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忝一舌忝干涩的嘴唇,章扬半蹲身体警惕的注视着四周。这是中南平原东部一片并不算大的树林,就在他视线以内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轻盈的流动着,发出舒缓悦耳的声音。强忍住嗓眼的干渴,他耐心的又等了一会,直到确定这片树林没有任何危险,才挥手示意后面的义军跟上。
短短的一天时间,曾经放肆不羁的他已经在死亡的时刻威胁下改变了许多。昨夜突围以后,一路上他们又遭遇了几股附近州县派出的伏军。虽然都是临时招集缺乏训练的府兵,战斗力更是和常备军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依仗着人多势众他们常常蜂拥而上。由于疲惫和伤病,章扬所率领的十几个人往往只有且战且走。到傍晚前抵达这片小树林的时候,章扬的身边仅仅剩下了周醒等四个人。
捧起一撇清凉的溪水,章扬觉得嗓子口登时湿润了许多。看着不顾一切拼命喝水的同伴,他默默的站起身拔出刀来,走到树林边担当守卫。那杆伴随他多年的长枪已在白天的战斗中折断,就连这把贴身的长刀也多了几个缺口。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照耀在刀身上,如同一弯秋水般流光四射。章扬一面拂拭着长刀,一面想着昨夜那断肠的最后一幕。从白天伏兵的叫喊声中他知道师傅已经战死,激战中他无暇去想些什么,可是当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往事一幕幕的涌进脑海,悲痛便不可抑制的浮上了心头。
十三年了,亦师亦父的两位师傅给了他太多的关爱,而今却突然只剩下他迥然一人。今后该何去何从?
思绪紊乱的想想从前又想想未来,他就这样一直呆坐到换班的义军前来。仔细的叮嘱他千万要小心后,章扬回到树林里和衣而睡。月儿悄悄的过了半空,他终于抵挡不住疲惫的侵袭,昏昏沉沉得睡了过去。
春寒料峭,夜风夹着刺骨的寒意掠过树梢,发出轻轻的哗哗声,淹没了许多细微的声音。那个放哨的义军也许是过于困倦,强撑了半个时辰,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一倒头栽在了树身上睡着了。
大约一两个时辰后,上百名徒步的府兵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偷偷得向树林靠近。踏在地上的足音在呼啸的风中几乎听不见,而睡熟的义军还在发出低低的鼾声。眼看敌人就要将他们包围,这时一群受惊的宿鸟从林中扑腾腾得飞起。章扬一惊醒来,猛地跃起,看着宿鸟飞去心中恍然明白。飞快得抽出长刀,他惊雷似得大吼一声:“上马!”
这一声呼喊叫醒了义军的同时,也让偷袭的府兵放弃了隐蔽前进的打算,喊叫着扑向树林。章扬对着林边的哨兵喊着:“快回来,快回来!”然而那个从睡梦中惊醒的义军看清了形势后,深深的陷入了自责中,扭头喊了一声:“将军快走!”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拔刀冲向了十几步外的敌军。在一连劈倒四五个府兵后,他被十数把长枪同时刺中,终于不支倒地。
借着哨兵拼死抵挡赢来的一点点时间,章扬等人已经收束停当骑上了战马,在他的率领下向着宿鸟飞去的方向狂奔。林那边刚刚赶到的几十名府兵看见高速杀到的他们,一时间慌的手足无措,仅有几个机灵的连忙射出手中的弓箭。伴着马匹前冲的势头,章扬的长刀在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曲线,落下时轻易便斩杀了数名敌军。只是一个冲锋,他们就撕破了包围扬长而去。
马不停蹄的奔驰许久,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东南平原回师以来所看到的第一个老百姓。在询问了当地的情况后,才知道一整天来不停的向东北前进,不但远离了思水河,也偏离了中南平原。唯一的好消息是附近州县的府兵并没有被征集,看样子他们终于到达了安全的地域。
震动天下的思水河会战以海威军大获全胜而告终,在海威给帝国的捷报中最后有着这样一段话:“此次讨逆,贼之气焰虽已稍显鲁钝,然犹兵勇将悍,其势也汹汹。唯彼不幸而遇大将军海,令旗所至,贼望风披糜;骁骑突刺,则分崩离析。万余寇逆,一朝轸灭,绝无一人一马遗漏。”据说当时提笔撰稿的幕僚写完了这一段话得意的哈哈大笑,而海威则是眉头皱了好长的时间,终于忍不住诱惑点头同意,毕竟全歼和击溃在考评上相差得太远。至于可能跑掉了几个人在他们看来实在算不上大问题,诺大阵势的义军都已经被消灭,几个漏网之鱼还能翻得出什么花样?
