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上最后一班去城里的车。车子出了小镇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车厢内光线混沌,空气浑浊。我们打开车窗,风猛烈地从窗户灌了进来。车子右边坐着一整排下班回家的售票员,她们的膝盖上都搁着一只鼓囊囊的帆布票袋,脸上写满了疲惫。一个我们认识的年轻售票员问我这么晚了去城里干嘛。我说去逛街。她笑着说,逛街,鬼才相信你们的话。我旁边的李毅很认真地说,我们真得去逛街,不信你可以跟着来。年轻的售票员又笑了,说,两个男人一起逛街,有病。我们很快活似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车子忽开忽停,车灯忽明忽暗,后来我觉得有点倦了,不再说话,望着窗外广袤的黑暗陷入沉思。
我们在工业路下了车,立刻被城市密集的人流淹没。工业路象是一条明晃晃快速流动的河流。我们蚂蚁一般在闹哄哄的人流和车流中走动着。城市的上空笼罩着一种强烈令人着迷的气息,让我们莫明地兴奋。我们现在要干什么,李毅问我。他说话时流露着一种犹如一只蹿进百货店的耗子般的兴奋。先填饱肚子吧。我说。李毅让我请客。我表示同意,晚饭和“打的”的钱都算我的,住宿归他。李毅笑着说,好吧,无所谓,我就吃点亏吧。
我们拐进一条两旁开着许多饮食店的街,小心地避开地上流淌的污水。在一家门口写着“沙县小吃”的店里坐下,随便点了几样菜,又叫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酒精让我们的情绪更加亢奋。
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腆着肚子在行人如堵的街上蹀蹀而行。我们在一现场制作皮带的摊子前站住。卖皮带的小贩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真货,还掏出打火机在皮带上燎了几下。李毅把手中的两个皮带扣相互敲击着,又放了回去,很惋惜地说,是挺不错的,可是我不喜欢这种颜色。我把他拉走,告诉他别妨碍人家做生意。在一个I电话亭前我停住了,拿李毅的电话卡给我姐姐打电话。她在这坐城市的一家党派组织处工作。我问她上次提到的那个作家是不是已经决定赏脸见我了。她说作家很忙。我有些不高兴,胡乱地扯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经过立交桥底下的环时,我们钻进旯旮里,躲在茂密的绿化丛背后小便,出来时差点与一辆斜插过来的自行相撞。车上的女青年恼怒地瞪了我一眼,我们朝她笑了笑。
我们拐向左边的那条街。那里的着一排排发廊,霓虹灯闪闪灭灭,浓妆艳抹的小姐朝我们挤眉弄眼,有几个还大声地向我们打招呼。李毅笑着说我们应该告她们性骚扰,但这时一个身材高挑露着一大段雪白大腿的欣赏雨季爱情故事网女孩因摇摇晃晃而发出夸张的尖叫声。
我灵活地跳过几块铺在水中的卵石,爬上一块挺立在溪涧中足有两米多高的大礁石,居高临下做迎面伸展远眺之豪迈状,底下的姑娘发出一阵阵吹呼声,纷纷月兑鞋要淌水过来。
“回来,回来。”陪同副县长的赵镇长在后面大声地叫着。
我慢慢地从礁石上爬了下来。
副县长发现了一个“佳景”:在两个大礁石中间有一个狭窄的空间,他颇具匠心地认为有着“一线天”的意韵,命令摄影拍摄一段人从“一线天”中穿过的镜头。我们有些踌躇了,觉得有点做作,而且那缝隙也实在过于窄仄。
镇政府的宿舍楼是解放前被没收的地主的房产,是一幢拥有几十个房间的双层木楼,曾经飞角斗檐,现在早已破败不堪。晚饭后我骑车到镇上,他们正在传达室那间四处漏风的房间里看电视。这座巨大的楼房里很多房间都暗着灯光,黑黢黢的房间里散发着木头的气息,只有那里透着灯光和笑声。
我们说说笑笑地往小学方向走去。教学楼里,日光灯齐刷刷的亮着,灿如白昼。宽广的场尽头挺立着两棵冠盖如云的榄橄树,透过榄橄树光洁疏离的枝桠和浓密的树叶,教师宿舍楼上的灯光在叶片之间跳跃着。
姑娘们都围在冯芳的宿舍里。电视里正在播放《还珠格格》。几个欣赏雨季爱情故事网女孩。
“你怎么了?”她说,“你没事吧?”
