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朦朦的雾水在半空中飞舞,清爽而又微寒的空气里,四野那青黄交错的茅草也被涂上了润润的光亮。半明半暗的天际风动云走,雷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咽,闷闷的震动。
依轮河南岸,北谅十数万大军拔营起寨,在出征鼓的陪伴下匆匆整好队伍,随即一拨拨的向北进发。数万匹战马虽未撒蹄奔腾,可呼噜噜的喷鼻声和踏在沙石上的咔嗒声,默默散发着摄人的气势。
进至岸边半里,随着中军三声清脆的金锣响起,大军收住步伐,静静排开了阵势。几只正在捕食昆虫的红角鸮被齐整的动作一惊,慌乱的张开翅膀,尖叫着拼命向高空逸去。
一员卫旗校尉奔出阵前,将海威将旗奋力摇动。前排数列披甲步卒,高擎巨盾拱卫着一些负责搭建浮桥的工匠,月兑离大部向前挺进。后排数千弓手,持着各式弩弓堕后掩护。严实的脚步咚咚踩踏在大地上,隐隐的杀意顺着野风向四周播散,直惊得野兔狐鼠窜出地穴,失魂落魄的撒腿奔逃。
吴平立马站于平贼军前,眼中却有些失望。海威选择的渡河口,即非两岸距离最近的地段,又不是水深最浅的河滩。对岸地势开阔,正有利于铁勒骑兵布开箭阵。如此看来,今天想要过河,怕是不会轻而易举。
“击鼓,进攻!”海威大手一挥,背后鼓声隆隆而起,十数万战士齐声呐喊穿透云霄,让人听了止不住身体发烫热血沸腾。
前锋逼到岸旁,忽然散成数个相距百步的圆阵,各自护住工匠,想要冲上河滩上开始架设浮桥。
如此宏大的动作,铁勒怎会不察觉。数万铁骑伴着号角沿河岸迅即展开,骑手各自挽弓搭箭,只待北谅军进了射程,便是万箭齐发。
因为河流恰好在前方拐了个小弯,北谅军左侧距离依轮河最近,转眼已冲到了跟前。数百士卒涉到浅滩,前蹲后立,手中巨盾或驻地或高举,叠成一道屏障。厚厚的防卫圈内,那些工匠手足发力,乒乒乓乓的将携来木桩飞快敲入地面。
对岸箭矢如同蝗虫般扑打着盾牌,噗噗的连珠回音接连不断,那些士卒虽被震的手臂发麻脸色发青,却毅然咬牙苦撑,足下宛如生了根一样死死的钉在了浅水中。
北地秋寒,双足陷在水中已是冷入骨髓。待到落空的箭矢嗖嗖劈在水中,溅起的浪花顺着盾牌甲胄流到身上,更是让人禁不住发抖。手上的盾阵只是小小露出了一丝隙缝,就有十数支利箭破空飞来,几个战士哀号着倒下,血液顿时在清澈的河水中漾出数道殷红。戏耍的鱼儿好奇的凑近一触,旋即疯狂的摆动尾巴潜入了深处。
前面的士卒倒下,后面立刻有人冲入水中,重新弥补裂缝。此时北谅军已全线展开,里许内就有数千人围着几处预定的渡口忙碌。
警觉平射效果极差,铁勒阵中游骑奔走,很快便全军向前逼近,俱都弯弓仰射。万余强弓惊弦不断,崩崩声震耳发聩。无数箭矢犹如彩虹凸现,极力飞到高处,再斜斜向下坠落。
这一来北谅军稍显被动,那持盾的士卒拼命靠拢,却也无法护得周全。只是两三波箭雨过后,已有数百人中箭负伤,最让观者无奈的,是有些忙着架桥的工匠也被流矢击中。士卒们好歹还有甲衣蔽体,他们不过身穿麻衣葛布,一旦受创,极容易失去行动的能力。
像是被敌人激怒,随着海威将旗摇动,北谅军的弓手也突至前列,与铁勒隔河对射。一时空中羽箭连啸,地上人嘶马吼,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里,时常夹带着中箭的哀鸣。寂静了数百年的依轮河,赫然变成了人间地狱。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岸边浮桥渐渐向前伸展,吴平却不喜反忧,忽然低低叹了一声。
方戈武正在他身旁,不由诧异问道:“吴将军,何故叹息?”
