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澡堂子在江南几乎已成为男人们生活的一部份了;尤其是在冬天,这更是一种无可言喻的享受。
数九寒天,在烧得滚烫的热水里一泡,已经驱尽了寒意;然后,有人替你擦背,那可不是光擦背后手够不到的地方,而是擦洗你全身每一处地方。那些人的本事很大,能把你深藏在毛孔里的污垢都擦洗干净。
擦好了再在热水中泡洗一会儿,出来还有人腿捏胸等等。总之,不必自己动一下手,就可以使你干干净净,轻轻松松,洗净疲劳,去却寒冷。
杜英豪是在金陵长大的,这个地方的人有两大生活上的享受,就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皮包水是士茶馆喝茶、吃点心,水包皮就是洗澡。
杜英豪想不到在此地也能发现了一家澡堂子,这个从未怀乡的游子,忽然动了乡思,说什么也要去光顾一下。那是道道地地的女人之禁地,但他可以带了赖皮狗去,所以赖皮狗奉了四个女人的命令,随行去保护杜英豪。
那实在是句笑话,杜英豪说什么也不会要他保护,他也没这个能刀;但柳小英与杜若华仍然坚持要赖皮狗跟看去侍候,因为杜若华知道这个地方仍然是高九的势力范围,是高九的拜兄弟跛龙马五照管着。
论武功,马五比高九强得多,论性情,马五也比高九强,精明能干,人缘也比高九好,照说第一把交椅该是马五才对;但是因为他们磕过头,拜过兄弟,高九的年纪大上那么一点当长,所以马五才居第二。
马五管的这个码头比高九小,但跟看他的弟兄却多出一倍,负担自然比高九重;可是,在这儿的船家所缴的例费,反而此高九那边低,而且马五的弟兄们却没有一个捞过界的,那是马五守看结义之情。
杜英豪杀了高九。马五一定得到了消息,他也不能坐视,否则很难在绿林道上叫字号了。
杜若华再三向杜英豪提出了瞥告,但杜英豪不在乎,柳小英只有硬逼看赖皮狗跟了去。
她吩咐说:“赖皮狗,叫你跟去保护,不是要你用拳头保护他。杜大哥如果不行,你再饶上十个也不行,而是要你沉住气,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赶紧来通知我们一声,这点想必你能做得到吗?”
赖皮狗想想道:“若是小的跟杜爷一起进去,别人知道我们是一起的,他们有心对付杜爷,绝不会放过我的,所以不敢说有把握。”
这家伙的脑筋很活,想的也多,这个推测也有道理。柳小笑道:“那你就跟在后面,别让人知道你们是一起去的好了,见了面也当作不认识。”
杜英豪笑道:“小英,若是我在那儿跟人打起来,通知了你们也没有用,难道你们还能帮忙不成。”
柳小笑道““为什么不能?他们若是要对付你,一定是采用群殴的方法,我们来帮手也不算破坏江湖规矩。”
“我倒不是怕这个,而是那个地方全是男人,个个全是光条条的,你敢进去吗?”
柳小英的脸红了,但她毅然地道:“敢!若是杜大哥有难,任何地方都挡不住我去帮手。”
这份情意很使人感动,所以杜英豪也不忍心拒绝她们的关切了,而且他高兴有个伴儿。
浴罢小憩时,有个熟人聊几句是赏心乐事,所以他们分先后脚进了那间澡堂,也坐了两个隔得颇远的座椅。在一开始,他们不想有接触。
擦背的老师父只有一个。杜英豪洗罢刚好轮空,很快就接上了擦背,等赖皮狗想要接上去时,却已有两三个人在等看了,他只有继续在水里泡看。好不容易等他擦背,回到生看暖炉的屋子里,却看见杜英豪已经躺在榻上,闭眼小寐,等看人来腿。
腿的江北师父又没空。拉开了江北腔叫道:“小五子啊!你那边要是有空,过这边来帮帮忙。”
隔屋有人答应了一声,接看有人抱了几条干床单过来了,那是擦干身子以及盖看身子用的。
那个被称为小五子的人却不小了,年纪看上去最少也有四十五、六,个子不高,却十分的精壮。
他有一条腿走路不太方便,到了杜英豪身前,把布巾抹干了水渍,而后又用另一床盖住了杜英豪的身子,自己坐在脚头,抬起杜英豪的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熟练地捶了起来赖皮狗心中一动。他从这个捶腿的家伙走路的姿态上,想起马五的外号就叫跛龙,而且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叫小五子呢?
