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 第13回 官船内情收义女

作者 : 陈端生

郭沫若评:原作的体裁是很谨严的它严格地遵守着七言排律的作法字句平仄几乎一丝不苟。

诗曰:捐生一坠望明楼玉洁冰清死不羞。石氏绿珠应共志周家络秀可同俦。欲全大节沉滇水还趁神风入贵州。天道岂亏贞烈女幸逢恩救在官舟。

仲春初七启新篇时值融和二月天。芳草未生村外绿和风已解户边寒。春深庭院拈诗句日暮楼台放纸鸢。清净书窗无别事闲吟逸韵续残篇。前云苏女投池死后续刘家议论缘。司马夫妻同到府刘国舅慌忙迎接至厅前。夫人撞见难回避只得从头施礼完。交接至厅方逊坐韩素心花容一变就高言。

啊唷刘太夫人!我女儿怎么样了?

圣旨来时她已知大家相劝便无词。临期好好成花烛为什么一夜工夫跳了池?似这等生死不明因甚事。少不得纵无活口也留尸。夫人快请分明说官罢私休要主持。韩氏素心言末尽孟尚书双靴一顿论公私。

咳国舅刘君呀!

君王圣旨下云南立逼于归到此间。我亦并无推诿语将儿送嫁未迟延。如何一日前来报说是投池一命捐。既是坠楼寻了死为什么全无形迹在其间?跳池时节无多会你就该分遣人员救一番。活口难存尸在却如何含糊言语乱遮瞒。今朝从公论刘国舅天理良心怎样安。司马言完心大怒双眉直竖挺朝冠。厅前吓倒刘奎璧顾氏夫人变了颜。

啊唷亲翁亲母你说哪里话来!

朝廷赐配结鸾俦不是吾家作强求。好好成亲为配偶为什么纵容你女起奸谋?身藏利刃行凶狠掷尖刀打着吾儿自跳楼。随即差人前去救偏遇着兴风作浪要翻舟。其时令爱无踪迹哪处寻来哪处搜?看一看血口伤痕今现在是谁无理起奸谋?夫人言讫重重恼连叫孩儿快仰头。司马夫妻斜眼看刘国舅双眉倒竖气冲喉。

啊唷孟夫人言之差矣!

我与千金无怨嫌怎疑暗害索尸骸?朝廷赐配非私娶令爱何藏凶器来?这事不明须决断我家也不肯丢开。要我明讲因何故孟夫人也说其中详细来。司马孟公微冷笑回身入座把言开。你云我女藏凶器凶器何存快取来?顾氏夫人连说有侍儿们快拿利刃莫迟挨。丫鬟答应慌忙去取出尖刀摆案台。兵部孟公忙出位夫人韩氏把身抬。看完利刃齐开口说道是血迹全无可怪哉。凶器不知真共假须当还我女儿来。夫人言讫号啕哭扶椅悲呼泪满腮。

啊唷娇儿呀!

好好于归到此间如何一夕便亡身。尸骸不见应遭害情理难明未必真。母女分离何日会冤仇沉重甚时清。阴魂若有三分晓何不今朝显显灵。韩氏夫人思爱女言词虽假泪原真。刘家太太心中怒拍案高声大动嗔。就把家人来呼唤:

快到公馆中请祁大人到来讲话。你说为昨日之事情被孟尚书府中闹得不成体面了。

家丁答应慌忙走早听得喝道之声近府墙。报说一声祁相至刘奎璧整冠迎接下回廊。一乘大轿仪门歇相国登厅把礼行。兵部孟公忙逊坐从头至尾诉端详。大人奉旨为媒妁须要从公决断良。昨日成婚今说死又不知尸骸藏匿在何方。看来不是私休事要上皇都走一巡。相国大人明似镜须得要立决公私奏圣王。司马之言犹未尽顾夫人含嗔立起道端详。钦差大人呀吾家并未强求亲御赐成婚始结亲。下聘行盘多少礼百般陈设要丰盈。金银使用如流水为的是儿女婚姻大事情。哪晓喜欢成祸害于归媳妇是凶人。进门行刺投池死这一番办理完姻枉费心。我等不言赔媳妇他们反倒索钗裙。彼既不依我不肯望钦差回朝复命要公平。朝廷明见分偏正方信谁仁谁不仁。顾氏夫人言始讫钦差祁相欠身云。

却说祁丞相听了两边的言语欠身向司马大人与刘大夫人说道:不须争论听下官讲来。这本是天子赐婚最好的一桩极美的喜事。刘府中岂有不愿之理?孟小姐是闺阁中的才人少不得要守贞节。君王之命父母之言当下自然只得应允。然而再嫁之名重婚之耻临期自必捐生。这是可想而知的情理了有什么别样猜疑?今朝事已如此在下想来也不必同行面圣待我回朝复命委婉陈明。请君王一面旌扬烈女一面另赐婚姻如此则免伤同殿之情。不识以为可否?