吴平嘴角苦笑,扬鞭指着渡口道:“你看,如今我军尚在岸旁,能得盾阵庇护,铁勒自然难阻。可要是再往前去,必然要到河中架桥,到时水流汹涌无法立足,还有谁能护卫工匠?”
说话间浮桥已探出河岸,铁勒方射来得箭雨越发密集。纵使北谅弓手奋力压制,铁勒军却似不惜代价,死死的沿河固守寸步不退。
纷纷乱箭中,大批战马嘶号着被陆续射杀,铁勒骑手们索性将马尸拖在身前,半蹲在地,手中近乎疯狂的连珠施放。眼看北谅军不顾死伤,还在冒矢前进,铁勒右贤王一声令下,又有上万骑兵下马持弓,穿过前面的缝隙,排成密密的箭阵,加入到对射的行列。
正当吴平等人扼腕叹息,以为如此下去徒增死伤时。海威军中鼓声雷动,列阵骑兵呼啦啦得向左右一闪,中军里竟推出数百辆投石车来。
车卒们嗨哟嗨哟的吆喝声中,那些投石车摇摇晃晃的向前靠近。吴平等人对视几眼,眼中狂喜之余不禁露出了几分敬佩。奋威军一路疾进,显然是不可能带着这样沉重的器械,只看那车体上的木杆还残留着绿色的树皮,便知是连夜赶制出来。海威昨晚执意要后退三里扎营,原来是为了防止铁勒注意到营中动静。想这茫茫草原上,要觅到足够的木材谈何容易,恐怕经此一战,方圆数十里内,再也看不见半棵树苗。海威心中有如此盘算,怪不得昨日成竹在胸。
这时投石车已进入射程,车卒们停好位置,便忙着将大大小小的石块置入尾部的木篓中。待到将领令旗挥动,各自分成数十人一股,肩负皮索手拉绳带,齐声高呼牵扯石车。眨眼间数百坚石如天外流星,划出道道弧线,重重的砸在了铁勒阵中。
那飞石威力惊人,中者立毙,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御。有时擦身而过,虽未命中人马,但凭那在地面砸出数尺深坑的震动,便让铁勒射手再也站立不稳。更有些小石弹跳而走,沿途所及无不应声而裂。
事起突然,铁勒军中顿时大哗。北谅军一轮射罢,对岸已是人马溃逃遍地狼藉。刚才在雨点般的箭矢中挺立不退的猛士,顷刻间就被这恐惧的武器夺走了勇气。等到投石车再次发动,饶是铁勒将领以斩首威吓,也阻不住部下向后溃败。
敌军箭阵方散,岸边奋威军立时加快了动作。千余名善泳将士跃入河中,不顾刺骨冰寒,用绳索拉住桥板,飞快的连接起来。
只费了小半个时辰,几座浮桥屹立在依轮河上,奋威军平贼军旌旗招展,各自穿河而过。这号称察尔扈第一天险的河流,在十余日的苦战后,终于被北谅军踏在了脚下。
北岸一片凄惨苍凉,无数铁勒战士的死尸,倒伏在战马与零落的兵器之中。黄绿交错的草丛间,时不时出现几团让人恶心的血色肉团。被飞石砸裂的刀弓和射成刺猬的躯体,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小心的拨动马头,低头绕过一面斜插在地面的铁勒战旗,吴平赶到海威马前,恭敬的合拳行礼道:“今日得见海大将风姿,卑职实有高山仰止之心。然董大人尚在重围中翘首企盼,前面又是一马平川,还请海大将能令部下衔尾穷追,稍解我等心中焦虑。”
海威面带微笑,轻轻把弄着鞭尾,随口道:“那是当然。”
