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集(一) 爱情不是比翼鸟(二)

作者 : 六九中文网

柴丽萍请了两女一男,水运来请了两男一女。人数相等。身份相当。都是本校的人,相互认识。当他们坐到一块时,没有出现柴丽萍担心的拘束不安。一见面就开始寒喧。一杯茶以后,话多起来.吃饭的时候,谈话不断出现高潮。

“真快,”桂老太最先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一晃,丽萍都当外婆了!”

“一晃?三十多年啦!不是老成了精怪,我们都早进火葬场了!”水延祖掏出香烟,进给佥老黑和姜云鹏各一支。他的堂侄水运来不不抽烟的。金老黑擦亮火柴,先给水延祖、再给姜云鹏、最后给自己把香烟点燃。“您还记得吗,桂老太?来的时候,他们都空着两只手,打开这个局面,操持下这个家,不容易呀!”

“记得记得,象昨天一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桂老太掏出乎帕来揩了揩嘴巴,捏着手帕一拍大腿.又用拿手帕的乎朝水运来指过来.水运来不高兴地扫了她一眼,深怕她的手帕角拖列汤碗里去了。“你瞪什么,小水?那天你就不高兴,记得不?你埋怨,柴先没有讲。你说日子是可以改动的,沾了不吉刊一辈子倒霉。你这一辈子倒霉吗?娘的,年纪轻轻的,比我还迷信!喜日子可以改动的?喜事来丁谁拦得住?红喜红喜,见红就喜!这三十多年来,你们的日子过得比谁不舒坦?比谁不和美?还翻眼睛哩,我说做了?”

“桂老太说的倒真对,你们的日子就是过得不错,连我都羡慕死了。大家看,”孟美妮扭转身,指了指水运米由卧室。大沙发,大立枢,边门条桌,五斗枢,电视机,收录机,五尺宽的双人床……,锃光闪亮,威风凛凛,井然有序地摆在房问里,一台神气十足的落地风翻,成了它们的总领队。这一切,象摆成了方块阵的仪仗队,在接受贵客们的检阅。人们仿佛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在小客厅的角落里,在桂老太的背后,无声地把凉风送到每个人身上的,还有一台崭新的钻石牌落地风向,当然,只有水运来知道,这台落地风扇是柴丽萍的。

“不怕你们笑话,说起来是两个讲师,还是去年调了工资,才买了一台座扇。”孟美妮继续发表着她的感慨。

“他们什么都成双成对的。”水延祖说,“前年慧慧结婚,给了一台电视机。你看那房间里,电视机、收录机成套地摆在那儿呢!,,

“是呀,安排好了女儿,又为儿子准备好了这样齐全的一套。有时,我真怨自己笨。算起来,还是我们钱多些嘛。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总是扯东边盏西边,还总有些地方盖不住I我这人一点儿也不会理家。”盂美妮这是诚诚恳恳地在作检讨了,“到现在,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也念高中了,礼拜晚上,兄妹俩还要睡上下铺。老关比老水小十一、二岁,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象铁道货运站的铁轨。看看老水,头发没有白,脸上没有皱,双颊泛红,丽萍多会照顾他!”

“我可不是她照顾的啊!”水运来满面春风地笑笑。他拿起酒瓶,又一次给客人的杯子斟满酒。他知道孟美妮说的都是真话,所以他也说了一句真话。自从和柴丽萍分开过以来,他就靠自己照顾自己了。他并不懂营养学,也没有吃什么人参鹿茸、山珍海味。他过日子只有一个原则,想吃什么,别舍不得钱。他想得不高,所以,钱花得不多,身体却保养得不错。到如今,五十五岁了,往穿衣柜前一站,镜子里的那个人,不胖不瘦,不佝不偻,干净利索,皮肤白白细细的,他简直怀疑那就是。自己。还在柴广记当小伙计的时候,柴老板的巴黎和鸡毛掸子,就教会了他注重仪表。冬天,瓜皮小帽戴上头之前,先要掸摊灰。春秋,小分头要川浇了水的梳子梳光梳顺。一条西服裤子,每晚睡觉以前,一定要折得整整齐齐的压在枕头下,穿在身上一定得带线。“有什么样的伙计,就有什么样的店!,,这是柴老板的话。几十年来,这种注重仪表的习惯他一直保持了下来;而且,过了不惑之年以后,他还更加讲究了。他绝对不在学校的理发店里理发,一个月之内,总要到市中心的香港理发厅,大光明理发店,或者美容理发馆去光顾一两次。谁也没有见过他不刮胡子时,是什么样子。他的头发不仅乌黑,而且要擦点油,梳得亮闪闪的,吹出起伏不大的波浪。他冬天都不大穿棉袄。一套出口转内销的藏青色的呢制服,买来以后,他又请裁缝师傅把肩膀垫高了,穿在身上显得特精神。他的这副派头,不要说象她家老关那号讲师望尘莫及,差不多的副教授,也不在他的话下。

“关老师多辛苦呢,熬神费心的。”水运来特意换上了红葡萄酒,小心意翼翼地往孟美妮杯子里斟。他要尽量把她的酒杯斟满,又尽量不让那红红的液体满出来。“哪象我们,上有领导,工作象大树底下乘凉。”他不露痕迹地看了黎淑英一眼,“下了班就吃。看完电视就睡觉。我是从来不动脑筋的,怎么能跟关老师比呢?!”