祁公言讫和解词司马连称善主持。但是死生犹未见含糊安可奏君知?坠楼投水无凭据只要他还小女尸。奎璧在旁呼相国大人何必论公私。尚书既要京中去少不得同在金銮开口词。曲直但凭天子断此时难以解和议。祁公见说连称是一定行期同会知。当下厅前商议事大家都要上京师。尚书夫妇齐乘轿祁相登时亦起辞。顾氏夫人方入内安排行李不停迟。

话说顾氏夫人立刻束装停当。派定八个家丁送国舅入朝面圣。这边尚书父子也就匆匆打点。只因孟翰林钦限已经满了遂与父亲同走。一到行期约于初六日由6路入京。祁丞相亦进京复命。

两家扭结去朝天6路长行面圣颜。孟府夫人勤料理家庭照拂费心田。呼儿唤女终朝哭昼夜无时不泪涟。幸喜魁郎花痘好待其满月出房间。膝前绕走夫人喜调弄孙儿暂解烦。韩氏灰心无指望也不过思前想后泪涟涟。不谈兵部衙中事按下刘侯府内缘。表一表节烈佳人苏映雪她在那望明楼上跳波澜。这时间清修长者方安坐忽然间心血来潮意绪烦。袖内轻轻占一课就知道焚香仙女命将捐。忙出座下参禅净宇之中走一番。仗剑踏罡忙念咒祭神风轻轻掇去女婵娟。直送到贵州地面沙滩上论时光还在成婚那夜间。烈女投池心愿死谁知道神风掇救在沙滩。非云非雾神犹乱如醉如痴魄未安。吐出清泉三四碗忽然间心神一定动花颜。

啊唷阎君呀!可怜奴一片真心放我去寻皇甫公子再到阴间不迟。

一声悲泪坐沙滩凤眼圆睁四面观。只见身存河岸上周围绿树半遮天。水声急响滔滔沸日影如盘闪闪圆。数号大船停水面全不似昆明池上曲堤边。这分明不是阴间是世间。曾记得怒骂奸人刘国舅坠楼投水入黄泉。森罗殿上参冥主那阎王稽察何原一命捐。奴欲上前来直诉忽然鬼卒乱喧传。说道是神僧判笔亲符至快放投池一女还。冥主匆忙催促我奴还痛泣要求怜。不知不觉心神乱此刻如何在这边?天日光辉非地府关河明白岂阴间?森罗宝殿今何在鬼卒阎君忽渺然。奴若果然重转世好叫我异乡孤女望谁怜。佳人自己难凭信左右观瞧心痛酸。坐到贵州河岸上未知道何人来救女婵娟。慢言贞烈苏家女且表河边那坐船。

却说有一位当世名臣姓梁名鉴表字尔明。夫人景氏所生一男一女公子已为显职小姐早遇才人。只因成宗天子同日下诏拜梁公为文华殿大学士其子梁振麟为礼部侍郎父子同日高升要迎宝眷入都共享富贵。只因梁公有心告病回乡要做那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闲趣故此把景氏夫人撇在故里。如今蒙恩拜相父子同升便不好上疏称疾。少夫人要迎接婆婆入京以供妇道。侍郎就差亲随几个到云南大理府太和县相迎老母。这景氏夫人行到贵州地面近岸停船。偶然昼寝忽梦人说道:夫人你说膝前少女相伴无人如今有个女儿来了快去领她要紧。言讫临行一敲桌案说声勿迟勿误我去回复禅师了。