不费多少口舌就得到海威的允诺,吴平喜出望外,赶紧奔回平贼阵中,召集人马向着铁勒溃退的方向追击。望着数十面战旗慢慢远去,海威整了整面容扭头道:“克虎,传我军令,步兵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后再出发,骑兵抽出两万人,随平贼军追击铁勒。记住,不可离本队太远,一旦敌军远遁,立即收束人马等我到了再说。”
“这……”蒋克虎稍一迟疑,便望见海威目中威光暴涨,直压得他心头慌乱,忙不迭在马上躬身答道:“是,大将军,卑职定依令行事。”
牡丹渡口,听雪舫中。
围着一张案几,北谅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谏议大夫铁贞,给事中舒安国,羽林军统领、骁骑将军田剀,前路州知州谈端午团团而座,各自端着茶杯低头不语。
几上明灯闪耀,把素净淡雅的内仓照的格外清雅。早在几日前,柳江风便邀请他们今日来舫上听曲小聚。然而等到柳湄娘一曲奏罢,众人却谁也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局势动荡如此,就是呆子,也知道柳江风请他们过来,决非是听曲这般简单。但主人不说话,谁也不愿抢先挑起话题。
细细对着掌中那杯龙顶翠碧轻吹一口气,柳江风望着隐绿挺秀的女敕芽在水中载浮载沉,忽然开口道:“来来来,各位先品品这龙顶翠碧。此乃贡品,皇上赐给了我一盒,今日还是首次启封。”
几人愕然望了望,只好伸手将茶盅凑到唇边。方一靠近,铁贞禁不住“呀”了起来,他摇头赞道:“果然是好茶,味清香醇,银翠相错,单凭这些已可算是极品。”
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他闭眼品味了半天,又道:“妙!妙!清而奇,醇而香,浓郁中蕴悠然之气,当真不同凡响。”
听他这么一赞,众人纷纷低头细饮。不一会俱都舒眉展目,击节叫好。
田剀性子爽直,当下羡慕的说道:“如此好茶,只有借将军之福才能尝到。”
“不然。”柳江风摆了摆手,田剀顿时醒悟道:“对,此乃贡品,便是将军,想必也难得其一。”
出乎他的意外,听了这句话,柳江风笑着又摇了摇头。此时不但田剀闹了个糊涂,其他人也不免诧异,倒是座中官职最低,刚被柳江风极力保住的谈端午有些若有所悟。
“此茶虽是贡品,只要皇上能喝到,不是柳某自夸,弄个一盒两盒还不是难事。”
谈端午眼睛大亮,眉宇间有些兴奋溢出。柳江风冲他一笑,继续道:“此茶产于路州,出自那山如驼峰,水如玉龙的渺雾峡。自帝国开疆以来,年年都是宫中御用的贡品。只可惜到了如今,柳某却担心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座中都是明白人,听其言察其意,早知他终于提起了管捷之事。近日廷上纷争不断,为着谈端午弃官而逃,众大臣吵作了一团。偏偏皇上病重,只发话让他们斟酌着办理。要不是柳江风挺身而出,谈端午怕还要在刑部大牢里呆上一段时日。
路州之变,真相不难猜度,但此时帝国用兵西北,实不宜再起波澜。以皇上的脾气,居然都暗自忍下,柳江风今日提起此事,所为何来?