“依我看啦,一个人心里干净,脸上也干净!”金老黑豪爽地把满满的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象俺,总有事要往心里钻,脸上也总是黑不溜秋的。你们别笑嘛I俺讲的都是真话。人家老水,在俺们场的那几年,出格的话不说,过头的事不做,心里总是自自然然的。全场五十口人,没有一个人讲他半个不字。”

“没说的,运来和丽萍,都会做人。象个,过日子的,样子。”水延祖也学着金老黑的样子,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可是他的酒量远远不能和金老黑比。这已经是第四杯了。刚才的三杯酒喝下去正好。第四杯酒一下肚,舌头就不听使唤了。“不象我的,那、那两个小娘卖×的!好不容易,老子,把两个,鸡巴长的,东西,拉、拉扯大了。不光,一点点儿也,不晓得孝敬,老子。还要,老子,继续当,他们的,儿,儿子!老大结婚,找我要,八百;老二,他、要一千!他们是把我,当儿子!给,统统给!谁叫,我,是这些,老子的老子呢?!连幺姑娘,“体体面面地,安置了。老大,他要离婚!恨人啦!你离吧,光棍,又不是,我打哩。这个,娘卖x的,要把露露、交给我。他又有了!他才不打、光棍哩。结了婚、为汁么,要离?打算离婚、何必,要结?!闹离婚的,统统是,他娘的、王八蛋!象运来、丽萍这样,和和美美、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谈有多好!"

水延祖醉了。尽管他的话不那么“精神文明”,却道尽了毕生的艰辛,谁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同情的的目光看着他。屋子里出现短暂的沉默。这时,柴丽萍捧着一大海碗银耳羹,从厨房里出来了。

“喝点甜的,四叔。”她把银耳羹在桌子中央摆好,“甜的醒酒!”

“不,我、没醉。你,当我,醉了?”水延祖表情复杂地扫了侄媳妇一眼,把空洒杯举到侄儿面前,“运来,再给我、一杯,白的,我要喝、给她、看看l”

柴丽萍从丈夫手中,利索地夺过白酒瓶,转身放回食品柜上,又从食品柜上拿下一瓶中华猕猴桃酒,——那是水延祖今天给侄儿侄媳带来的礼物,——说。"要喝,您老就尝尝这个。您这样大年纪了,干吗总要带东西来?”

“不、带,东西?"水延祖白眼看着侄儿,笑笑,对侄媳妇说,“那怎么、行呢?我能、白、白吃,你们的?这、猕猴、桃洒,是内销、价。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没有、尝过哩。开开吧,丽萍,让、大家,都、尝尝。”

可是,正当柴丽萍要打开中华猕猴桃酒时,一脸笑容的水运来,自自然然地将酒瓶和扳手接了过去,看样子他要亲自开。大家都等着尝猕猴桃酒。他竟起身回卧室去了,眨眼工夫又两手空空地回到酒席上。“四叔,她这是害你!酒不怕喝多,就怕喝杂。喝多了,醉了,可以解;喝杂了,可就没得解啊!是这样吗,金科长?”

金老黑一脸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水运来拿起白酒瓶伸到他面前,把他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却再没有给他的四叔斟酒。

“没得、解?”水延祖双手捂着空洒杯,眼睁睁地看着侄儿将白洒瓶放回食品柜上,酒还在透明的瓶子里晃动着,似乎在有意逗这个馋嘴的老酒鬼。“运来呀,有人、说你、太会算计。人生、在世,只有算计、不嫌.太会的。不是亏了、算计,你们能有、今天?还,记得吗,丽萍?第一次,跟我、谈话,你就埋怨,我们、运来,说他、算计了,你的爸爸、妈女乃。你妈妈、给他、光洋、首饰。花光了,他又、拿出,五十块钱。有五十,块,就不该i要,你妈妈的。哈哈哈哈!我说丽萍,运来的、气魄,还不大。假如当初、他算计了一百块,一百五十块、五百块,浆广记,说不定、不会、垮台。你、不是千金、小姐,就是,老板娘!你女乃妈、担你交给、他,也是有、算计的,知道他荷包、不空,饿不着、你的肚子。十块光洋、两件首饰,能从几千里、以外,到这里?你们是、算计到.一快的。靠了算计,你们、才有、今、天的好、日子……”

“四叔,您该休息一会儿。”柴丽萍的脸,早已红一阵白一阵,让四叔再这样没完没了地叨叨下去,不知道还会冒出什么难听话来。她搀扶住水延祖的胳膊,“您老人家起来,对的,起来,到我床上去躺+一会儿!”

水延祖一例在柴丽萍的床上,就打鼾了。鼾声很响。客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在同时迸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

笑声使气氛重新变得活跃了。大家顺着水老头儿刚才唠叨的话题,接着议论开了。原来话语不多的一对年轻的科长,也逐渐活跃起来了。

“我同意老水师傅的意见。现在,备行备业部强调管理人材,会算汁是很大的优点。”短鬈发,容长脸,体型微胖的黎淑英说,“哪个首长要足看得起我,让我当了校长,由我组阁,我就任命水运来当总务处长。”

“我的天,科长才当了三天,就想当校长了!”姜云鹏含讥带讽地看着她,“你的野心真不小呀!”

“这叫什么野心?我不是人?校长不是人?他是三个鼻孔出气,两个喉咙咽饭?”黎淑英毫不示弱,挑衅性地朝姜云鹏映了映眼睛,“只要你的那个清查小组,连续查我三次帐,我弄个管后勤的副校长当当,八不离十。你信不信?”

