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止一次和嫣然谈起我向往的生活,谈起我梦想的天堂。
我告诉嫣然,我告诉她说,在那个地方,湛蓝的天空底下,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原野,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流淌在原野上,奏着欢快的乐曲,蜿蜒着伸向远方,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河岸边,有一座属于我的小木屋。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是在春天的时候,木屋周围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有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泥土的芬芳,混和着树木与野花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
围绕着木屋周围的,是几株枝叶茂盛的凤凰树,每到五月,凤凰花开的季节,我那简陋的家,便淹没在红色的海洋里了。
我能想象得到,那是一种怎样美妙的生活,就像是在童话世界里,和我心爱的女孩,在那座小木屋里,过着没有世俗的喧嚣,没有世俗羁绊的生活。
我告诉嫣然说,那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世界,那将会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生活啊。
我和嫣然第一次谈起我这个梦想的时候,是在一个静谧却又喧嚣的夜里。那时候我和嫣然,带着一身的疲惫,一脸的彷徨,坐在天桥的栏杆上,望着如今我们生活的世界。
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城市的上空,笼罩着的是一片漆黑的夜,看不见在云中缓慢穿梭的皓月,也看不见夜幕之中散乱点缀着的点点寒星。而那些高大的建筑,拥挤的街道,无数闪烁着的霓红灯,在公路上的汽车的车灯,像是谁的眼睛,充满着世俗的气息,却又冷冷的看着我们。
一片喧嚣。的城市。而在这喧嚣之中,却又悄悄挤进些微落寞,缓缓流淌在我们依然年轻的脸上。
朦胧夜色,依稀的灯光,看不清楚嫣然的脸,而她漆黑的长发,放肆飘扬在寒冷的风中,犹如鬼魅。然而能听到她如燕子呢喃般的说话,能听到她犹如夜的静谧的呼吸声。
我能够感觉得到,她身上,一些朦朦胧胧的气息,随着晚风,在四周游荡。而那种气息,是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仰望着天空明月,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感。
一直以为,嫣然和我,其实属于同一类人。
在这个灯光璀璨,繁华奢靡的城市,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只是金钱和权力。而这金钱与权力,同样在吞噬我们的生活,逐渐腐蚀着我们生活的世界。人与人之间,逐渐构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防线,彼此不再信任。
这样的一种生活,让所有的人感觉害怕,并且身心疲惫,然而这所有的人,每天依然营营役役,从未想过逃离,或者说放弃,因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然而却也还有这样的一群人,虽然零星分散在各个逐渐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却因着同样的气息,同样的情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再觉着陌生。
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所以每当夜幕降临,明月当空的时候,相约一起,偶而大声交谈,互相倾诉,有时却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然而却不会感觉气氛的尴尬,相反,会为了能有这样一位怀着同样的情感的人陪伴,感觉安慰。
我想,我和此时的嫣然,便是这样具有相同气息的一类人。
只是我无法预想,我和嫣然如今的关系,是好,还是坏。
我无法确定,维持这样的一种关系的存在,究竟是不是我所希望的。
而我,也同样无法确定,真正的嫣然,究竟会作何感想呢?
二
白天在一家公司上班。坐在开着空调的公交车上,透过透明的车窗玻璃,看着路边高大的建筑,和一株一株枝叶茂盛的洋紫荆,偶而抬头望望高楼之间,露出的一点点苍蓝的天空,总是感觉心里的一片荒凉。
很多时候,我会打开我的钱包,长时间看着夹在里面的一张相片,一遍一遍的着相片中的人,直到泪眼蒙胧。
这是我和一位女孩的合照。
相片中,女孩轻轻搂着我,在平静的湖边,温暖的阳光下。她年轻的容颜,恬静的微笑,如湖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她那轻轻飞扬在风中的漆黑长发,有多少次,悄悄回到我的梦中,一如既往的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看着我。
她穿着一件蓝色外套,我记得她曾经和我说过穿着一件蓝色外套,她最喜欢蓝色穿着一件蓝色外套,因为蓝色穿着一件蓝色外套,可以让你躁动的心穿着一件蓝色外套,一瞬间变的安静下来。
那位令我的女孩,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相片显示拍照的时间是2006年6月10日。
2006年,毕业后的我和相片中的女孩一起来到了这个她出生并且长大的城市,在一个角落里暂时安下了我俩简陋,但是充满着温馨的家,开始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够回忆那段时间的点点滴滴,能够清晰的回忆起我和她曾经手拉着手走过的每一个街道,逛过的每一个商场,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夜,甚至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清晰的如同昨天。