“没事。是你,朱樱!见到冯芳了没有。”
“你这人可真得醉了,那个不是冯芳。冯芳,有人找。”
“有事吗?”冯芳走了出来,她站在我的面前,马上说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酒气这么浓。”
我拼命压住涌起的酒意,说:“李毅在楼下等你呢。”
冯芳把头探出护栏:“没有人呀?”
“在榄橄树底下吧,你下去就知道了。”
“不知要干什么,莫明其妙的。”冯芳嘟哝着,还是往楼下走。
我转过身子,直盯盯地看着朱樱。
“有事吗?”她的声音象是雾气一般。
我知道自己该走,却实在舍不得。教研室的日光灯白亮亮地泼在她的脸上,就是这张比狐狸还要妩媚的脸,让我深深的陷入了下去。我借着酒劲毫无顾忌地觑着她。她低首。
“我们到那边说话好吗?”我指着走廊的尽头,那里,一株高大的榄橄树探出一枝粗大的枝干,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摇幻成错落斑驳的光影。
“说什么呀。”朱樱倚着护栏,探身从垂在身边的榄橄枝上摘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摩挲着。
“你在干什么呀?”我问。
“读书呀,马上就要参加自学考试了。”
“你们还不错,闲着无聊最可怕的。”
“我可惨了,还有一大半书没有看完呢。”
“你这套裙子很好看,更显得淑女窈窕了。”
“说什么呀。和冯芳逛了半天的街,她帮我参考的。”
“其实,你穿什么都挺好看,重要的是身材好。”
“你又取笑了。”
“真的。你不知道,我迷上你,就是因为你漂亮些,眼睛、鼻子、脸蛋,反正,全都迷死人。”
“你真得喝醉了。”
“没有。”我挺挺脖子,“我开始还为自己找借口,觉得你自尊心特别强,心灵特别美,其实全不是,要是你是个丑八怪,我肯定会认为你是在拿腔作势,不知好歹。”
“你说什么呀?”她娇嗔着。
“真的。”我直直地盯着她,“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了没有,身材,重要的是身材,灵珑剔透,曲线毕露,那天和你跳舞时,我就感觉到了,好软的腰呀。”
“挺晚的。”她犹豫着。
“就一会儿。”我突然生气,“你这辈子就花半个小时陪陪我,又怎么样呢?”
我说完,自觉口气过于强硬,又低声说,“就一会儿,我保证……规规矩矩的。”
我骑车往镇上走,远远地看见她,俏生生地站在小学校门口。她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长袖衬衫,探着头向这边张望。
我说,上来吧。她无声地坐了上来。我沉默着飞快地骑着,村子,我停下车,说,到了。我们一起上了江堤。
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象一块巨大的纯净的琥珀,一轮明月悬挂在其中,光魄夺目。月光下,潮水涌了上来,水面浩渺无垠。水月相溶交辉,水天之间晶莹剔透。农舍、房屋、树木、都挺着半截身子露在水面,瞬间全都摇身变成一座座临水照镜的楼台水榭和一个个身段婀娜的美人。蛙虫们忽低呤浅唱,忽齐声鼓噪,不时的,从水中的房子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低低人语。
“真得好美呀。”
“是啊,真美。”
我们在青石条上坐下,不再言语。一只小舟从芭蕉林阔大的叶子间划出,响起一阵轻微的桨泻声,渐渐远去。我望着眼前水晶般地世界,又侧脸去看朱樱。
“你一直在看着我吗?”朱樱转过脸,月光下她的脸庞如玉般莹润光洁。
“没。”我转过脸,沉默一阵,说,“你的脸好光滑。”
她笑了笑,不再言语,一会儿,举起手指比划着,说,“哪里,前面哪一座是你的家?”
我伸手指了指:“那丛芭蕉林背后,前面有两棵榄橄树的,还亮着灯光的,那一幢就是了。”
“他们在干吗?搬家吗?”
“没有。我家地基高,这会儿还没事,也许他们正在打麻将吧。”
“在家里你是老大吗?”