姜云鹏一时不知道怎么还击她。黎淑英在地管的那个教工食堂搞独立核算、自负盈亏,进行多项改革时,有人密告她严重违反财经纪律。新上任的财务科长姜云鹏,奉命带领一个清查小组,全面清查黎淑英的帐目。来的时候,他认定她有问题,打算鸡蛋里面挑骨头,要抓住她这条大鱼。可是,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磨了三个月之后,帐本都翻破了,什么辫子也没有抓住。他只好收兵。而她,反倒由一个教工食堂的管理员,提拔为伙食科长了。现在,在酒席上,当黎淑英无意问挺起这件事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不很清楚,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在记恨他还是在感谢他。

“你学乖了!”黎淑英趁胜攻击,“怕我当丁处长、校长以后,给你绣花鞋穿,报复你,不敢再查我的帐了!”

“该查还得查。领导要再派我当清查你们的帐目的组长,我决不含糊!”姜云鹏也不是姑娘一咋唬就慌了神的甭种,“就算你真当了校长、副部长又有什么了不起?违反了财经纪律,我们一样要清查你,检举你,控告你!你笑什么?l柴丽萍同志,你说对吗?我们两个,正好管住了黎淑英和老水!哈哈哈哈!当坚持的你要敢坚持!你总是背家庭出身包袱。我看过你的档案,就凭你爸爸开的那爿柴广记杂货店,够不够得上资本家,还是个问题哩!”

“哎,我的姜科长,你轻轻地扶了老柴一下,又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黎淑英对着拘束不安的柴丽萍递了个眼神,她在给柴丽萍解环,又在给自己搞统一战线,“据我所知,总务处的人,没有一个人讲柴丽萍同志的缺点的。你这些高见,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啊!”

“没有一个人讲缺点的人,不等于没有缺点。有时候,大家都不讲那个人的缺点,常常是心照不宣地认定那个人,有某种不便明言的最大的缺点。”

黎淑英说:“照你这样说,人人都讲某个人的缺点,那个人就肯定是十全十美的了?!”

“你这是诡辩!”他不屑一顾地扫了黎淑荚一眼,“不过,我并不是说柴丽萍有了不起的缺点。她是个好同志。她最明显的优点是,尊重人,懂得协调各种矛盾,还租会理家。哎,小黎,总务处要选一.个‘文明家庭’,我看老水和柴丽萍这个家庭,就满够条件,你的意见呢?”

“我不同意。”

“为什么?”

“文明家庭’有一条:子女教育好。他们的刚刚……”

“刚刚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事倒没出。”

“那……”

“至少是不求上进,不象个‘文明家庭’教出来的孩予!”.,

“你这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过理?”

“你……”

“好了好了。桂桂老太朝姜云鹏做了个手势,又对黎淑英笑笑,“你们说的都不错。够不够得上文明家庭,我不知道。但每个家庭都象他们这样,就可以了。他们好就好在般配!”

“般配?”两个年轻的科长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看着挂老太。

“对,般配,夫妻要的就是般配!”桂老太象教授讲学,以权成的口气,向年轻人进行歼开导,“俗话说,‘在灭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听说比翼鸟呀,一只有左眼左翅,一只有右眼右翅,一定要两只在一起,一定要两只岛的眼睛都亮、翅膀都有力,才飞得起,飞得高,飞得远。运来和丽萍差不多吧?他们从老远的地方飞到这来了!雷公老爷也休想把他们这一对轰散!为什么呢?般配嘛!人家是比翼鸟、连理枝!”

“桂女乃女乃,”黎淑英这样叫桂老太,却故意用挑战的眼光,扫了姜云鹏一眼,“照您这样讲,伊丽莎白女王就应该陪天皇裕仁,甘地夫人应该改嫁给里根,厂长的老婆最好是党委书记,处长的老公必须是县长或者团长,所有的国家都得要两个总统或者主席,而且必须男女各一,食堂老炊的爱人是生就的吹火佬!”

这一串连珠炮,又一次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黎淑英提到的几个世界名人,桂老太都模模糊糊的,听得不大懂。所以,这一回,伶牙俐齿的桂老太,真被小丫头问住了。她足足窘了三分钟,才镇静下来,也学着姜云鹏的神态,不屑一顾地扫了黎淑英一眼。“信不信山你!我,原是单身教工宿舍烧开水、洗衣服的。一个教书的看上了我,一定要跟我结婚。他没有嫌弃我,我把他拖死了。为什么!不般配。”她朝躺在柴丽萍床上鼾声大作的水延祖努努嘴,“床上的那个老鬼,含不得他那个乡下的姨表妹。当了大半辈子牛郎织女,老了,政府给他们架起了鹊桥。聚在,起又怎么样?听昕他刚才,那吐的都是苦水呀!苦什么?不般配!他是活该,身边有跟他不相上下的人,非要认那个父母之命的帐l看看运来和丽萍,会计配出纳,红管家配金钥匙,多般配I就是放原子弹也休想把他们炸开!”

“可是,据我所知,”黎淑英哪会轻易在一个老大婆面前认输,“不久以前,就有两个在一起卖了多年文章的、顶顶般配的夫妻,离婚了。您老人家说,这是咋回事儿呢?”

这一次倒把桂老太回住了,大家哄笑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黎淑英的掌声,金老熙、姜云鹏的喝彩声.桂老太被这个黄毛丫头击败了。她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一时放不下来。

“小姜,你结婚了吗?”笑声还未完全停下来,桂老太突然出其不意地转向姜云鹏。

“我?结婚没有?”姜云鹏耸耸肩膀,“我的老丈人结没结婚,我还不知道哩!”