夫人惊醒汗浸衣细想连称此梦奇。莫信无来须信有呼鬟快向外舱观。睡时可有人来否?问个分明细禀知。侍女忙忙称领命回身跪禀这根由。

启夫人得知:方才船户说起了一阵狂风方欲另泊别岸已经住了。只见沙滩上坐着一个少年女子也不知从何而来却并未擅进船舱。

夫人惊喜叫开窗待我观看那女娘。侍婢应声传了命大开窗板亮堂堂。夫人正髻将床下倚望沙滩远岸旁。青草萋萋生野卉白沙叠叠映斜阳。山迎浅碧烟初暝树展浓荫晚正凉。望到平林深处去依稀看见一红妆。乌云髻乱披双耳绣袄花裙带水浆。掩面悲啼盘膝坐风流情况泪痕妆。夫人看罢心惊喜传命家丁快快行。路见孤哀须救拔邀女子到船舱。家丁搭跳忙登岸来意分明尽告将。烈女闻言睁凤眼含悲启口道端详。长官上复夫人命说我多蒙念异乡。遍体淋漓难举步孤寒女子负恩光。佳人言讫依然哭众仆纷云莫痛伤。衣服湿时还可换我们扶你进中舱。娇娥含怒蛾眉皱众位何须要用强!掩面复往河内跳早闻远远叫姑娘。休短见莫惊慌太太相邀快进舱。映雪凝眸观妇女方才立住绿荫旁。一双仆妇齐登岸挽住佳人缓缓行。一进中舱抬看夫人高坐貌端庄。珠围翠绕真非俗锦束绣妆果不常。案上堆书旁设砚炉上煮茗右焚香。果然相貌规模重侍女随肩立两行。映雪含悲忙下拜香喉哽咽泪汪汪。夫人座上传扶起慢慢凝眸看女娘。但见她淋漓粉面浑疑带露芙蓉。浅淡蛾眉好似含烟杨柳。慢款金莲轻笼玉笋。慢款金莲缓缓倒身行跪叩。轻笼玉笋低低启口叫夫人。若非洛浦神妃定是清风烈女。夫人看罢女多姣点嗟吁道事苗。侍女过来安个凳待她坐下诉悲嚎。裙钗这点金莲足看你如何站得牢。映雪低头忙告罪水流玉体冷难熬。悲声哽咽言差错痛泪如珠往下抛。景氏夫人心爱惜忙传侍女引多姣。内舱换套家常服再到前来诉事苗。烈女欠身呼太太荷蒙怜念感恩高。容奴先禀衷肠事再换衣衫进内寮。

啊唷夫人呀!

贱妾寒门却姓苏惟存寡母一亲哥。年方十六存闺阁兄长贪荣卖了奴。嫁与云南刘公子侯门作妾事何如?妾虽薄命孤贫女岂肯甘心作小奴。故此愿为争口气坠楼自尽跳清波。依稀已入阴司路复到沙滩乱树柯。见有天光和日影方知形影异酆都。适逢太太差人唤感戴深思救拔奴。

啊唷夫人呀!

倘蒙搭救在官船情愿跟随作女鬟。如若送回家内去愿甘依旧跳清泉。娇娥不吐真名姓诉罢冤情两泪涟。相国夫人惊又喜赞声烈女志非凡。兄贪富贵方相卖你抱清贞竟自捐。可敬可怜还可爱吾岂肯依然送你转云南。妾身有件衷肠事未识姑娘可肯全?如若甘心随伴我此时先去换衣衫。苏家烈女闻其语俯沉吟半晌言。妾为此情方自尽再逢其事命难全。夫人本意非如此苏女何妨侍座前。贞烈佳人疑作妾梁太太含欢执手笑开言。姑娘呀吾家老少尽公卿同日升官受圣恩。儿作侍郎夫作相莫言无后已生孙。老爷从不收姬妾岂屈姑娘作小星?我意欲思承继你料来此事亦依听。妾身有女年居长今岁才交十八春。她唤丹华你姐姐你为次女素华名。云南至此程途远可奇你一夜随风便得临。不是神人相暗助如何既死复全生。劝姑娘从今在此安心住我这里不少吃来不少穿。大难不亡多后福梁门无害你终身。他年诸事全完了也是我济困扶危一点心。映雪闻言悲又喜慌忙下拜谢深恩。夫人即命更衣服引入房舱里面行。仆妇丫鬟闻过继俱皆趋奉献殷勤。香汤预备多停当妇女方才退出门。节烈佳人方沐浴轻红浅碧配衣裙。弓鞋却用夫人履脚小多多缠白绫。行暖秀衣娇滑体云笼翠鬓玉容新。方才浴罢更衣毕侍女端来一盏参。太太命奴呈送上为千金受寒沉重补精神。送参侍女方才退捧宝丫鬟早又临。手托朱红盘一个内盛钗钏献奇珍。口称亦奉夫人命小姐添汝点缀匀。映雪芳心深感佩三生有幸遇恩人。坠楼已拚伤微命落岸还能救此生。梁府夫人相过继可无忧虑可无惊。但思老母知凶信岂晓投池未丧身。定说孩儿轻薄命故而无福做夫人。

咳母亲呀!

