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这是一个折磨人的颜色。一个人可以在夜晚睡不着觉,一个人可以在夜晚走出家门,一个人可以在夜晚杀掉另一个人,一个人男人可以在一个夜晚征服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可以在一个夜晚诱惑几个男人,一个人可以在一个夜晚被黑色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个人可以在一个夜晚计划一次离家出走。我就是那个人,那个计划出走的人。
我没有参加第三次高考,我叫王戴月。
六月在五月身后,如期而至,不用跟谁打招呼,不用跟谁寒暄过往,就这样它来了。天拉下了长长的黑幕,等待一场遮天蔽日,等待一场经久的战争,我讨厌战争,但我又从不打算逃避战争,我就要又一次经历高考。
一个人走在场上,环顾这个一时间那么空旷的人间牢房,似乎我杀了无数的不该死的人,而这里我的逗留就是对我的惩罚,有可能那是一生都无法偿还的孽债,我就这样还不清它,或许是越欠越多,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偿还。我沿着走过了无数遍的环形甬路,慢慢的走着,场中心传来几波喊声,然后就听不见了,那是放假没有回家的低年级学生,他们那样无忧无虑的大声呼喊,而我就只能默默的回忆过去,过去我连一次篮球都没有玩过,没有像他们一样抱着篮球,然后大喊一声。这几天放假,要求低年级的学生都要回家,为了给我们将要上战场的高三,高四,高五学生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所以现在这个平日里嘈杂声滚涌的校园是那样无比的安静,空洞,死气沉沉,有今天没有明天,冷酷,古色,固执,衰老不堪,就是这样,就连我的战友们也一样的或是回家,或是旅游玩乐,或是躲在某个无人问津,闲人免进,未成年人不得打扰的暗域里诉说情怀,悲叹来生,海誓山盟,然后摔跤,来个痛快。这也是一种考前放松。
我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绕过绿意葱葱的垂柳,看她们那袅娜的身姿,不知道她们送走了多少青春年少,送走了多少难舍难分,送走了多少莘莘学子,送走了多少走投无路。曾经那个陌生女孩的面孔历历在目,对!就是她,那时她就坐在主教楼的台阶上,满脸的笑容随风吐露,天真,多情一股脑的在阳光下开放。她向我笑了笑,然后把我送到了这个转弯的路口,这注定了我将又一次——在她走后的下一个春季,走到这里的时候再次想起她,想起她的微笑。杨花飘飘,柳絮已尽,远处树梢上的结对喜鹊热烈拥吻。我计划着走在脚下的十字花水泥板块上,就要发生的一切我有序的排列着。首先我将要高考第三次失败,然后我卷起行囊跟着一个不相识的人或者只我一个人走了,去了某个地方,开始了我的新的生活,是苦,是累我毫无怨言,只有命中注定。我决定我要有一个电话给我的父母,问问他们是否家里的地都已经铲完,是否爸身体还好,是否需要我回去帮忙,是否弟弟也打过电话来,是否还为我在提心吊胆。然后我说,不用担心爸妈,这回我一定会考好的,那是你们的心愿,做儿子的一定会孝顺,我等的一定会等到,你们要的也一定会有,我是你们的儿子,遗传了你们的聪明才智,只是我的时机一直没有成熟。等我的好消息吧!爸妈。
晚饭前,我打了电话给家里。
“喂”,我听出这是爸的声音,一个饱经沧桑的声音,在粗糙的黑土喀喇里夹杂着颤抖。我想问……,很多很多,就像我所想的那样,但是我什么都没有问,我只说:“在地里才回来吗?爸”。
“恩!”才回来,又是一声黑土喀喇的刺痛,刺痛我那已经久不经风雨的耳膜。“你妈在做饭”爸接着说。
“哦!”我找不到我的话题,我不知道该如何“破题”,就如同要写一篇不知道该如何入手的高考作文,颤动的发出撕破纸片的破烂声。
我告诉爸,这几天放假,但是我没回去。我没有说我为什么不回去,也许那只是浪费。我说我很好,我正在准备着考试,我已经胸有成竹,我计划着我的未来,那不好也不坏,总之我已经想好了,请爸妈放心,要他们注意身体。天气越来越热,小心不要中暑,我会照顾好自己。
这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考上了大学,一所南方的大学,听说它很美,很大。天下着很大的雨,雷声滚滚的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我全身被淋透了,犹如一只落水的鸡,抖擞着浑身的寒气,但是我是笑的,我笑的很开心。我手里拿着刚从班主任那里领回来的录取通知书,我总是笑着,尽管浑身湿透。我迫不及待的把通知书拿出来给爸妈看,但是他们听说我考上了大学似乎没有什么惊喜,似乎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窗外那漠然的雨声,我说爸妈我终于考上了,我可以读大学了,爸没有说什么,只是冷漠的恩了一声,好像在说考了好几年才考上个什么破大学,你咋呼什么。“竟然考上了,就拿出来看看吧”妈说,同样的冷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有一点高兴,突然我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明白。我把通知书从那个我背了五年的破旧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拿出来,爸抬抬眼,看看我,又转过身看外面的雨,接近叹息的说:“这雨下的可真大啊!”。妈把通知书接在手里,正反看了看,然后对我说:“把它打开,念给我听听。”我说好,我打开信封伸手去掏通知书,可是我什么都没模到,我心想不可能啊,我刚刚还看过呢?我再次把手伸进信封,仍然什么也没有模到。我着急地胡乱的掏着、模着,我把信封撕烂,但是,还是没有我曾看过的通知书在里面,我大喊,难道我把它丢了吗?难道真的丢了吗?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我要去找,我一定是把它忘在什么地方了。爸妈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言语,他们趴在窗前看外面的雨。我说我要去找的通知书,这时我似乎听见了,但是又好像没有听见:“外面下冰雹了”爸妈说。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个重重的什么东西砸到了我头上,一阵巨痛,我大喊:“冰雹”。我看见窗外渗进来的微弱的阳光,我确定这是一个晴天,一个晴天的早晨,我正在做一梦。