“你的老丈人唦?”桂老太一边笑,一边把块脏手绢塞进口袋里,”我认得他。住在本州本府本市本单位,跟我相隔不到半里路,比我小十四、五岁,人挺能干、随和,八字命也比我好多了,膝下有三男两女……”

“您也醉了,桂女乃女乃?”姜盂鹏一本正经地问,“老柴的那张床满宽。您要不要跟水大伯一块儿,也去趟一会儿?……”

不知是谁不小心,一伸手,把一只装酱油醋的小礤予推到地上去了。乒地一声,把那即将爆发出来的笑,压住了许多。桂老太的笑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哈哈哈哈地,前仰后合,拍膝托哟,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笑得这样开心,这样放纵。“小砍脑壳的!躺就躺,七老八十的,象你们?在你们那个年龄:,我要和那个老鬼躺在一起去了,兴许这会儿都舒坦多了,般配嘛!”她朝姜云鹏瞪瞪跟,“还是说你。我真认识你丈人。他的二姑娘,正坐在我们这张四桌边哩。”

黎淑英陡然明白了,她提高了嗓门:“桂女乃女乃……”

“哎,红脸做么事呢,淑英?”桂老太转败为胜,“科长对科长,中专毕业对‘五讲四美’,年龄合适,长相都好,行为举止一样慧人爱。刚才,我一走进这间屋子,看见你们一对都在,我就觉得再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灭生的比翼鸟,地设的连理枝.这个媒,我做定了……”

“桂女乃女乃!”黎淑英满脸血红地站了起来。

“呃——!”桂老太亲亲热热地拖着长音,她在耍小孩子了。

“您过来,”黎淑英笑眯眯地朝她探替身子,桂老太作古正经地把耳朵凑过去,黎淑英对着她的耳朵,"您今天夜晚就死。不,马上就死,越快越好!”说完,一口气冲出了门外。

包括水运米在内,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狂笑。人们摇桌子,敲碗,捶板凳,捶腰,喊哎哟,叫爹叫娘,用尽一切方式,来袭达心头的快乐。桂老太却一反常态。她不仅没彳『笑,反而沉下了脸。“死?你要我死?我才不死呢!除非你马上请我吃红蛋!不吃你的红蛋,我决不到阎罗天子那里去!”明白黎淑英已经走远了,知道那个咒她早死的黄毛丫头听不见了,桂老太问大家.“你们说说,我今天夜晚会死吗?-没有人回答她。桂老太看到大家反应这么冷淡,有些伤心了。盂美妮察觉了老人情绪的变化,地说。“哪里的话,您老人家,这样好的身体,这样好的口福,怎么会马上死呢!黎淑荚是小伢.小伢的话,听也可以,反着听。她要您马上死,就是想你活一百岁。她不喜欢您提她和小姜的事,就是要你一定把这个媒做成。”

桂老太又笑了,众人也笑了。

这时,柴丽萍提议,为庆祝桂老太光荣来到人世间七十周年而干杯。午宴在欢乐的气氛巾.以桂老太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客人走后,水运来和柴丽萍的情绪都很好。他们一块儿收拾杯碗盘勺,一块儿抹桌扫地,一块儿侍候一觉醒来的延祖四叔沈手洗脸,喝醒酒茶,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将他送下楼梯,送列搂门洞外。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情景,妻子指着客人只喝了几勺的银耳羹,和客人们几乎没有动过筷子的烧金鱼,要丈夫拿列他的卧室去,丈夫竟说:“就搁在一块儿吧。呆会儿刚刚回来了,大家一同吃一顿晚饭。”丈夫还说,还剩这多菜,要是慧慧和小外外也回来了,全家团聚一下,那该多好!“慧慧今天不会回来的。”妻子说,她并不勉强丈夫把剩菜端到他的房同去。尽管,对任何一对正常的夫妻来说,他们讨论的问题,是那样的荒唐,他们的礼让,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但这时,称柴丽萍为妻子、称水运来为丈夫,仍然是合适的。因为,这时,在这问小客厅里,似乎出现了一种气氛,那种只存在于夫妻之问的和谐气氛。

慧慧和小外外没有来。

七点半钟,刚刚回来了。长头发遮严了后颈窝,上唇边两撤小胡子;眉头打了结,腮帮子向中间挤,颧骨向两边扩。瘦长的颈子从大花衬衫的领口中冒出来。千瘪的胸脯下面,是一针可以穿得过的腰。不管牛仔裤箍得多紧,腰下面简直看不出臀部来。这是一个四级风就可以刮得飞起来的人!可他的身后,却紧紧地跟着一个浑身水灵灵,双眼火辣辣,翡翠一样夺目、美玉一样玲珑的姑娘。水运来认识她。她叫兰兰,同刚刚一块回来过好多次了.兰兰朝水运来笑笑,轻轻地礼貌而优雅地喊了一声“爸”,跟着刚刚,进了水运来的卧室。

“还没有吃晚饭吧?”水运来也笑着跟进了卧室,

“妈妈给你们留了菜。”

“妈妈?”刚刚莫名其妙地看着水运来。

“哦,我们,不,是我,”水运来被刚刚看得不自在了,口我给你们留了菜。”刚刚掏出香烟,点着,猛吸一口,慢慢地吐出去,冷冷地看着兰兰:“你还要吃吗?”

