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悄然已隐去,朝阳在漫天云霞里升上了半空。章扬呆呆的坐在魏清棺木旁,整个人如同泥塑般动也不动。初次与魏清见面时的惊喜,平日相处时的殷切关怀,还有前两日他愤怒的神态,一点一滴,历历再现。虎目中,泪早已干涸,可红丝血痕,依然在眼底淤留。
上苍,你未免太残忍!
望着痴痴的章扬,闻讯赶来的蔡七等人默然无语。“人死如灯灭”抑或“节哀顺变”,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就算再多,又真能弥合伤口,抚平失去亲人的痛苦吗?至少他们中间,谁也不清楚。
如嫣站在章扬身侧,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早在谢晚亭就已经注定。然而此时她的脸上,还是抑不住内疚自责。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章扬就不会晚归,而魏清也许就不会由于担心而出门寻觅。那样的话,或许一切事情都会按照另外一个轨迹发生。她心绪紊乱的胡思乱想,口中轻轻的说道:“对不起。”
“和你没关系!”章扬忽然烦躁的暴喝起来,当他看见如嫣的身子一颤,眼中瞬时溢满泪水时,不由心头一软,放缓了语气道:“这事怪不得你,要怪就怪我太小看了管阙。我本该想到,像他这种人,定是心胸狭窄,睚毗必报。就连李文秀都提醒我要多加注意,偏偏我还不放在心上。老爷子的死,是我害的呀!”他心情沉痛,语中满是悔恨。
“先生,赵大人来了!”刘猛从门外匆匆进来,凑在章扬耳边说了一句。
“替我请他进来。”章扬胡乱的撸了一把脸,闭了闭眼睛,勉强振作精神,带着众人走向了客厅。
挂着张沉痛惋惜的面孔,赵春山甫一进门,便对着章扬跺脚道:“世兄,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魏老爷子如何突然被人刺杀?”
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章扬此时再也不想和他敷衍兜圈,他直截了当的说道:“赵大人,想必你也明白凶手是谁,用不着我掖掖藏藏。坦白说吧,依大人之见,我该如何应对?”一手递过从魏清身上起出的弩箭,章扬直视着他。
似是没想到章扬如此激愤,赵春山苦笑着伸手接过,当他一眼认出这短约寸许的箭矢,正是帝国大将方能拥有的霹雳九连环时。只听他“蠢人!蠢人!”的连连叹了两声,也不知究竟是说管阙还是那留下了痕迹的刺客。没奈何的摇摇头,赵春山眼中虚伪尽去:“事已至此,赵某再说什么怕也挽回不了世兄的心意,却不知世兄到底做何打算?”
“我要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语,章扬的目光看向门外。锐利的像是想要穿过门庭,穿过大街,穿过高墙,直到穿透管阙的心脏。
“杀他么?”赵春山莫测高深的笑了起来,他撇撇嘴道:“就为这等不学无术的匹夫,世兄准备以血换血,从此亡命天涯?”
章扬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赵春山道:“大人终究还是怕啊!也难怪,振武将军重兵在手,若是为此事对你心存芥蒂,于大人的前程委实是个麻烦啊!”