眼见场面忽然冷清,给事中舒安国咳嗽几声,开口道:“在座都是至交,别的不说,田将军是柳公一手提拔,铁大夫与左领军卫同殿为臣二十载,也是交情非浅。下官恩师与柳公谊属亲戚,说起来还是晚辈,至于谈大人,更是不必提了。”
这一番话说出,众人那点私下议论朝政的不自在慢慢散去,神情也自然起来。舒安国再道:“下官放胆说句直话,如今皇上病重,帝国多事,各位重臣意见不一,实非天下之福。难得今日你我亲近之人聚于一堂,再不宜遮遮掩掩,总要坦诚相对才好。”
田剀猛地一拍案几,起身道:“正是,田某武夫,喜欢直来直去,自问也没本事应付眼下这等局面。柳公在朝,呕心沥血十数载,本就是国之栋梁。只要柳公出头,下官定附之骥尾,决无异议。”
他二人一表态,柳江风和铁贞交换了个眼神,满意地笑了起来。舒安国久居殿中,往来奏章文书一并知祥。而柳江风辞去羽林军统领后,田剀便掌握了这个最紧要的职权。有他二人相助,无论帝国起了什么变化,柳江风都能从容应对。
“实不相瞒,今日请诸位来,有三件事要商量。”柳江风放下茶盅,正容说道。
“其一,当然是西北战局,目下音讯断绝已有十余日,我料必是两军正在交战,无论胜败,我等都该做个准备。其二,今上病重,缠绵三月之久,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龙驭之日已不远矣。国无储必有大乱,劝告今上立储一事不能再等了。其三,管捷野心勃勃,已有反意,怎么对付他也该有个定论。”
饶是众人已有心理准备,等到听完这三件事,还是纷纷倒抽起凉气。这三件事全是牵动朝廷根基的要害,稍有不慎,江山万里子民无数的北谅帝国就会陷入动荡之中。
铁贞回过神来扫了旁人一眼,见他们还在震恐之中,当下对着柳江风道:“柳公,此处你德望最高,我等听你的就是。”
一片应和声中,柳江风苦笑道:“铁公何出此言,国之大事,柳某岂敢轻断。若非皇上病重已不能料理朝政,柳某连提也不想提。”
伸手正了正官袍,舒安国立起身来恳切道:“柳公一腔忠贞,人所共知。但值此非常之际,当行非常之举。何况我等商量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若天佑皇上康复,我等所言,不过戏言耳。”
柳江风虬髯抖动,双目中精光四射,只听他大笑一声,毅然道:“好,既如此,柳某便胆大妄为一回。这第一件事还不算难办,董海二人若胜,自然是毋庸再提,若是不胜,也不过传檄天下,号令各州勤王。以京畿虎贲、羽林、怯辟三军的实力再加上外援,铁勒要想撼动国本,当属痴心妄想。”
望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柳江风又道:“这第二件事有些棘手,诸位该知道,柳某为避嫌,素来与几位皇子毫无交往,虽听说二皇子甚是贤明,可毕竟是风闻当不得数。还请铁公和舒大人多多留心,仔细考察一下。国之存亡,半系于君,这可万万大意不得。等到确定了人选,我等再一并上书,就算是今上龙颜震怒,也要把这个难题给解决掉。”
铁贞和舒安国相互望了望,随即一同向着柳江风点头应承……知道他们同意此举,柳江风的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再有就是这第三件了,管捷拥兵自重,非但常常违逆号令,还私自谋刺朝廷官员,其人已不可救。若是没有铁勒这个外患,柳某亲提大军,此子不过跳梁小丑手到擒来。但以如今局势惟有隐忍不发,只是也不能让他太过猖狂。我的意思准备命谈知州调任江左,与李家携手遏制管捷的膨胀,等到西北抵定,再回头收拾他。”
烛火轻轻一摆,舱内忽暗又明。谈端午血色上冲,国字脸上正气凛然:“柳公如此信任下官,下官自当赴汤蹈火,以报朝廷恩德。”
耳听其他人都有重任在身,独独自己没了下文,田剀急道:“柳公,那下官呢,总不会让下官坐在旁边看吧。”
掉转头死死盯住了他,柳江风认真的眼眸像是要钻进他的心脏,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田将军,你的职责就是护卫好皇上,莫要让其他人起了邪**。”
晚空幽静,繁星璀璨。柳江风负手站在舱外,目送着几人在夜色中离去。正当他准备掉头进舱时,天上忽有一道流星划过紫薇。他脸色刷的大变,威猛的身躯顿时剧烈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