“谁还要吃!”兰兰白了刚刚一眼,大大方方地对着水运来笑笑,“我们刚才吃过了,爸爸,一点儿也不饿。”

“可是.可是,”水运来似乎有点不便启齿,“今天有好菜呀!”

“好菜?”刚刚掸了掸烟灰,“山珍海味,人参熊掌,统统不想吃!一走进这个屋子,我就饱了!”

“刚刚,话不能那么说嘛!”水运来尴尬极了。他偷偷地看了兰兰一眼,幸好,兰兰已经站到边门桌前了。她两手支着桌面,身子弯得象在春风中摆动的杨柳,正在朝窗外看哩。水运来恨不得向儿子作揖,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祖宗,当着客人——哎,兰兰——的面,你可不能让爸爸太下不了台呀!你的事,一柱桩、一件件,爸爸都记在心上。你的工作,我也正在催领导想办法。今天,爸爸还请黎科长来家吃过饭。你和兰兰还差什么,只管讲。讲了,差什么……,,

“哎呀,我说您到底有完没完?差什么,差什么,差什么!”刚刚左手抱着右胳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着带过滤嘴的香烟头,瘦得象干柴梢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个比一个翘得高。他象困在铁笼子里的小狮子一样,在小房间不大的空档里走了几个来回,怒日金刚般地站在他的爸爸面前。“差什么?告诉您吧,我什么都不差,就差一,样.你早点儿死!”吼完了,一**坐到沙发上,把香烟丢进烟灰缸里。

水运来恨不得这个水泥地面突然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到地底下去。儿子,当着一个他还不熟悉的姑娘的面,简直把他当儿子在熊。这,使他这个当老子的,呆呆地立在屋子里,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

“去吧,出去,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刚刚仰起头,嘲讽地看着水运来,声音却显得既亲切又柔和。光听那语调,真象一个老子对儿子发作了一通以后,又要心疼地安慰儿子几句。“兰兰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和她还有话要说,您到外边去转一会儿,嗯?”

刚刚连推带搡地把水运来弄出卧室,随即,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水运来茫然地站在小客厅里。他是应该出去的。每次,儿子领个姑娘回来,他总是知趣得很,不声不响地退出来,临走,还没有忘记替他们把房门带上。这次为什么自己不主动走?他们不吃饭你还赖在那里千啥?真是笨蛋l这样被撵出来,脸上有多光彩呀!可是,儿子今天的这一通脾气,就是冲着他没有主动让房子发的吗?犯不着嘛!房子有什么让不让的?本来就是为儿子准备的嘛!只要刚刚和哪个姑娘一登记,兰兰也好,别的姑娘也好,他马上就把行李搬出来,睡到客厅里那个小搁楼上去。假如柴丽萍有意见,他就到小卖部去跟四叔做伴,或者去睡锅炉房,或者到金老黑的花房去帮他们值夜班,每个夜晚还可以领到四角钱,三两粮票。等于加了两级工资哩!只要儿子正正当当的要房子,他是有地方让的呀!现在,结婚的事连影子都没见,干吗来一次就要他让一次房子?

卧室里传来一阵悉悉卒卒的响声。几丝金属器皿相碰后,轻微的颤栗声。兰兰吃吃的笑声。水运来憎恶地对着卧室的天窗瞪了一眼,悻悻地朝客厅门口走去。一会儿?哼!不到十点钟她会走?十点钟,还有两个多钟头。我的天!够他蹓的!

“老水,”是谁在喊他,声音是那样的亲切、柔和.只有科室的同事们才喊他“老水”的,可同事们用的不是这样的声调。“老水,”又喊了一声,仿佛很远很远,远得象清晨记起的、子夜时分做过的梦,又好象很近很近,近得象埋头赶路时,突然随风飘到眼前的一条纱巾。“老水!”他听清楚了,这是柴丽萍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了,柴丽萍就站在她的房门口。柴丽萍脉脉含情地看着他,还温存地向他点头哩。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长江水倒流了?多少年来,她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的。现在,老都老了,怎么突然又这样?是中午喝了洒?是四叔和桂老太的活,使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进来”她对他点头,对他微笑,“到我房间里来坐坐。”

他有点纳闷,怯生生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她让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他却用日光不停地巡视她的房间。还足那样的摆设,还是那几件旧家具。本来,这个房间,他应该是最最熟悉的,现在却觉得有一种陌生感。那张大床是为女儿和小外外买的。除此之外,一样新东西也没有置。她为什么这样想不开?为什么这样亏待自己?她比他好得多。母亲早就死了,娘家什么负担都没有。女儿大了,不仅有了工作,而且也养女儿了。她的女婿也不错。小两口很和美,也懂事,除了结婚时用过她的钱以外,平时并不刮她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扣自己?……好象是椅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倒在地板上,隔壁——他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重重的一声响。华生牌,可别摔坏了他的华生牌!水运来浑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惶恐地看着柴丽萍。柴丽萍仿佛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刚才的响声,依然用一种亲切、友好的目光看着他。水运来的注意力,也转移到她背后那油漆剥落的五斗柜上。他又对她为什么要这样节俭发生了兴趣,他要是让她吹风,她的钻石牌肯定不会买的。他想。难道这个女人也象她妈妈一样,估计到有那么一天,他水运来也会象柴老板那样自杀?所以不得不存几个钱以防万—?免得临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求一个穷伙计?不啊,即使真有那样的一天,慧慧已经不需要别人带了,她已经有主了……

“老水,”她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表情是亲切的,他不是石头,也不是草木,他懂得感情的。多多少少,他也受到了一些感动。现在正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她吩咐自己去办点什么事。他一定去办.他猜想,柴丽萍今天的反常举动,一定对他有事相求。柴丽萍把一杯细茶端到他面前的旧书桌上,自己坐回到床上去了。茶杯里飘出了一缕淡淡的幽香。这个女人,又舍得喝这样好的细茶?怪呀!