岂知儿亦抱冰霜梦里盟言不肯忘。拼得望明楼上死已将苦节报才郎。谁知得被神明救留得余生尚未亡。母在云南难见面天涯海角路茫茫。不知可有重逢日两世娘儿痛断肠。映雪暗思心痛切粉腮含泪强梳妆。湿云初敛簪花重纤手轻梳掠鬓长。翠绕珠围官宦女花团锦簇富家娘。梳妆已毕移莲步侍女跟随出外舱。铺下红毡安下座殷勤举袖逊干娘。夫人欢悦端然坐烈女登毡把礼行。翠袖低垂微露玉罗衣斜佛暗和香。亭亭拜倒红毡上慢吐莺声就唤娘。孤女蒙恩留活命敢叨承继在船舱。从今依伴慈颜下惟愿垂怜教义方。烈女言完行四叩夫人出位挽红妆。孩儿且起休多礼伴我同行莫念乡。倘有良机吾作主少不得相迎你母过时光。从今闺阁安心住凡事还当我主张。映雪低头称领命依依就坐母身旁。夫人熟视芙蓉面执手含欢笑赞扬。

却说梁夫人看看干女儿喜欢得眉开眼笑地说道:映姑娘你竟有些像你丹华姐姐不过比你魁伟些儿模样儿倒有几分相像。说着又向仆妇丫鬟说道:怎么你们呆呆地立着。也不知向二小姐磕头?众人笑嘻嘻一齐跪倒苏映雪俱各挽起来。

夫人承继二千金内外家丁叩贺频。少刻姑娘同夜膳十分体贴胜亲生。房舱之内同安寝对榻言谈到几更。次日开船重走路滔滔遥向帝都行。素华小姐心悲喜南望家乡泪满襟。从此依随京内去不知何日得相亲。感承继母加珍惜不敢悲啼暗泪淋。日日相陪依膝下时时对语两谈心。诸般体贴如亲女骗得个景氏夫人倍欢欣。在路行程非一日权为按下慢提明。看官欲识谈何处表的是女扮男妆孟丽君。

话说孟小姐女扮男妆一出自家门第就改名哪君玉表字明堂。只说上京赴考捐监进场。荣兰亦改名荣。主仆们同心并力一直上路竟向正衢大道而行。

郦生跨马坐征鞍远道风烟实可怜。日落西山投旅店鸡鸣邻壁打行鞭。书童荣挑行李脚不停留受尽艰。日晒风吹颜色改神虚气弱路途难。行来不住吁吁喘走处惟店小书童烧半夜不能眠。起来依旧挑行李负病登途没怨言。走到贵州天近晚忽然头晕倒路边。郦生下马忙扶住连唤家僮为怎般?荣起来垂下泪答言昏晕偶然间。郦生不觉双眉皱说道是有病缠身走路难。不若早些投客店调和安息二三天。回头拱手开言问来往行人走上前。君玉欠身求指引不知此地是何边?行人答道思南府相公是初走途程想未谙。君玉殷勤称谢教回呼荣你乘鞍。衣囊驮在行驹上且待我步走相投客店间。荣十分行不得跃身只得上征鞍。明堂款步相同走转眼之间到店前。

却说郦君玉走到店中就有小二出店同来搬运行李安放在一间干净室中……然后与主人见过说了乡贯姓名。饮茶之后店家就吩咐安排酒饭。郦生回到房中亲与荣打开铺盖叫她睡下歇息片时饮些汤水。

荣书童倒在床呼疼叫痛泪汪汪。腰酸背重难移动面赤唇青少主张。不住申吟推枕被口干时刻索茶汤。郦生见此凄凉景转觉芳心自怅惶。叹自离家将半月晓行夜宿日忙忙。今当十二时光久映姐多应已嫁郎。替嫁刘门原是可惟恐我报仇之日害苏娘。愿她早早生儿子也好终身作靠防。惜我一身离故土浮萍落叶少家乡。荣兰壮健还犹可她又偏偏病在床。行李书箱谁照管程途遥远费商量。想她光景非轻病要好还须服药方。本草医书曾看过算来略略识岐黄。今朝试试荣兰婢且看医方良不良。如若果然除了病这也是天公保佑郦明堂。心中主意安排定就在灯前启竹箱。取出纸笺和笔砚轻磨香墨就开方。连真带草分轻重一笔挥毫已写将。走出外边央小二撮回两剂晚煎汤。店宫答应如飞去郦君玉用饭充饥在小堂。少刻撮回双剂药亲身配合与煎汤。书童荣心焦躁恨不得踊跃身儿跳下床。一见主人亲服侍叩头连说罪难当。郦生只得殷勤劝安慰千般叫放肠。是晚不提谈次日又煎汤药与她尝。书童渐渐身轻可寒热缠身尚卧床。腰痛脚酸难走路尚须调理用良方。偏逢日夕??雨初夏时光转觉长。如雾如烟迷远岫带风带叶洒纱窗。落花满院埋泥湿新燕穿帘敛翅藏。旅店凄凉心懊闷口占绝句解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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