“我怕了吗?”赵春山微微含笑,唇边的几根胡须一阵乱颤,像是听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故事:“振武将军虽权势熏人,要想寻赵某的麻烦,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正脸色,对着章扬道:“世兄莫要多心,管阙与我,决不是同路人。赵某今日来此,只是想把利害说清,好教世兄做个正确的选择。”
紧紧地盯着赵春山的面孔,章扬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痕迹。良久,才失望的收回目光,自嘲道:“说来说去,我终是看不透大人啊。”
“世兄又何尝不是难以看透。”飞快的回了一句,赵春山接着又道:“只不过如今世兄关心则乱,全无往日气定神闲的风采,自然也就看不透赵某的用心了。”
听了他的话,章扬似是品出了味道,他请蔡七等人暂时回避之后,强撑起身体,恭恭敬敬的对着赵春山施了一个大礼:“在下不才,愿听大人明言。”
赵春山皱眉苦笑,顾了顾左右,开口道:“世兄才气无双,恐怕早已猜到当日小西山谢晚亭一战,实是赵某有意纵容。只是,任我如何思量,也没有想到会害了魏老爷子,这一点赵某必须先与世兄分说个明白。”
见章扬嘴角一阵搐动却并不作声,赵春山舒了口气。
“管阙此人,粗鄙骄狂,虽出自名门,却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如今他暗下毒手,实已丧心病狂。世兄要杀他解恨,于情相合,于理相符。按说,赵某本不该多嘴。”他顿了顿,像是在肚里盘算了一下说辞,方才接着说道:“管阙乃帝国俾将,若依律送有司问罪,拖延时日不说,还有可能被他父亲管捷从中翻云覆雨,弄出许多变化,此实不妥。可要是世兄欲凭单人利剑,取仇人首级,痛快是痛快了,却未必能心想事成。虎帐尉高手暂且不提,光是他南门守将的衙门,就有近百护卫,世兄可有把握在重重阻碍中,不让管阙逃离?”
见章扬低头沉吟,赵春山又开口说道:“有如此多的顾虑,世兄该当明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为今之计,管阙做贼心虚,见你未死,定惶惶不可终日。只需放出风声,但言世兄日夜图谋他项上头颅,管阙必仓皇失措,引亲信之人,还奔振武将军帐下。到那时,千里路遥,何处不可下手?岂不比在均州城内来得容易?”
至此章扬已全盘了解赵春山的用心,忍不住讽刺着接道:“如此一来,在下大仇得报,大人也没有失职之过,果然好计策啊!却不知大人对在下还有什么吩咐?”赵春山愣了一愣,脸上浮起几丝被看穿心迹的尴尬。他连着打了几个哈哈掩饰过去,笑着赞道:“世兄当真是个明白人,赵某这点心思几无所遁。不错,世兄事毕之后,还请另寻高就,均州就不必再回来了。”
说来道去,这老狐狸兜了几个圈子,还是想一边利用章扬帮他解决管阙这个麻烦,一边又利用管阙的死逼走章扬这个隐患。可恨的是,明知道自己被他计算,章扬还不得不承认,赵春山所言确实是最好的复仇方式。
“大人但请放心,在下报仇之后,决不再来打搅大人。世事多变,章扬今日在此预祝大人仕途无碍,一帆风顺。”努力挺直了腰杆,章扬的语调客气而又疏远。
城下的运河水滚滚而逝,在傍晚落日的余辉下现出晕红如血。章扬依在城墙上,手执长刀轻轻拍打着垛孔,随着空洞沉闷的回音声声响起,他心头的忿慨压抑一浪高过一浪。为什么,自己甘于寂寞,忍辱负重换来的却是傲慢和欺凌?为什么,自己呕心沥血,舍生忘死护卫的这座城市,在一个肮脏无比的小人面前竟然要驱赶自己离去?