怪战!她竞一连喊了他四个。“老水”,就在刚才,就在现在,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可是,这一辈子快过完了,总共,她也只喊过他这四个“老水”啊!…

“水伢子,”她喊他,斜睨着一双眼。她比他小三岁,站着矮一头,坐着细一圈,居然喊他“水伢子”,居然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这完全是她父母的腔调,父母的眼神。可是他得应.因为,她的父母就是柴广记的老板和老板娘,她是他们的独养女儿。柴广记的生意正火红。他不过是在店门口跳出跳进的一个小伙计。只要她在父母面前搬弄几句,他的饭碗就会被夺走,他就得规规矩矩地从柴广记滚出去。

“运来哥”她唬他,亲昵着一双眼。红红火火的柴广记,到民国三十五年初,突然垮台了,熄火了。八面威风的柴老板,跳江了。老板娘将她交给他的时候,柴丽萍随他四处飘泊的时候,延祖四叔为他俩找到工作的时候,总共有两三年时间吧,她一直这样叫他的。而且,用的是那种使他当时心跳,过后难忘的眼神。“运来哥,”“运来哥”……,她叫他的声音很动听。他听着,觉得自己的运气大概真的要来了。

“水运来!”她喊他,圆睁着-双眼,在路边的一座凉亭前。凉亭里有凉茶担子和凉粉摊子。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掌。掌上-块摊开了的监布手巾,手巾里斜卧着他下了多次决心、咬了多次牙齿,才舍得动用的五十元银洋。“哪采的?”他第一次听见她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向他问话,这完全是审问。“攒的呀!”他反感她用那种口气。假如是柴老板使用那种口气,他会服服贴贴,而她,还女敕了点。“就凭你吃饱饭以后,每个月五角钱的薪水?”她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从那条线中射出来的光,一直穿透了他的心肺,“你到柴广记还不到五年。五年,就算你分文不花,总共也只有三十元!"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第一次觉得她不简单。她才十七岁啊,长到她妈妈那个年纪,不比她妈妈厉害十倍?!他朝她冷笑了两声,他不怕她了。今年不是去年,此地不是生她长她的那个小镇,前边的小凉亭不是柴广记!他不是她家的小伙计,她更不是他的老板的心肝宝贝小千金了。“算你猜对了。就凭你爸爸每个月只给我五角钱的薪水,我就应该攒下这五十元1”他斩钉截铁、理直气壮,“你的眼睛瞎了?没有看见我是怎样为你们家卖命?我是人,不是牛、也不是马!牛马一个月也不只五角钱的草料费I老实告诉你,要是柴广记不垮,我计划攒它一百块银洋的。我有办法攒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开个水广记?开不起大伯面不能先摆个小摊子?我决不象你那个小气兜爸爸,请伙计一个月只给五角钱l我要就不请,要请,就给一块、一块五、两块!”她在那个路边凉亭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鄙他、羞他、骂他,说他偷了她爸、骗了她爸、坑了她爸、害了她爸,说她那个可怜的忠厚老实的爸爸,就是被他这样的一伙昧良心的奸习之徒,算计穷了、算计垮了,算计死了的。他不睬她,卷起那块蓝布手巾,收好硬梆梆的一简银元,扬长而去。十块光洋和两件首饰部用光了,他狠心拿出自己的五十元来,是想给她买点吃的,好心没有落到好报,他不买了!饿死她活该,冻死她活该。他为什么一定要养活她?她却活该地归他养。她,追上他了。“不恨我计算死了你的爸爸?”他没有回头,冷冷地问。“恨不恨有什么用?反正,他已经死了!连活人都叫你算计来了哩,死人还管他干什么!’’她居然破涕为笑,“我妈说,在路上,你会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得的人。但是她又说,不论你变鸡变狗,我都只能跟着你走!”

她还喋喋不休地问他:“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事吗?你吩咐好了,只要我能办到的。可是,他带着她,投山村,宿野店,走小路,晓行夜住,乘小船,换汽车,转火车,跨州过省,飘泊几千里,他什么都没有吩咐她,什么都没有要她办,不管她办得到的还是办不到的。他们终于找到延祖四叔身边来了。“怎么样啊,柴小姐?”四叔这样叫她,“我问你,对我们运来的印象。”“哦,印象?”她低着头,一脸绯红,“他是个好人,真的,难得的好人。这一路上,我真亏了他!”四叔纵声大笑,白着眼朝他看了一霎,叹口气:“运来这伢,从小就规矩啊!”水运来能不规矩吗?他一生没有大的能耐,问心无愧的只有一点,不规矩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凉亭前的那场风波闹过之后,她对他服贴得象只小猫。那个可怜相,要她怎么样,。她就会怎样的。几次住旅馆等着换车,开房同时,她悄悄地提。醒他:“再没有一个傻子柴大老板等着你去算计了,就那点钱,用完就了了。手,紧点儿!”“还怎么紧?”他不满意地瞪她一眼,“饭要吃,觉得睡吧?”“为什么……一定要开两个房问呢?打甩给他这句话,甩给他一脸娇羞,一脸柔情,一脸绯红,她走了,随他去办。他还是开的两间房。难道他可以和她同睡一间房吗?那多不方便l他一个人睡一间房惯了,很少和别人同房睡过觉,更没有跟任何姑娘同过房。不是延祖四叔,不是桂美琴——今日的桂老太,他和柴丽萍是一辈子也不会睡到同一房间里,同一张床上的。尽管那张床是用两张单人棕床拼成的。再没有谁比桂美琴更讨赚了,她居然讲得出那些话!一天半!那么多年都等了,他还等不得一天半?!问题是,她应该早讲,让他另择日子。“骑马过堂,家破人亡!”他不迷信,不信那些话,但终身大事,一生只一次,吉利总要图吧?就那么过了,没有图到吉利,这一家虽然没有破,人虽然没有亡,然而,明叨暗暗的不顺心,跟那个“骑马过堂’’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倒是她等不得,撩他,模他,’拉他,磨磨擦擦地朝他靠,一声一声地喊他“来”。喊了一千声,他一声都没应。理她干什么?!最初,他以为那个“来”字,是叫他睡到她那张单人床上去,后来他才明白了,那是女人的亲呢哩,那就是在喊他。