就在海威回师西北边防的一个月后,北谅帝国东部的均州南门外,有几个人慢慢悠悠的向着城门走去。领头的是个身着白衣,体态修长的年轻人,看上去风姿卓越,俨然是个世家子弟。他后面紧跟着三个壮硕的青年,打扮成长随模样,年纪不大,却腰挂长刀气势逼人。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自然明白他们都是真正的练家子。只是帝国向来武风盛行,这种世家子弟出门游历的场面,比比皆是,倒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这一日南门轮值的什长蔡七一改往日的和蔼,吆五喝六的呵斥着城门口的行人。说起来也难怪,昨日恰逢镇守南门的裨将管阚新娶第三个小妾,他好心好意的带着休息的弟兄前去帮忙,没成想忙乱中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瓶。出乎他意料的是,管阚非但没有看在同僚之情给予原谅,反倒当众责骂并且扬言要扣下他一月的薪饷用来抵偿那个花瓶。整整一夜间蔡七的心里是又悔又恨。他自年轻时投身军伍,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光是一个什长就当了十五年之久。若是以他的资历和本领而论,就是裨将也大可当得。只可惜他不但大字不识,更对拍马溜须一窍不通。这次管阚新娶小妾,若不是老婆强烈要求,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前去奉承的。果然不仅没捞到好处,还惹了一身骚,偏偏他又是个怕老婆的主,怎也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闷了一夜,便借着巡视胡乱发泄一通。
放走一个进城卖菜的农妇,蔡七一抬头看见那个白衣青年正走向城门,对于大都依仗家族势力的世家子弟,他向来就没什么好感。吆喝一声伸手拦下一行四人,横鼻子瞪眼的走上去准备开口找茬。刚走到跟前,却见那白衣青年对着他微微一笑,落在蔡七的眼里,只觉得犹如被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顿时觉得浑身通泰舒畅,烦意尽去。蔡七心中一惊,自知遇上了高手。再一扫那年轻人背后三人,便知道就是手下悉数上阵也奈何不了对方。
那年轻人一笑之后见蔡七立时停止了妄动,也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却依旧将一件东西塞入蔡七手中。略一掂量,蔡七已明白那是两块帝国的制式银元,思忖了一下,他把银元推了回去,淡然道:“不瞒阁下,蔡某如今确实缺钱,不过蔡某虽是一介莽夫,可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蔡某在这均州看守城门也有七八年了,除了偶尔对着乡民发发脾气这等买路钱还从未收过。阁下美意,蔡某在此谢了。”旁边的一众军丁也齐声说道:“正是正是,你把我蔡大哥看成什么人了。”
那白衣青年眼中瞬的闪过一抹异彩,收起银元拱手道:“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冒昧了,忒也小看了蔡兄。蔡兄雅量,还望多多包涵。”
蔡七呵呵一笑,回了一礼道:“没事没事,阁下高人,蔡某可担当不起。再说如今帝国早已遍地索贿成风,也难怪阁下有这般举动。”
一整脸上神色,那白衣青年认真的说道:“若是蔡兄不弃,还望莫要再以阁下相称。小弟在均州还要呆上些日子,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蔡兄这般称呼,叫小弟好生不舒服。”
沉吟片刻,仔细打量了一下年轻人的举止风范,蔡七心中没来由的生出好感,爽朗的说道:“既是小兄弟这般说,蔡七就斗胆高攀了。”这句话刚一出口,旁边的兵丁登时骚动起来。那蔡七平日里对待手下士兵十分厚道,所以跟着他虽然没有油水,一干弟兄倒也没什么怨言。只是蔡七出了名的耿直,除了手下向来不与人称兄道弟,也正是因此昨日那管阚才丝毫不给他脸面。今日和那青年的几句对话从头到尾就透着怪异,最后居然和个陌生人拉起了交情,实在是大异往常。
也不管那帮兵丁们在嘀咕什么,蔡七又道:“小兄弟此次前来均州,可是为了那南北两大国手在疏玉泉的十番对局?”
