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静静地各自想着心事,瓢泼大雨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细密的雨丝如同蚕茧,把二人紧紧地包裹住,虽然呼吸困难,但好歹暂时也算是个私密、安全的栖息地。
“我不想骗你,其实我不太相信……”
“你不是不太相信,是压根儿就不相信。”欧阳截断她的话。
嘉琳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感情。对吗?”欧阳也回望着她,“你想说,你不相信感情。”
“对。”
“从上次你回我的短信里我已经察觉到了。我也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相信,但我还有勇气去找寻。”
“那是你,不是我。”
“我多么希望你也能如此。”
“很遗憾。”
欧阳无奈苦笑,这女孩儿不是一般的倔强,看来她的反调是要和他唱到底了,想要说服她暂时恐怕不太可能,也许要做好打战的准备。
“对不起,我有些过火了。”
欧阳的真诚让嘉琳觉得不好意思,她摇摇头,避而不答。
“你以后也打算这么过?”欧阳问。
“再说吧,等我有了那个心情。”嘉琳随口道。
心情?她不是看不中自己,而是因为暂时还没心情?那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如果等她这段不稳定的心情过了,自己也许就有希望了?想到这里,欧阳低落的心又有些往上回升的迹象。
“我们做朋友吧。你最后可能会发现我还是做朋友比较合格称职。”见欧阳不语,嘉琳以为实在打击到他,心生不忍,别别扭扭地添了一句。
至此,欧阳算是彻底理清头绪,跟嘉琳这类人不能正面回击,得迂回前进,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对她所认定的事顺着点儿,有可能会达到预想不到的效果。
短时间内,欧阳迅速调整了“攻坚”策略。
他真的,真的太想成功了……
“我知道我这么问太唐突,但请你相信,我确实没有窥探你的意思。”欧阳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如果不了解清楚,也许会给自己之后攻破嘉琳心房设置障碍,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全胜。“如果你觉得我很过分,就不要理我,当我无聊好了。”
嘉琳微勾嘴角:“你想问什么?”
“你,是否受过伤害?”
嘉琳愣了一下,一瞬间整个人都黯淡下来,了无生气。欧阳有点儿心慌,“对不起啊,我只是随便一问,确实没别的意思……”
之后的几年里,欧阳经常回想起这一刻,短短的几秒钟,就像是怀旧电影的慢镜头,一点一滴从他脑海中缓缓切过,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当时那么手足无措,那是一种他第一次站在客户面前都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我爸妈离婚了。”停顿一会儿,嘉琳淡淡地开口。
轮到欧阳发怔了,他已经想到嘉琳是被人抛弃的可能性,并且暗自预备接受这个现实,结果谜底揭晓才发现,他猜中了结局,却没有猜中这老套伤感的过程。
“从我上高二的时候就开始闹,那种闹法儿真是外人无法想象的。那段时间别说我妈,再这么下去我都会直接崩溃掉。我白天上课的时候精神恍惚,经常在课堂上莫名其妙的掉眼泪,回家还要看那个人的脸色,他高兴了,我和我妈就可以清静一会儿;他不高兴了,我家时时刻刻都在争吵中。每晚,凌晨两点多我才睡下,五点多起床上早自习。时间久了,我受不了了,劝我妈:离了算了,拖下去真的没意思,真的。折腾到大二,终于离了。那个下午我刚下课,在宿舍接到我电话,她只说了一句话,就在电话那头痛哭……”
嘉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欧阳怎会了解她内心深处的翻江倒海?她用了很大的劲才不至于让声音发抖。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接受事实,可却抹灭不了心底的伤痕,轻轻一碰,刀削斧砍一样疼。
犹记得当时妈妈哽咽地说:“嘉嘉,我和你爸离了,我们这个家散了。”
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嘉琳手中握着的杯子跌落在地,碎了,水打湿了她的拖鞋。她只觉得头涨得生疼,嗡嗡直响,半晌反应不过来。她没有说话,只听到话筒那段不断传来的抽泣声,直到十几秒后,意识才回到脑海,逐渐清明,嘉琳开始颤抖,止都止不住。原来,说和做相隔万水千山。
离了?那个小时候带着她看电影,给她买漂亮衣服、买雪糕吃,给她包书皮,听她痛诉作业多,无论她怎么胡闹都笑眯眯的爸爸,再也不是她的了?泪水没意识般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滴在衣服上,心像是被剜掉了似的,空落落的。再次开口,她却能稳稳地装作很无所谓地安慰妈妈:“没事儿,早该离了,现在这事儿多平常啊,什么叫家散了?我和你不是家吗?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低下头,胸口湿成一片,还有泪水不断掉落在地,发出回响,她的声音也低下来:“妈,我们以后,好好过。”
“我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口人。”嘉琳抬头,对欧阳笑了笑,“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欧阳从未如此后悔过,他如坐针毡,更甚者他想抽自己的嘴巴,如果事情可以像唱片一样倒带,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光碟销毁。他一直觉得嘉琳老成持重,不若同龄人的外向、活泼,现在他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是生活逼迫她成长。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么快就长大吧?她不相信感情没有错,恐惧婚姻也是对的,因为她始终缺乏安全感,尤其这种感受来自最亲近的人强硬赋予。
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欧阳知道安慰的话谁都会说,他说的还会别人更加贴切动听,可这个时候,面对坦诚的嘉琳,他更想告诉她:你缺的,我来补,可以吗?
“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件事告诉我,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才高兴……”欧阳平日的伶牙俐齿首次没派上用场。
“没关系,过去很久了,也麻木了。”嘉琳摇摇头,假装不在意,“你不会怪王主任介绍一个单亲的给你吧?”
“没有,没有,我绝对不是那种人。”欧阳赶忙否认,最后,他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些场面话,以此证明他真的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这种事情在如今的社会已经很平常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离婚无非是多道手续而已,其实跟恋人分手是一种性质,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真的。”唯恐嘉琳不信,他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嘉琳笑笑,想当初她也是这么安慰妈。但说得轻巧,慢慢地消化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的情况一直是她的一根刺,扎在要害处,动都动不得。之前她也曾考虑过未来男方是否会介意她的情况,但最后她又觉得以她现在的状态,找不找还是个问题。哪知,机缘巧合之下,她还是相亲了。
她不是个善于诉苦的人,更多时候她会把事情埋藏在心底,生根发芽也好,腐朽溃烂也罢,她不想道于外人听。何苦呢?说出来等于把新长合的伤口再次划上一刀,鲜血淋漓,永远没有痊愈的一天,最后痛得还是自己。也许是周亮刺激了她,也许是欧阳那让人容易贴近的气息引诱了她,总之今晚,她特别有倾诉的。等到把掩埋许久的过往说出口,她才发现,虽然痛,但也不是那么难的,只不过她从未尝试着给人倾听的机会罢了。
她不指望一个外人能多么了解她的心情,毕竟,这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对方唏嘘一场、安慰她一番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所以她想,如果找个不相干的人分摊一些苦痛,就听她说一说,仅仅是说一说而已,既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她应该能从中得到少许的解月兑吧?事实证明,她应该是做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