……打那以后,她再没有叫他“来”,再没有叫他“运来”,再没有叫他“运来哥”。她总是不得已才跟他说几句话,每次开口之前,总是冷冷地“哎”一声,眼睛既不看他,更不问他听没听到。仿佛,他是空气,他是树,他是泥巴墙,他是木头家具,他是铁制的锅碗瓢勺,他是不会说话的猫和狗!有人还给猫狗起名字哩。对他,就那么“哎”一声就够丁。他爱不爱听?他听见没有?她都无所谓。她压根儿就不是在同他讲话,她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对这一切,开始,他感到很有些恼火,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逐渐习惯了。如今,她喊他一声姓名,他反倒觉得反常了。…..

“老水,”她又在喊他,在这短短的时问里,这是第五次。这个女人,莫非今天着了魔?她没有着魔,正在冷冷静静地看着他,和和悦悦地朝他的卧室那边扬扬头:“你听。”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t他没有注意。刚刚他们打开了收录机。又是那个听上去软绵绵的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声,从他的卧室传出来。他不喜欢邓丽君,听她唱歌,他感到肉麻。刚刚和他的朋友们,却爱得没命似的。楼板在响,快速地令人烦躁不安的节奏。不时传来沉重的砰的一声,那大约是碰着了桌椅。他看看柴丽萍,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一声长叹。

“这就是你的儿子?!”她还看着他,但目光不再柔和了。

“你,”他顿住了,下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怎么了?她,,该说“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难道是“她”的儿子吗?是他的儿子,但是她不该那样说’.尤其不该用那种口气、那种眼神说。他从来没有那样过,他绝不会指着慧慧的脊梁,对柴丽萍说;“这就是你的女儿!”但是今天,看来双方——他和她——的情绪都非常好。他不恕同翘针锋相对。

“这是他第几个?”她不打算罢休。

“什么第几个?”他真不叨白。

“女朋友!”,柴丽萍说,“女朋友,你懂吗?刚刚今天带回的这个姑娘,叫什么?兰兰?兰兰,是他的第几个女朋友?”

“第几个?我怎么知道是第几个?姑娘伢成把抓,他个把两个月换一个,我怎么弄得清这是第几个!朋友嘛,男女都一样,多一些总比少一些好吧?”

“真拿你没有办法,你呀!”她简直要跳脚了,“多—些总比少一些好!你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干些什么!”

“知道、知道,怎么不知道!你小瞧人的。”他感到受了委屈,“坐坐,说说话,玩玩,有时吵吵架、斗斗嘴,有时关上门,好象在跳舞……”

“唉——!”她猛然省悟,一声:长叹,眼泪几乎溢了出来.和他谈论这个问题该有多么愚蠢!要是他能知道刚刚和兰兰在一起干些什么,啊哈哈哈哈,他就不会过样无所谓了!遥远的青年时代的一切,今天,对于她,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来讲,还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老水,”她完全平静了,没有哭,没有笑,淡淡如水地,第次这样喊他了,伟大的女人!“你应该劝剐刚选准一个姑娘,早点结婚。反正,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是还缺什么,要是钱不够用,我这儿有。”

这个女人,今天是怎么了?疯了?她说她有钱,叫他用她的钱!不,他不能用她的钱。她姓柴,姓柴的钱不好用,用了,心里不是滋味的。每个月底,从柴老板手里接过五角钱的薪水,好受?瞒着老板和老板娘,一块不嫌多,两分不嫌少,偷偷模模地攒下五十元钱,好受?在那间小小的晦暗的后房里,从老板娘颤巍巍的手上,接过十块光洋两件首饰,好受?……她的饯,太容易使他想起那些往事。而他,真正不愿意去想它们。一句话,她的钱不能用;再穷,也决不用她的钱,何况现在他并不比她穷多少。可是,柴丽萍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刚刚来了?为什么要他劝刚刚结婚?结婚!哈哈哈哈。一想起结婚,他笑了,放声地笑。