“曾亮生和柳江风在均州?”白衣青年惊讶的问道。
蔡七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小兄弟竟然不知道此事?两大国手的十番对局那可真是名动四海啊,难道小兄弟不好此道?”
那白衣青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十九路棋局纵横俾盍之道,我又怎会不喜欢,只是小弟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奔波,消息闭塞的紧。如今既然知道了,少不得要去观摩一下。”
点点头蔡七道:“正是,那南曾北柳的大名仕子们谁人不知,碰上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今天已经是第九局了,前几日你七哥也曾经去观摩了一局,可惜实在看不出道道,小兄弟要去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说罢眉头一皱又道:“只是小兄弟的长随恐怕去不了了,那地方为了两大国手下棋时的清静,每天都限制旁观的人数,小兄弟一个人我还能卖个面子,人多了七哥也无能为力。”
那三人中领头的闻言踏前一步道:“我等先去城中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公子但去无妨,只是还要多加小心。”
蔡七一听这话笑着对白衣青年道:“小兄弟的这几个手下倒是忠心的很,不过你七哥虽说官不入流,可在这均州城里要保个人平平安安却也还不成问题。让他们去吧,回头让我的部下来说说住的地方不就结了。”
白衣青年也笑了起来,对着三人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先去吧,顺便把我们要找的人住的地方也问问,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待那三人应声而去,蔡七和手下打个招呼,自与那白衣青年缓步走向城中。
一路行来,只见街边商肆林立,人头涌动。那年轻人不停口的赞叹均州的繁华。蔡七的脸上也升起了自豪的神情,他得意的说道:“天下四大米仓三大布市,均州各得其一,想不繁华也难啊!小兄弟初来此地,所见所闻不过是百中得一,日子长了怕是还要惊讶许多。”那年轻人不由得点点头道:“七哥所说定有道理,不过七哥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叫着可有些别扭?小弟姓章名扬,草字佐云,七哥以后唤我佐云便是。”
这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正是死里逃生的章扬,随行的除了稚虎营的周醒外还有原来跟着梁鼎方的吴荆和王元济。那日月兑离险境后,四人潜踪隐迹耐心的等到海威回师后才重返中南平原。然而在中南平原的遭遇令他们大失所望,当地百姓在义军失败后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不但没有人响应他们再举义旗的号召,反而有人暗中告密。要不是海威的报捷书中一口咬定没有人马漏网,只怕他们早已被大军围剿。饶是如此,章扬等眼见形势已不可为,也唯有黯然离开。这时章扬才真正领悟师傅要求他忍耐的含义,左思右想之下决定先到均州来找梁鼎方所说的魏清。此人原是梁氏兄弟的管家,义军举旗之初,他就被梁氏兄弟派到均州,带着变卖家产的全部资金为义军筹措粮草物资。只是没想到在城门口就碰上了蔡七这个爽朗的汉子,章扬一时心动,便起了结交之意。这一路行来两人越谈越投机,章扬觉得蔡七虽然有些粗莽,却是个性情中人,大可交往下去,于是便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反正在帝国眼里,义军早已灰飞烟灭,也没有人会有心去注意这个章扬是否就是义军中小有名气的少年将军。
两人“佐云”“七哥”的叫个不停,不一会已到了疏玉泉的园门口。疏玉泉是天下七大名泉之一,泉水清洌芳甜,古来就是文人墨客们用作饮茶的佳品。再加上疏玉泉本是从地下涌出,每日清晨泉水喷激而出,高达数丈,落下时溅在四周石头上更是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曼妙有如仙乐。故此被称作北国第一奇景。数十年前均州的几个富户共同出资建了一个疏玉园,从此要想再见到疏玉泉就成了难事。月来两大国手在此对局,疏玉园的门户越发严谨,等闲人只得望门兴叹。
蔡七还没走到园门口,远远的就和守门的几个人打起了招呼。那为首的一楞,笑道:“七哥怎地有空来这里?前两日看了一局不是还叫着头痛吗?”