以出生序为乳名,是扬州人的习惯,所以那儿的小孩多半是叫小三子、小五子、小六子,但孩子长大成年后,就没人再那么称呼了,这个人怎么还会叫小五子呢?跛龙马五,这莫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呢?还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在杜英豪之先,已有几个客人浴罢小憩,也等看要腿,但这小五子一过来就去侍候杜英豪了,这不是很特别吗?杜英豪倒是很懂礼貌,谦辞道:“这两位先出来的,你先去招呼他们,我可以等一下。”
一个客人忙道:“不!不!尊驾请,我怕痒,所以不敢要人擦背腿。”
另外的一个却笑看道:“我是这里的老主顾,等等没关系,兄台今日第一次来,理应先招呼兄台的。”
赖皮狗心中已有个不祥的感觉,因为第一个客人说的是鬼话,赖皮狗是等在他后面擦背的,那家伙可没表示怕痒呀!
另一个客人的话乍听倒还有理,但仔细一推敲,破绽就多了。首先,上澡堂子的客人未必互相都会认识,见久了的,固然会认识,但不认识的,未必就是第一次来的,那家伙除非是认识杜英豪,知道他第一天来。
看来,不但那个小五子有问题,而且这些客人也有问题。赖皮狗很注意,他们都是在自己之后进来的,月兑衣服下池后,泡了一下子,有的甚至于把身子打湿了就立刻起来了,有的连擦背都等不及。
并不是每个洗澡的客人都要擦背,腿,但是上操池里浸一浸就出来的人却不多见,因为这种洗法大可不必上澡堂子里来。
这种浴池要不断地烧火,在池外有一口大铁锅,熊熊的火烧看,一个小伙计则把锅里的热水舀出来,倒入一个竹漏斗中,再以竹管注入池中,以保持池水的热度。
这既耗水、又费火,更费人工,洗一个澡价钱不便宜,一个全套外加小费,差不多要两、三钱银子,那是一个普通家庭中数日生计之资了。
有钱,喜欢,这点花费不算什么,但花了高价只来沾沾水,就是发了神经病了。
除非,他们是另有目的的。
赖皮狗看出不对来了,却不敢声张,也不敢提出警告,因为杜英豪正在对力的掌握中。
他自己也不敢穿衣服先走,去通知柳小英她们。因为自己若是走得太匆忙,必会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找了块布盖住身子,也躺在榻上,只希望杜英豪也能像自己同样的瞥觉,看出对力有鬼。
但杜英豪显然的没有注意自身的危机,居然微微地发出鼾声,瞌睡了起来。
赖皮狗只有在心中叫苦。他知道要月兑身只有趁现在,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忽然,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立刻苦看脸,跳了起来,穿看草拖鞋,跳起来向替杜英豪捶腿的那个家伙道:“你……你们这儿有茅房没有?”
那家伙用手一指就没开口,但是却更证明他大有问题了,因为他所指的竟是他先前出来的房间。
如果那儿也是客座,这就证明他在那边捶腿还有可说的;但隔房只是茅房,他显见是藏身其中等候的。
赖皮狗直朝那屋子冲去,希望自己的声音与行动能引起杜英豪的注意。
可是杜英豪却全无注意的意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开。赖皮狗心中直沉,冲到隔房,果然那儿有一口粗马桶,是给客人方便用的。
男人本来就不可使用马桶的,他们都施用露天的坑,最多是搭个遮雨的蓬顶,底下仍然是个坑。
只是这儿不同,隔壁就是客人浴罢休息的地方,如果用露天的坑,臭气可太重了,所以改了口粗马桶,为的是有盖子可以盖住臭气。
这屋里还放了一叠干的布巾,但赖皮狗注意的却是有没有窗子。这一看就凉了,那屋子是没有窗子的。
他要从窗口月兑身的计划已经失望了,但没有绝望,因为他又看见了一根粗瓦管由屋顶下面穿墙而过。那是烟囱,也是暖管。在客座中有一口火炉,在很冷的天气,火炉中烧起了火,燃烧多半是煤炭或大木头块子,热力由大瓦罩子上发出,使屋内温暖如春。
烟雾则由顶上开个口,用圆形的瓦管一截截地连通起来,导至屋外,而且烟囱本身也有送热作用,它要从这间小屋经过,因为上这儿来方便的客人,多半是没有穿好衣服的客人,此地也必须保温的。
烟囱只有一个菜碗粗细,那当然是钻不出丢的,一截截的瓦管有两尺来长,一头大,一头小,这样才能密切地套合连接,漏烟出来。接头处更还用灰泥糊好,防止漏。
赖皮狗颇有一点鬼聪明。他把瓦管用布包看,悄悄地卸了一截,再用布巾堵死了通向火炉的那一端。
再度回来躺下,那个小五子仍在为杜英豪捶着,已经由腿上移到背上,手法熟练,声响节奏,轻脆悦耳,使赖皮狗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错。跛龙马五是此地的龙头老大,他怎么会懂得替人捶腿呢?
不过,这时烟囱中的浓烟受堵,已经开始由炉门中冒出来了。二个伙计来拉过炉门看看,轰的一声,火舌卷了出来,大量的浓烟立刻弥漫了屋子。
赖皮狗趁乱叫道:“不好;失火了!失火了!”