所有的一切,像是一幅一幅色彩艳丽的图画,在不经意间忽然呈现在眼前,然而又像是一阵风,悄悄萦绕在耳边,低声呜咽,断断续续的诉说着我们的故事。
我是那样的想念着她呵,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我最爱的女孩。就像是悬挂在屋檐下孤独的风铃,盼望着风的来临,迷恋着风轻轻拂来的温情。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我脑海之中,烙下了深深的烙印。
她是生命里,一幅永不褪色的风景画。
如今,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这里的一切,一如既往的熟悉,只可惜时光匆匆而过,早已经物是人非。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而我依然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个城市,独自守着一段曾经往事。
有时候想想,物是人非,这是多名触目惊心的一个词啊。
如今以往所有的一切欢笑,所有的的温馨,早已无处可寻,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独自坐在阳台上,遥望着沉睡中的城市,黯然神伤。
嫣然曾经和我说过,我之所以还停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心中有着一些忘不掉的事,还有一些忘不掉的人。
是的。无可否认,一直以来,只有嫣然才最了解我。她就像是一位生活在原始森林中的精灵,能够洞穿我的一切事,能够猜透我的一切想法。
自一年前那次意外之后,我很少说话,不再参加一些集会,不再喜欢人群拥挤的地方,开始习惯把自己关在回忆之中。
然而嫣然,她是唯一生活在我的回忆之外的人。
可是,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认识嫣然,究竟是缘,还是孽。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遇见嫣然是在什么时候,也早已经忘记第一次遇见嫣然时的情形了。然而嫣然却是记得的。
那天我俩走在城市公园的小湖边。湖岸的杨柳枝随着清风轻轻摇拽,粉白的飞絮落满了我们的头发,可以闻见远处李花淡淡的清香。然后嫣然告诉我说,那是一个明朗的清晨,在太阳跃出地平线的一刹那,霞光万丈,整座城市都被染上了一层色彩艳丽线条柔和的金红色。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轻轻推开门,踏着满地碎裂的阳光,走进了她的生活。
那时候的嫣然在这个城市的一角,独自经营着一家水族馆,里面饲养着许多叫不出名字但是色彩艳丽的小鱼。嫣然继续着她的说话,她说那天我在她的梦幻水族馆里,停留了整整一个上午,长时间的站在那里,安静凝视着水缸里自由游戈的小生命,仿佛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一个人来,然后一个人走,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嫣然说,那时她就记住了我,记住了我脸上一片安静,然而眉宇间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悄悄流露出些微忧郁的男孩。
嫣然忙着招呼客人,向他们介绍每一条小鱼的名字,以及所有的特点,和饲养的方法,热情的向他们推荐一些好的品种。偶而也会偷偷瞅上我几眼,她可以看出,我喜欢那些生活在水里的美丽的精灵。但她始终不过来和我说话,因为担心打扰了我的兴致。
我一边听着她的说话,一边轻轻的笑着。我想,或许没人会知道,这笑里面隐藏着怎样的一种哀伤。她在看着我,可是她又何尝知道,我目光,其实也常在不经意间,停留在她身上呢?
嫣然告诉我说,其实在很多时候,她习惯安静的坐在水族馆里,看那些美丽的精灵在水里游来游去,看着它们拖着长长的彩色尾鳍温柔的扭动着,忽然会感觉到心灵的一种安静,忽然就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乐。
嫣然说着,而我安静的听着,偶而仰着头望着苍蓝的天空,思绪在回忆里来回穿梭,但却始终不说一句话。
我想或许她是对的,那确实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虽然没有一次交谈,甚至没有经过一次眼神的交汇,可是却让我们从陌生,变成了熟悉。
嫣然停下脚步,幽幽的看着我,她说:“我始终无法忘记,因为那时候的你,眉宇间的忧伤,告诉我你曾经有过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一直念念不忘?”
她紧紧咬着,以致本来殷红如花的,变得如此苍白。她犹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此时忽然像是有风掠过般,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对着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脸去,因为我害怕看见那样的眼神。我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飘浮在空气里,飘浮在微冷的风中。
那个声音说:“有些事,有些人,虽然难以忘记,然而有时候却是不去回忆的好。”
我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说给嫣然听的,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原来,我也一直害怕着回忆。
是不是当一个人习惯了回忆,就会对自己一直熟悉的感觉,感觉害怕呢?
或许是这样的吧。然而试问,又有说谁能够轻易的摆月兑记忆的纠缠呢?
