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一个人安静会儿,就找借口支开了洪敏,来到双杠区。
夕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我还是倔强地张大眼睛和它对视。这时候,我真有点像战风车的唐吉诃德。我的眼睛被刺疼了,被刺出了闪闪泪花,还是倔强地与它对视。
我和洪敏几乎形影不离,可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不过是她的一个秘密和倾吐废话的容器。她一直没有我,就像疏松永远不可能坚实。她的情感是散乱而肤浅的,这种缺乏原则的人也没有什么义气可言,更不会为任何事情两肋插刀。她怎么能这么快又把自己给了“白魔头”呢?她不是很喜欢四只眼儿张叔林吗?她不是嫌“白魔头”脏吗?
而我觉得我的感情比山重,比海深,我把感情的一部分给了潘正。但潘正和洪敏一样,没有我的心。谁又真正过我的心呢?我妈?也没有。也许只有小华哥能一点,但这种又必定得被斩断。我们是表亲。
这一切都注定了我的孤独。是的,在我的心里,隐藏着一个角落,还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我是希望有个人开启它的,只是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出现的可能了。那么,我就得这么孤独一辈子,就得这么隐藏一辈子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夕阳的味道和着春天的草腥气清晰起来,笼罩了我。我真切地感觉到,夕阳正一点点地变凉,时光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流走,我的青春也随着渐凉的夕阳、流逝的时光,一点点地变老。我常常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像水一样从我身上流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特异功能。每每感到生命水一样流逝时,我总是会恐惧得心惊肉跳,我怕我的生命就这么水一样迅速流干了。
我激灵灵地张开眼睛,突然看见潘正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他穿了件茧色夹克,是紧绷的牛仔裤。他身材瘦长,这么穿很合适。他径直朝校门口走,并没有转身去车棚里推自行车,看来今天是走路来的。他和冯小秋谈恋爱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不会再与我有什么心灵感应了。我断定他不会转脸看我,因此没有躲闪。
就在我这么想着时,潘正的脚步开始迟疑,赌博似的向我转过了身。他赢了,定定地站住了,绛红色的夕阳给他的身体涂上了一层金边——《优秀作文选》里总有许多这类比喻,用在潘正身上竟这么土气。他是一个优美的少年,如果他和我毫无关系,足以给我丰富的灵感和想像。
此刻,除了新长出的杨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我的耳朵屏蔽了任何噪音。这种沙沙声就是天音,我和潘正神圣地对视。他的手缓慢地抬起来,向我招了招,又放下了。如果他不向我走来,这个时段会在我的记忆里成为神圣的永恒。但他走来了,走到了我面前。
“跟我去我家,就现在!”他的急不可待,将神圣的东西撕破了。
“咱俩还有关系吗?”我忧伤地问。
“有!我心里装的是你,你怎么就是不信?”
“你手上拉着冯小秋,心里装着我?”
“我喜欢……爱你……”他的话断成了两截。
“可能吗?”我鄙夷地望着他。
“你跟我去我家,我叫你看看我是怎么喜欢你的!”
“用你的那东西证明?”
“对,它最真实,绝对不会撒谎。”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的。被牛仔裤紧绷的三角区部位出现了一条凸痕,它在蠢蠢欲动。我不明白,他身上为什么要长这么个东西,总是在不该出场的时候出场,总是叫神圣流俗。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爱情来说,他长一颗心已经足够了。可偏偏这个东西总是喧宾夺主,叫我分不清是他的心在爱我,还是这个东西在爱我。事实上,我并不恨它在我面前的蠢蠢欲动,而是恨它不止在我一个人面前蠢蠢欲动,起码还有一个冯小秋。
“我恨它,和恨你一样恨它!”我又开始词不达意了。在他面前,我总会这样。
“你爱它,和爱我一样爱它!”他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个,就这么忍心叫我当……”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哭了。
“跟我走吧,咱俩都死一回。”他求告着,“在冯小秋身上,它是个木头,我也是木头。”
“不——”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我不能原谅他那个东西,它脏了他,但我不能再叫它弄脏我。
我转身朝厕所跑去。他跟在后面追我。他那被夕阳投在地上的影子告诉我,他想伸手抓住我,却没有成功。我跑得真跟飞的一样,就是在短跑比赛时,我也从没发挥得这么好。
我跑进了女厕所,是想断了潘正的想望,但厕所里还是有人的,我又不能傻站着,就走到最尾的一格,蹲下,历经了两次自动定时冲水,起码有二十分钟了,才起身出去。
双杠区没了人影。刚才的少男少女,刚才的爱与忧伤,已经梦一样消失在春日渐暗的夕阳里,再也不会回来了。风吹着杨树的女敕叶,它们在欢快地舞蹈。树叶是幸福的,它们的情人是风,风一来,带给它们必定是非要舞蹈起来才能表达的欢愉。
厕所旁的小平房里,住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孤寡老人,年轻时在本校教过美术。我经过他的窗口时,看见他正在包饺子。他的房间很脏,他的手也很脏,包的饺子又大又黑。我很难想像这种饺子怎么吃,可这么不干不净的食物,也养着他活到了70多岁。