他抓起了自己的衣裤套上,披了衣服就往外冲;但是他冲到了屋外,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出来了,其他人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这说明了里面的人个个都是江湖上行动的好手,镇静从容,不会轻易慌乱的。
这也证明了里面的那些人是真有问题了。
他既没听到里面有乱声,又没见杜英豪出来,就想到事情一定不妙了,只有急急地回客栈中报告了。
柳小英一听就急了,拖看三个女的,扬剑就杀进了那家澡堂子。赖皮狗领看,一直冲到休息处,却已看不见杜英豪了。
不仅如此,好像那些师父与客人都不对了。他们愕然地望看几个杀气腾腾的女煞星,因为他们身上只有一块布巾。
赖皮狗指看杜英豪躺的那张椅问道:“这儿原先的客人呢?”
那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他摇摇头道:“什么事,我不认识尊驾呀!
“他显然是在打马虎眼儿。赖皮狗这时胆气也壮了,一把掀起那块布来,但想起还有几个女的在,只掀到一半又停止了,掀袖探出一支匕首冷笑道:“朋友,我也不认识你,我在一刻工夫前才离开这儿的,那时还没见到你,少装糊涂了。
我问你,杜大侠上那儿去了?”
那中年人道:“我从一早上就在这儿了,可不知道你老哥说的是什么?”
他又怕又急,说话时声音直颤,大气直喘,那倒不像是装假。赖皮狗几乎要怀疑自己跑错了一家。
他跑到后房一看,烟囱又接好了,只是新糊的灰泥还没干,因此他敢肯定自己没错。
“柳女侠,我相信没错,只是他们的动作很快,把杜爷弄走了,又换了这批人过来。”
一个伙计立刻道:“你们说什么?大爷,这个地方可不容女眷前来,那实在不力便。”
只是来的若是平常的女客,这些人想必会闹看起哄了。这四个女的,个个手执兵刃,神气不对,所以没人开玩笑。一个客人道:“各位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是附近的商家,也是这儿的老主顾。”
柳小英冷笑一声道:“好!我来问,你们若给我来一句玄虚,我就佩服你们。”
她走向那个胖子,厉声道:“你老实说,你是一早上就在此地没走开过吗?
“那胖子颤看腮帮子道:“是……是的!哎哟!”
原来柳小英已在他腿根上扎了一剑,痛得他跳起来了,身上的布巾也掉了。
还好!他竟还穿了条内裤,而且还有一只脚上穿看靴子。这分明是刚要月兑衣时,她们已从外面闯了进来,所以害得他连一只靴子都来不及月兑,就拉条布巾盖住身子,做成伪装了。
只怪他运气不好,偏偏坐的是杜英豪的那张榻椅。
腿上一剑,血流如注。胖子抱腿直跳,但柳小英却更不放松他,上前一步,剑尖抵在他的鼻尖上:“说,你是一整天都在这儿吗?”
赖皮狗道:“朋友,你别混赖了,你还穿了一只靴子下池子洗澡的不成。凭这个,我们杀了你也不冤,你别给自己过不去。”
胖子快哭出来了,双膝一跪在地道:“各……各位,我是个生意人,老者实实的生意人。”柳小英冷笑道:“我削掉你的鼻子后,你会更老实了。”胖子一吓,咕咚一声,向后仰倒,这时才有一个瘦小的汉子开口道:“各位,别难为这些人,他们的确是本地无辜的居民,与江湖无涉。”
赖皮狗立刻道:“那么阁下是与江湖有关系了。”
“兄弟在马老大手下跑跑腿,地鼠刘全。”
“好!你们把杜大爷弄到那儿去了。”
“马老大请去了,有些事情要跟他谈去。”
杜若华叫道:“马五若是要为高九报仇,该找我才对,高九是我杀的。”
柳小英也叫道:“把高九的儿子砍成残废的是我,马五要找,该我才对。”
水青青冷笑道:“二位,这话跟他说没用,他只是小喽罗。刘全,他们现在在那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
水青青冷笑道:“好!你不知道,我来问知道的人。杜爷是在这儿丢的,我们找此地要人。柳女侠,你从头上开始间,谁说句不知道,你就一剑宰了他。”
刘全急了道:“这怎么可以,他们是无辜的。”
水青青道:“不会无辜,他们跟马五合作来骗我们,多少也有点责任,柳小姐,你杀第一个。”
刘全更急了叫道:“你们还是不是侠义道上的人?竟然去宰无辜的第三者。
“水青青冷笑道:“是你们把他们牵进来的,说到那儿去,责任也在你们。我听说跛龙马五在地方上很得人望,他就不该把这些人也牵进来。柳小姐。”
柳小英举剑逼向第一个老者。他早已吓得抖成一团,乞怜地看看刘全。
刘全对这几位姑女乃女乃的手段早有耳闻。她们都是女人,未必能像男人那样讲究江湖规矩,只有叹了口气道:“我带各位去找马老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