“你笑什么?"她问,自己的脸倒先红了。

她以为他在笑他们自己,笑他们的新婚,笑那个使她感到羞惭,总觉得于他有负的第一夜,笑那个位她感到震惊和痛苦,却又无可奈何的第三夜。不,她想错了。那一切,他早巳丢到霄云外了,淡忘了,压根儿不愿意去想了,更不会为了它们这样开怀大笑。他是笑他的刚刚。是他的刚刚!他对刚刚讲过,要他结婚,即使没有工作,他也愿意养活他们。刚刚问他。“您要我结婚?让我也找一个姑娘来,象您和那个女人那样过日子?”刚刚朝柴丽萍的卧室摆了一下下巴。这小子,从来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开口闭口,总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倒关心起刚刚来了,你看好笑不好笑?对于孩子,“那个女人”的办法比他老水是多些。慧慧就比刚刚懂事多了,每次来,总要笑眯眯地喊他好几声“爸爸”。刚刚呢?不仅不喊柴丽萍“女乃”,连他,也恨本没有当做什么爸爸。“对不起,水运来同志”刚刚接着这样说,他常常对他直呼其名,搞得他啼笑皆非,“我们是八十年代的青年。我们,最注重现实,讲究实际,对你和那个女人那种假联营,真个体的把戏,不感兴趣!”“那个女人”不仅自己对这种把戏感兴趣,还希望孩子们也象她那样,真笨!为什么不结婚?真想叫她自己直接去问刚刚。算了,不让她去碰那个钉子,不让她太难堪了。水运来朝柴丽萍笑笑:“我觉得刚刚好笑,完完全全是个孩子。孩子们的事,我们当大人的,少管些吧。”

“少管些?就是你把他惯坏了的!”柴丽萍两眼冒火,声音冷峻而尖利,“不,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结婚,起码要牵扯到一个姑娘吧?何况,还有你,还有我!这是我们全家的事。如果,住在这套两室一厅的小单元里的你和我,还有刚刚,还有人家将要进这个门来的姑娘,还能算是一家人的话!……’’柴丽萍没有说完,她居然倒在床上,呜呜咽咽、抽拙泣泣地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水运来惊奇地看着她,女人啊,真真不可理解!

“丽萍,”柴丽萍的悲伤.竟然使水运来受到了感动,他居然用那种亲切到接近温柔的语调,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过去,即使在心里想起她来,他也决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前的那个“柴”字。她的姓比她的名,在他头脑中的印象深刻得多。今天是一个奇怪的日子,老天爷让她和他都变得温柔了.他甚至想站起身来,走到她床边去,安慰她一下,抚抚她的头发,或者模模她的肩臂。但是他没有那样傲.‘在他来讲,疑惑多于感动,疑惑压过了感动。他只是轻轻地问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问我为了什么?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了什么?”她猛然抬起上半身,猛然将头一甩,把搭在前额的一绺头发甩到脑后去,然后双手支在凉席上,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你的耳朵也不管用?你没有听见吃中午饭的时候,小黎和小姜讲了些什么?就因为你的那个宝贝儿子,人家就不考虑我们当文明家庭!你不是极力地要在外人面前,把这个‘家’演得象一些吗?你不是一再要求我,家里的一些不大好听的事,不要对外人讲吗?那好,我明白地告诉你,要想把我们的‘家’继续演下去,要想我在外人面前不讲你那个宝贝儿子的坏事,很容易,叫他结婚!”

“可是,柴丽萍同志。”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怕,一紧张,那个“柴”字又冒出来了。他真的害怕,除了几十年前,在那个大路边的小凉亭外,她曾经要泼放赖过以外,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个样子的。那次她是胡搅蛮缠,他并不怕她,这次,她好象很理直、很气壮、很嘴硬。从感觉他知道,这次是她占了上风。“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咱们那阵子。你更知道得清清楚楚,刚刚不怕我。他不听我的话,我管不了他的事。我当然可以对他讲,叫他马上结婚,万一……”

“万一什么?叫他们结婚,马上结婚,国庆节,不,下个月!”她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顾不上揩眼泪,几步走到条桌前,将他推到一边,拉开抽屉,唰唰唰地取出几张定;妃存款单,统统往他面前一拍:“总共七千五。都给你,够用吧?拿去,叫他们,结婚,最好下个月,这个月能结更好!……”

哦哟哟,她真有这多钱,真比他的多,多出了两千五哩,一点也不假!这个女人比她娘老子厉害,有算计,会过日子!她的这笔钱,再加上他的,可以开一个很大的铺子哩。比柴广记要大好多倍。柴广记,现在回想起来,可怜得很,没有多大的本钱。她一个人的存款,就相当于柴广记资本的好几倍。乖乖!当初要是有这多钱,不,这样多的一半,柴广记就不至于垮。垮了,她和他也不必要往这儿跑。投奔四叔有多大意思?在哪个集镇上不:能开一爿店?什么店都行……

“哎,我在等你!你说呀,愣什么神儿?啊?”她的眼睛在冒火,声音象钢针一样扎入,“叫他结婚。下个月?不行?最迟下下个月!-,

他浑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不,这钱,我不能用。我有,我的钱足够刚刚结婚用的。”他把面前的几张存款单推开一点,眼睛却还看着它们。“东西确实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多再给他换一台彩电。钱够用。加上一个冰箱也不需要你的钱。我是说,万一,万一刚刚不听我的话,不同意结婚,下个月他不结,下下个月还不结,那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离婚。”她月兑口而出。

“我们也要离婚吗?”他也月兑口而出。

双方都为自己的话惊呆了。沉默。互相对视。她仔细观察他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他嘴上说的眼睛表达出来的,是同一个意思。他问了个诚实的同题.是啊,他们,她和水运来,也要离“婚”?有什么“婚”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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