寺庙里的钟声远远响起,残阳不屈的挣扎了几下,终于无奈的沉入了西边。河上纤夫的号声粗矿恢宏,在宁静的夜色下分外让人震动。
“先生果真在这里。”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混杂在风中,自身后传来。章扬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李文秀手握裙摆,一步步地走上了城墙。
“昨日魏老爷子初七,文秀有事耽搁,今日特去拜祭,不料却不见先生踪影,好奇之下问了问如嫣姑娘,这才知道先生雅兴大发,竟独自上了这高墙。怎么,难道均州城外,还有什么让先生记挂的东西?”她缓缓走到章扬身旁,极目远眺,仿佛不经意的随口问道。
章扬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自己因为郁闷难当才跑了上来。
李文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不再开口,只是默然陪在他身傍。渐渐的,夜色弥漫了天际,行舟夹着余热,在河面上往来穿梭。远处的一堆篝火,在风中狂舞了一阵,终于越烧越矮,最后猝然散成满天的星斗。皎洁的月光下,水面折射着宝石般的碎光,绚丽却又清冷。
“你不必再来劝我,李家,现在我更不能去了。”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章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一声长长的太息,从李文秀的口中滑出,那双细匀修长的黛眉下,有两颗夜星黯淡了下去。她望着城外运河,答非所问的说到:“四十年前,帝国为了沟通南北粮道,动用数十万民伕日夜赶工,费钱无数,终于开掘了眼前这条长达千里的运河。若要问起它的好处,只需看看今日富饶的均州便知究竟。可惜当年前皇为了早日能得其利,妄求虚名不顾国力,硬是把九年的工期压缩成了三年。结果,运河是提早建成了,国库也落的个一贫如洗,百姓更是怨声载道,好端端的一件为民求利之事最后竟成了暴政。从此帝国国力空虚,日渐积弱,到了如今就连西北交战的军饷也要另行加征。谁不知道这是饮鸠止渴前景可危,然而帝国已势成骑虎,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当真能分出轻重缓急吗?”
章扬回过头去,惊讶的看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女子。李文秀像是并未感受到他的目光,只顾自言自语道:“古来多少王朝,其兴也速,其亡也忽。究其根源,不过就在‘失民心’这三个字上。帝国如今全力以赴,以图在百姓不堪重负走而挺险之前平定西北边患。用心虽好,却难免失之自负。猛药可以治固疾,更可以要了人的命啊。今上常处深宫之中,安知天下风云?依文秀看来,这堂皇富丽的帝国大厦下,根基已经动摇,假以时日,必有大乱发生。”她言语凿凿,显出这些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
“身出累世豪富之门,生逢乱世,若不能及早准备,其中凄惨,毋庸讳言。我李家虽算不得贵胄之后,却也明白个中利害。贤人豪杰,枭雄霸主,此存亡之道也。故文秀明知必遭拒绝,犹然厚颜相求,一心惟愿,能得先生臂助。”她这才转过脸来,盯着章扬的眼睛,慢慢的又说道:“然而现在,文秀却并不是来劝先生襄助李家。相反,文秀要劝先生自取一道,于莽莽乾坤中,建功立业。此意,苍天可证!此心,明月可鉴!”
满天璀璨的星光下,她的眼眸依然亮的让人不敢直视。章扬迎着她的目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头一阵狂跳,不由低头避开。
几乎听不见的一声低叹后,李文秀眼底晶莹乍现,她连忙转头看向城外,声音沙哑起来:“先生乃人杰,自当恩怨分明,但管阙一亡,振武将军舌忝犊情深,必将伺机报复。我李家虽有捍卫之意,却恐有心无力,反而害了先生。文秀思之再三,终以为先生得手以后,直趋京畿为上。为怕先生忙碌,所以才追城而来,一表心意。”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恢复平静。
“京畿?托庇于柳江风制下,以图来期?文秀小姐如此苦心为在下考虑,真叫章扬难以为报。”
嘴角边第一次露出衷心的笑容,李文秀俏皮的摇了摇头:“先生何必在文秀面前乱打马虎?罢了罢了,既是自作聪明,索性一并到底。我料先生,定会打算拜访扬威将军,但托庇二字,却断然不会为先生所为。何况,西北动荡,良臣猛将,此其时也。前有海威以白身投军,今日手擎破虏金印。后有董峻以书生从戎,而今已官至平贼将军。至于校尉将佐,更不知凡几。以先生之能,但得机遇,何尝不能重兵在握,徐待天下生变?”