二
那天早晨,我起的超常的早,那不是临考的激动和紧张。那是一种轻松,事事如烟的简单洒月兑,因为我决定离开,我决定放弃这个我人生中最后一次高考。从此,我不再受到束缚,我自由了。
学校周围的交通要道,已经在昨晚统统地停止了工作,一条条栏杆把它们拦腰斩断,它们的工作由疏通变成了阻隔。在栏杆的外围站满了拥挤的汽车、摩托、自行车和人。人们都跃跃欲试,想要通过栏杆,又觉得通过了栏杆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干脆就跃跃欲试算了,这样也许更放松一些。那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天是所有关乎高考的人都紧张的日子,我的父母在那天觉得庄稼地里的草比苗多。但是那天我彻底解放了。
汹涌的人群涌入学校的大门口,彼此寒暄着,回头回脑,好像晚上做梦梦到了高考试题,又好像已经胜利在握,所以在讲述着自己的梦,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是紧张。这感觉我有过,本来今天我将再次有那种感觉。但是,现在我没有了。同学,小史的目光撞见了我,他问我都要考试了,我还干啥去,我告诉他我一会就来,祝他成功,他说也祝你成功。我说谢谢。我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沸腾的学生流中,这一切淹没了我的思绪。就在我的同学们、我的战友们正在战场上奋力拼搏的时候,就在他们大汗淋漓的时候,就在他们为一个方程式绞尽脑汁的时候,我正在一辆南去的列车上。看着车窗外,遮阳帽在田里踽踽蹒跚,佝偻的脊背也同样被不肖的儿子压弯。我看见了他们——我的爸妈。就在这前一天我拨通了他们的电话,那是我拨通的家里的最后一个电话。他们怎么也没有能想到,他们的孝顺儿子做了最没出息的行径,我是个逃兵。
“披星戴月”也许注定我将永远是一个忙碌的病人,只能随着日月奔走。因为我的名字。我现在的生活,寂寞、平淡、热烈、孤独、单调、充实、混乱不堪、杂乱无章、井井有条、一片茫然、前程似锦、大摇大摆、七零八碎、紧张有力、落水成泥,总之我就是这样地活着,还能喘气,能看到未来,但未来又遥不可及,于是我就生活成我。熟悉我的人,都叫我阿月,胖子和瘦子不在话下,除了他们还我的“情人”——月月。
我现在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子上挖煤,我改变了我祖宗的生活方式。我爷爷小的时候是地主,我爸小的时候是富农,我小的时候是农民,但现在我是农民工——挖煤的。但我仍在用我的方式亲近着大地,但是这显然是一个西方式的、资本主义的、最卑微的爱情。当我撅起黑黑的煤块时,我是痛苦的,犹如一个有婚外情的男人**他的妻子,既爱她又在某种程度上恨她。
我恨我这样挣扎的人生。人其实都是在自己的有限的范围里挣扎,企图用最快和最有效的方式,月兑离那快冰冷的死水。人都苟延残喘的求取生活的一点恩赐,但是,能得到的只是一步又一步生活的惩罚,或者说是不公。但是,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不公和惩罚已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了。所以,我选择了逃离,也许放弃一种执拗的生活方式,总还是可以找到一点能够买通自己的理由,就像我现在的决定。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在某个陌生的小镇,没有任何目的的放逐自我,这是自我的慰藉还是自我的惩罚,这已经都不是很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我现在在挖煤。寻找黑色的金子取代了我面对黑色的六月。
那是我人生中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所以,我必须选择逃离。
也许,我是对的。改变我的家境就要从改变我的人生开始。这对于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儿子来说,绝对是一个冒险和不孝。可是,我能怎么样呢?我讨厌了已经既有的秩序,我必须寻找自己的路,哪怕是一条不归的路。但我想我要做的就是眼前的这些。包括我现在偶尔和月月同居,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唯一能证明的就是我的正常,我是健康的。如果,用旁人的眼光来评价我的话,我想最严重的措词就是“没用”,而要让我自己来说,就是“不孝”。但是,不管是那一种评价都改变不了我现在挖煤的事实。独自坐在苍穹底下,我也曾无数次的对黑夜说:“对不起,爸妈。”月月问我是否后悔没有再次参加高考,我告诉她,我后悔没有早点认识她,我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第一,我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示我对过去的妄想,第二,如果我早点认识她,也许她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当然,这都是我们在事情发生后的,对不可能有的可能的一种遗憾,是一种对缺失的补偿。所以,这有它的绝对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