姜成握紧了黄婆婆的手,嘴巴无声地嚅动着。

“有话到家再讲吧。”黄婆婆攥住姜成的手腕,柔声地抚慰着。突然她心里猛地惶惶起来了:“你怎么啦,老爷子?”

“我累了。”姜成害羞地缩在黄婆婆的怀抱里,“别笑话我,我硬是想家想累了。”

“就到了!就到了!”驴儿欢快地嚷着。

“快着点吧!快着点吧!”卫生员已经从车上站丁起来,准备随时往下跳了。

胡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发疯地打着骡子,耳旁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小骡车象箭一样地从山道斜坡向姜家屯飞去。

“停车!停车!”黄婆婆狂呼起来。

“太老爷!太老爷!”

“大哥——”

这时,世界其实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太阳伴随着心脏的“扑扑”的起搏在缓缓地降落。姜成将他瘦小的躯体舒展成一个“大”字,象丰硕的秋天的土地一样,袒露在荽家屯的天空下,等待着太阳从他的胸、膛上滚过。当那太阳滚过时,带着新鲜的血腥,带着温暖的热气,象一个小肉团儿似的往他怀里拱若、扎着,越拱越紧,越扎越热,姜成双手紧紧地搂着胸膛,搂着太阳,搂着生命,发出一声痛苦和甜蜜的申吟后,他的手松开了,他的头歪向一边,吐出最后一颗硝酸甘油,用嘴唇轻柔地吻着久别重逢的大地,象是吻若他未来得及向胡子诵读的一页女儿的书:

“……在中回东北,一个叫做姜家屯的偏僻村庄里,太阳久久不肯落山,它和人们一样,在等待着一个婴儿的降生。当这婴儿终于呱呱落地时,太阳收敛了它的最后的光辉,庄严地沉降到地平线下……”

这时,姜家屯的婴儿呱呱落地了。

着时,姜家屯的太阳庄严地沉降了。

广东

鸟滩

月十三日十七点

当海潮涌上了白色的沙滩时,程珊回过身来,她听到了人们的呼唤。

远远的海演公路上,人们在等待着她,还有那辆铁榆坐惯了的黑色的“奔驰”牌轿车。

“走吗?”写作副副组长书林挽着程珊走出最后一段沙滩。

“走!”程珊拍拍小陈的肩膀。他们都是杨铁榆生前的老部下,书林是杨铁榆生前的秘书,小陈是杨铁榆生前的司机,还有打字员爱琴,他们一个个又年青又能干,现在是杨铁榆传记组的主要成员。他们陪同程珊沿着杨铁榆生前走过的路线,沿着南海的海岸线一路采访,离今天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

车子开动了,爱琴替程珊摇上了窗子。

“开着吧,海风吹着舒服些。”程珊疲倦地把头仰在椅背上,反光镜照出了她清癯的面容。

爱琴把肩膀靠了过来,支着程珊半个身子,程珊**地看着这个柔顺的姑娘。当爱琴轻轻地在程珊的耳边吐露出自己的父亲就是杨铁榆和程珊结婚时的那个小警卫员,自己的妈妈就是程珊介绍给警卫员的那个保姆时,程珊感慨地把爱琴的手放在唇边吻着:

“哦,连你都达样的大了,你说我怎么能不老呢!”

但程珊知道,漾溢在她胸中的激情和志向却是她青春时期也未曾有过的。她闭上了眼睛,爱琴轻轻地把一块纱巾蒙在她的脸上,以免光线照射着她睡不着觉。汽车疾速地向他们预定下榻的海军基地招待所驶去。

突然,程珊抓下了脸上的纱巾,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闪烁着望着前方说。“停车!”

车停下了,程珊弯腰钻出了汽车。她看到一轮落日染红了海湾。她记起在一个遥远的傍晚,她和铁榆一同站在一般军舰的甲板上,看着白色的海鸥扑到落日里去蘸红自己的翅膀。但她拿不准是东海还是南沁……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中篇小说选集(一)最新章节 | 中篇小说选集(一)全文阅读 | 中篇小说选集(一)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