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活法,品尝过水深火热的也许不止我一个。
“漂亮姑娘,来看看我的画啊!”他着南方口音,放下手中的活计,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瘪脚的碳笔画,画的是人物素描,一个少女的头像。
我走近窗户,接过画看了看,还是微笑着称赞一番。
“漂亮姑娘,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他笑得孩子般羞涩。
我不想要这张画,但老人痴纯的面孔,使我接纳了它。
“漂亮姑娘,多笑笑啊。你一直笑,这太阳就一直落不下去呢。”他说着,眼睛里装满了明亮的向往。
他说的这句话乍一听不正常,但我却觉得他的精神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的世界绝对不容易被外界认同,所以他被认为精神不正常。
我回宿舍拿了碗,去食堂打饭。太晚了,学生们都吃过饭了,食堂里空荡荡的。班主任的老婆今天值班,正准备打扫大厅的卫生。
“你这孩子,今天咋晚了?别光知道学习忘了肚子啊。”她拿着个大扫帚,和气地说。
“嗯——”我心里一阵温暖,却不好意思和她那笑弯弯的眼睛对视。
“菜卖完了,你买俩馍吧,去校门口商店里买包榨菜就着吃。”
“嗯,我买俩馍。”
“这闺女长得花样的,你妈咋不好好打扮打扮你呢?我要是有个这样的闺女,保准叫她穿得跟花蝴蝶样的……”她用夹子夹了两个馍,放在我碗里,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我低头看看我的衣裳,确实太寒碜了。一件白色印紫花的棉布罩衫,小得盖不住里面的棉毛衣。袖子实在太短了,我妈就用缝纫机在袖口接上了两截儿布,不论质地还是颜色,都和原来的不一样。时髦的同学这个季节都穿起了夹克、运动衫或者大格子外套。我红着脸对班主任的老婆笑了笑,快步出了食堂,朝学校大门口走。
过了马路,我去商店买榨菜。商店旁边的小饭馆里坐着王斌。他看见我,箭一样地冲了出来,站在我面前,瞟了一眼我碗里的馍。
“这干馍你能咽下去?我爸妈都出差了,我请你在饭馆吃顿好的吧?”他说。
“不。”
“怕啥?怕人看见咱就去远一点的馆子。”
“不去。”
“烦我是吧……想知道冯小秋的事儿吗?”
听了他的这句话,我的心很快被揪紧了。冯小秋会有什么事?一定是和潘正谈恋爱谈出什么花样了。王斌不会告诉我冯小秋身上有什么记号吧?难道潘正也把冯小秋出卖了?可转念一想,冯小秋的事儿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凭什么要去关心她?我不能答应王斌,不能在王斌面前自己,我要装得不在乎冯小秋,也不在乎潘正。这么想着,我对王斌摇了摇头。
“走吧,咱俩去前面的饭馆吃。”他说,“冯小秋遭难了!”
遭难?冯小秋这么命好的女孩怎么会遭难?我根本不相信王斌的话,王斌可能是在拿冯小秋当诱饵,引我和他接近吧?
“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王斌把右手小指伸了出来。
我这才相信了他,跟着他来到离学校远点儿的一个饭馆里。王斌叫了一个辣椒炒牛肉,一个白菜豆腐汤。他用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在我碗里,我尝了尝,实在是美味。接着,他又给我舀了一勺汤,我也尝了尝,一样非常美味。这一会儿,我觉得王斌不是坏蛋,就把我碗里的馍分给他一个。
“冯小秋是上等人,住的是小白楼,水磨石地板,用的是抽水马桶……”他边嚼边说。
“抽水马桶是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解手用的。可以坐着解手。”
“坐着?坐着怎么解手?”
“下等人坐着解不出来,上等人蹲着解不出来。”
我的脸一阵——我是下等人,我不敢想像坐着怎么解手。
“张蔷薇,你的心眼儿咋不活点呢?潘正不喜欢冯小秋,他就想利用冯小秋她爸。你也学学潘正,和我好了,以后大学工作都不发愁。我保证叫你比冯小秋穿得时髦,我可以托香港的亲戚给你买衣裳。你看你身上这件衣裳,简直是出土文物……”
“别说了!”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好好好,赶紧趁热吃。我是为你抱屈,我情愿叫你拿我报复潘正还不行?”
“不可能!”
“那就算了,等你头破血流再找我诉苦吧。反正我也有个女生牵着,二高的,不漂亮,但我的总算有个旅馆住住了。”
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的胃里开始泛堵,可惜了这么好的菜和汤。放下筷子,我谢了王斌,叫他等我走进校门再出饭馆,以免被人看见误会。
我端着碗,任凭夜风刺着湿漉漉的眼睛。冯小秋变成了扎进我心里的一根刺,我嫉妒她有个有本事的爸,恨我自己没那个命。怎么会这样呢?我看过太多富家公子痴爱漂亮贫家女的故事,为什么20世纪80年代了,我还得受这早已被人们摒弃的“门第”之累呢?没有答案!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串就了我忧伤的夜夜。
走到校门口附近,“花裤衩”拿着个饭盆从后面跟了来,饭盆没有洗,看来刚在对面饭馆吃过肉丝面,他最喜欢吃那家饭馆的肉丝面。
“刚才你跟王斌干什么去了?你也想学潘正,利用王斌他爸的官位?”路灯下,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我。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任何口气,我把目光怯怯地放在他脸上。
“张蔷薇,你就听我一回吧!把心用在学习上,考上个好大学,谁也毁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