冷汗自颈下狂涌,章扬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几日他想的虽多,却还比不上李文秀考虑的这般周详细致。委身于边军之中,潜踪隐迹,寻机觅势,这是目下唯一的选择,倒还不难猜测。只是那徐待天下生变一句,当真有如石破天惊,让他不禁怀疑李文秀是否看穿了他的底细。
望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李文秀心底嬉笑不已,好不容易才板起了面孔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些事虽无凭据,但蛛丝马迹,足以为证。非但是文秀,赵知州心里,最顾忌的只怕也是此事。用先生退敌,一是事急无奈,这二嘛可就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了。否则的话,以他的老辣,何以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来。可笑海威,威名传于四方,铁律行于军中,偏偏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勾当,平白便宜了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得听她提起海威之名,章扬的面孔不禁有些变色。李文秀眼角余光扫见,却故作不察,反倒伸出手指,反反复复的在城墙上书起海威二字。望见墙上砖土簌簌月兑落,海威二字扑面而来,章扬脑血上冲,不得不闭上了双眼,半晌方才重新睁了开来。此时那字虽多,他却视而不见,再无半分失态。
李文秀见他如此,终于停下指来妩然一笑。章扬怔在原地,既感激她用心良苦,又苦于自己无法明言。一时不安愧歉,纷纷涌涌,尽都写上了面颊。
“夜露已深,蔡校尉大概也要关城落锁了,咱们还是下去,莫要给他添了麻烦。先生,你看如何?”仿佛并未看见章扬复杂的脸色,李文秀轻快的提了个建议。倒是章扬隐约觉得,她的声音似乎越发婉转悦耳。
体味着各自心情,章李二人施施然下城而去。却不知他们身后,有两条长长的身影投在阶梯上,忽而分离,忽而又交错在一处。
刀是好刀,枪是好枪,府库里数十堆兵器和在一处,泛着精钢特有的光芒。单锋挑出一把锐利异常的钢刀,顺手插进左手提着的皮囊中。他望望身旁兴高采烈翻箱倒柜的刘猛,皱眉道:“小猛,你爹当真同意你跟着佐云走?”
“当然!”刘猛头也不抬,自顾挑选着兵器:“别的不说,我只要告诉爹爹,单大叔也有份,他哪里还会有意见。”
“臭小子,原来是把我给卖了,看来今后要多小心你才是。”单锋听他答得干脆,终是放下心来。这时刘猛一声欢呼,猛地抽出一杆铁枪。只见那枪身黝黑暗淡,除了枪头有些长的出奇,丝毫不见过人之处。不料被刘猛拿着粗布一番擦拭后,略略一举,那铁枪上端竟有寒光流转自在,清澈碧凉。单锋愕然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刘猛已把枪身一收,藏在了自己身后:“先说好了,这杆枪归我。”他嬉皮笑脸的看着单锋,口气却十分坚决。
单锋努嘴喝道:“哪来这许多废话,你单大叔还会和你抢它不成?”。他把手一伸,刘猛只得泱泱的把铁枪递了过去。
把玩着手中兵器,单锋啧啧赞叹:“枪尖尺半的我见得多了,像这样长达二尺,两面锐角开锋的利器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枪,果然好枪。”眼看自己的宝贝结局堪忧,刘猛在旁边慑诺道:“单大叔,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单锋有点惋惜的递了回去:“府库之中宝贝多的是,我才不会和你争这一件……话说回来,你可要好好挑选,兵器乃武人之命,莫要害了别人。”
“知道,精益求精,重中选重嘛。”刘猛应了一句,随即又问道:“单大叔,我一直不明白先生为什么只要一百人。咱们单刘两村七百多条汉子,人人精通武艺,就算再怎么挑选,也能有个三四百人,干吗要把人数限定在百人以内?”
单锋听他问起,便停下手来答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干掉了管阙以后,去的可是京畿重地,要不是为了确保管阙不至于逃掉,佐云连一百个人都不想要。再说到了京城,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还不知道,人手一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保不齐出点岔子那才麻烦。”
“那什么时候动手?”听他说的有理。刘猛忙着点了点头,转**一想又追问起管阙的事。
“应该快了吧。”单锋抬起头来,目光看向库外。“这两日赵知州派人传信,说管阙三番五次到他府上哀求恐吓,看样子他快要吓破胆了。嘿嘿,等他一离均州,咱们就跟上,挑个好地方,送他黄泉路上快刀一把,铁枪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