瞄一眼偷笑的章扬,蔡七登时不好意思的骂道:“你个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七哥这点丑事,怕是被你们宣扬的整个均州都知道了。”在守门人的哄笑中他快步走近接着道:“今儿个是我兄弟想进去看看,哥几个怎么样啊?”闻得蔡七月兑口而出的“兄弟”二字,众人俱是一怔,蔡七没有亲兄弟谁都知道,而蔡七不喜和人称兄道弟在这均州城里无人不知,就是他们自己也不过平日里和蔡七混的熟了,才七哥七哥的叫唤。看着眼前被蔡七唤做兄弟的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那为首的人考虑了片刻便道:“既是七哥的兄弟,万事都好商量,我这就领你们进去。只是我姜成倒没什么,其他兄弟那里七哥是不是要打点些茶水钱?”蔡七的脸上顿时一沉,心道这姜成往日里和自己也还谈得来,总以为他算是条汉子,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见蔡七脸色不豫,旁边的人便都上来打起了圆场,纷纷道:“算了算了,我们怎么能收七哥的钱。”那姜成也不多话,一摆手阻止了众人,只是笑吟吟的看着蔡七二人。蔡七牙一咬,正待将怀中仅有的十几个铜钱拿出来,却被章扬伸手拦住。随手拿出一块银元递向姜成,口中道:“既是有这规矩,原该小弟来出,还望这位兄台多多帮忙。”
姜成看着那块银元,忽地仰天一阵大笑,他手指蔡七道:“七哥还真以为我姜成要收钱不成?我只是想看看这位小兄弟到底是不是七哥的兄弟,七哥能有这般举动,足以证明一切了。小兄弟这钱姜成如何敢收,要不然今后还不被七哥骂死。”回过身去让开道路,一伸手到:“姜成这就带两位进去,还望七哥莫要责骂姜成哟。”
大笑着给了姜成一拳,蔡七笑道:“臭小子,敢来试探七哥,我还以为我这双眼睛看错了人。”那姜成忙不迭的说道:“不敢不敢,只要七哥能把我当兄弟看,水里来火里去,姜成绝无二话。”说罢转身带头走了进去。
一边走着章扬一边盯着蔡七,倒把蔡七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耸耸肩道:“佐云为何这样看我?”章扬轻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七哥在均州名声如此响亮,看来小弟是高攀七哥了。”
前面的姜成闻言回头看一眼章扬道:“七哥可是均州的英雄,能做七哥的弟兄那才真是福气,却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和七哥这般亲近?”
不待章扬回答,蔡七连忙插嘴道:“莫要胡说,佐云的武功人才远胜蔡七,要是信得过七哥这一双眼,你就不要再多嘴了。”赶紧应了一声,姜成讶异的看了看年轻的章扬,回过头领路前行……
也不知转过了几道弯,穿过数座精巧细致的亭台楼榭,章扬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池方圆数丈的泉水跃入眼帘,但见周围景色青翠迷人。旁边一座小山的亭中,正有两位长者对弈。左边的一个约模五十来岁,身着青衫,神态从容写意。从年纪来看章扬估计他是那被称作“流水不先”的南曾曾亮生。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刚出头一身红袍的中年人,此刻脸上全神贯注。只见他满脸胡须不怒自威,正是那“斩龙圣手”北柳柳江风。
三人漫步上了小山,见那亭子四周数丈内,零散的坐立着十几个人,都在出神的盯着亭中的棋盘。蔡七靠在章扬的身边,一一指点道:“东边坐着的是本城知州赵大人,他身后站着的三个人是东、西、北三门的守将。北边那五六个你看看身上的穿着就知道都是本城的富户。西北角是教馆的众位先生。这南边的是……咦?怎么是她?”
章扬正听的仔细,忽然觉得蔡七口气诧异,转头向亭子的南边一看,顿时心中波澜横生。只见那南边的树林前,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斜靠在树上静静的看着棋局,脸上虽轻纱笼罩难见容颜,却依然明艳不可方视。此时恰巧一阵山风拂过,带得她裙裾飘飘似是要乘风而去。咋一眼瞧见,直教人疑是身在仙境,而她便是那将要流落凡间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