“不是。我有一个姐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城里,现在已经结婚,底下还有一个妹妹,现在在城里打工。”
“我还以为你是老大呢。”
“为什么?”
“你有时挺霸道的。”
我笑了,说:可能吧,我气急败坏时会的。你呢,在家是老大吗。
“是呀。还有一个弟弟,现在还在读书。”
“在家里你做家务吗?”
“做呀,洗碗拖地板,不过我不喜欢。”
“看出来了,你呀,娇骄,又娇气又骄傲。”
“是吗?我是这样的子吗?”
“其实我对你还一点不了解。”我微笑着,“可是……”
我突然感到全身,激动不已,一个念头几乎让我发狂,我只想在这月光下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你干脆嫁给我算了。”
这个念头真是太奇怪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面对面地对她说过我的爱慕之情,而且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谈论嫁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你怎么啦?”朱樱奇怪地看着我,“你在想什么呀。”
我吃吃艾艾:“……以前,我还只在电话里、信中告诉你……我喜欢你,还没有面对面地跟你说过,是吗?”
“我知道的。”她低着头,“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的,我知道没有用,可是说了我以后不会后悔。”我顿了顿,长长吸了一口气,呼出,认真地说,“我是真得很喜欢你的。”
我发动摩托车,车子出了村子,一只手从背后揉了过来,一张温润的脸巾到我的背上,不用回头我也清楚这一张怎样光洁俏丽的脸。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心爱的姑娘约会了。
我送朱樱回校,回来时把车子寄在一个房子傍山而筑的村民家中,月兑衣泅泳回家。接下来几天,更大的洪水随着连绵不断的豪雨接踵而至,机关干部全都奉命到镇上的防洪大堤上参加抗洪,洪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我们在大堤上扛沙袋挖土石,忙了两天两夜,疲惫不堪。黎明时分洪水终于漫过江堤,我望着洪水从撕开的口子发狂似地往堤下直冲,既心惊又心痛。
洪水把全部集镇淹没后,我一个人下了水,沿着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游着。我游过一扇扇紧闭的窗户、一根根挺立在水中的电线杆,向中心小学方向游去。中心小学空荡荡的,水已经漫过了第二层楼。我攀在那株高大的榄橄树上休息,努力地辨认哪一座是朱樱的宿舍,确定里面无人后,继续往前游,最后绕山路回到同样泡在水中家中。
水退后,我们又整整忙了一个周,清淤除障打扫卫生,登册造表统计损失。很快夏天就过去了。年终我们照例下乡,挨家挨户收取农民拖欠的税费。国家明令乡镇用强制手段向农民收取各种费用,我们能做的就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也没有收取几文。
我告诉自己应该高兴,明年我就可以不再为这些事烦恼,还有,我的小说。这时我想起了朱樱,马上沮丧起来。我相信人就是这样的,哪怕你明白,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珍惜得到的,而失去的,总是要引以为终身之憾。
我突然想起什么,瞬间做出一个决定,我月兑离队伍往回赶。中心小学里空荡荡的,学校放春假了,一个正在捆扎棉被的欣赏雨季爱情故事网女孩,常引着一批同窗到家中玩,我认识了几个在我们村子里当教师的年轻姑娘。这一天晚上我觉得无聊,就一个人跑到学校里找她们。她们都是些年轻害羞的姑娘,打过招呼后都往自己宿舍里躲,我把她们叫住,说,别跑,陪我说说话。
她们站住了。我们在教研室里闲聊着。我告诉她们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所小学读的书,很乖很听话,每年都是三好学生,一晃十几年过去,如今长大成才,业已是一名优秀的乡镇干部。
她们都笑了。又聊了一阵,我起身告辞。已是入秋,南方的夜晚、仍旧暑热未消,我踩着软软的留着余温的沙子向沙滩深处走去。闽江还是那条闽江,窄窄的,温柔的。我月兑衣下水,在水中游了一阵,发觉四周无人,干脆月兑光,luo着身子继续游,终于累了。
我在浅滩处坐下,抚着月光下自己瘦骨嶙嶙的身子,忍不住的长叹一声:“做人可真苦呀!”
当我确信是我一个人坐这一片空旷的浮着清幽皎洁的月光下的沙滩上说了这句话时,再想想那些苦心经营痴心幻想刻骨铭心的日子,眼泪就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