要忘记,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有一天真的忘记了,那么我们,或许可以生活的更好,起码要比现在好的多。
然而这个世界,总是充满着矛盾。
三
阳光明媚的周末,会独自一人躺在公园的如茵的草坪上,头枕着柔软的青草,闭着眼睛,感受着温暖阳光轻轻着脸庞的感觉。清新的泥土,混合着青草野花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凉爽惬意的风,飞快的掠过。想起以前,我和我爱着的女孩,也是经常这样躺在草地上。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话,说起她在公司的一些趣事,谈论着公司里一些有趣的人,或者轻轻的哼着歌。她甜美的声音,比春天躲在树枝上歌唱的黄莺还要婉转动听。她总是喜欢跟我说起她所向往的世界。她喜欢描绘我们以后的生活,喜欢幻想着我们的明天。她说在那个的地方,有着我的陪伴,有着蓝色的天空,如絮的白云,清澈的流水,枝叶茂盛的凤凰树,以及绿草如茵的原野。
一座小木屋,便是属于我俩的所有世界。
我还记得,她经常跟我说的话。她说有一天,我俩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快乐的生活。
没有烦恼,没有忧愁,远离一切纷扰。
如今,她早已不在我的身边,而我,依然停留在这个城市,小心翼翼的守着我俩的承诺,小心翼翼的守着我俩的回忆。
以前的一切承诺,以前对着流星许下的每一个愿望,如今像是一颗一颗冰冷的眼,嘲弄的看着我。
我一直没有告诉嫣然,关于我和那个女孩的故事。可是很多次,我都会不知不觉间,将她带到我和那个女孩一起停留过的地方,城市公园,商场,天桥,或者郁郁葱葱的树林,流水悠悠的河畔。有时候嫣然像一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喜欢牵着我的衣角,指着路边的花草,指着呈列在商场货架上的商品,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我这是什么,而那又是什么。
我一边耐心的和嫣然解释,一边追着我的回忆。
周围陌生的人,习惯带着些微诧异看着我俩,像是看到了令他们感觉好奇的人,好奇的事。
对于他们的投射过来的眼神,我总是付之一笑。
不要去在意别人看法。这是那个女孩经常和我说的话。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而我们,有属于我们的快乐,这种快乐,不会因为他们的一些话,一些行为,就改变。所以,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看法。
晚上的时候,和嫣然并排坐在天桥的栏杆上,安静的看着城市的灯火,看着身边匆匆而过的人群,饶有兴致的猜想着写在他们脸上不同的故事。在那个时候,这仿佛已经成为了我俩唯一消遣的趣事了。
四
和嫣然有了冲突是在情人节的晚上。
她打电话给我,说心里闷着慌,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俩约好在天桥上见面,一如既往的坐在栏杆上。偶而有卖花的小女孩,提着满篮子火红的玫瑰,小心翼翼的上前来问我们是否需要。
我看着嫣然,嫣然微笑着摇摇头。
我清楚我俩之间的关系。是的,我很清除。我们之间,只是无聊的时候彼此可以说话,忧伤的时候可以聆听彼此心声的朋友。
快乐的时候一起分享,难过的时候彼此安慰。但只是朋友。
仅此而已。
我看着那些卖花的小女孩满带着希望而来,却又带着失望回去,偶而也会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些微诧异,像很多经过身边时的陌生人,常有的眼神一般。
我看着她们渐去渐远的身影,看着那一篮篮盛放在深夜的情人玫瑰,心中,竟然有了一种失落和难过。
午夜的钟声开始敲响。
嫣然带着些许微笑,看着相依偎着从身边缓缓走过的情人。她的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一边轻轻的微笑着。
她的长发,飘扬在深夜的风里。
而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着一对一对的情人。
嫣然说:“毫无疑问情人,是最幸福的。”
我说:“是的,情人是最幸福的。”
可是要长久的拥有感情,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似乎容不下真正的,单纯的爱情。
世俗的眼光,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这种纯粹的感情,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将这种感情,扼杀在它充满着权力与金钱气味的手里。
我说:“这是容不得爱情生长的地方。而只有远离这里,在一个充满着阳光的地方,才能将这份感情延续。”
然而嫣然对我的说话颇不以为然。她第一次对我的看法,第一次对我所向往着的生活,开始了批驳。
她开始嘲笑我对周围的世界感觉太悲观,总是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于是终日沉迷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自以为月兑离了尘世,远离了世俗的纷扰。可是生活终究是生活,在如今的社会,早就没有了真正的隐者。
她说:“生活,有时候还是现实一些的好。”
她指着天桥下来来往往的密集的人影说:“他们,每天早起晚归,来往奔波于公司与家之间,只不过是企求着自己,还有自己的家人,生活的更好一些,更充裕一些。这是一种责任。而我们一踏入这个社会,便注定了要承担起这份责任。”
生活,需要的是面对,或者接受,或者尝试去改变。
但绝不是逃避。
我一脸诧异的看着嫣然,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我实在猜想不到,这位平时生活总需要别人悉心照顾的女孩,此时此刻,却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仿佛她确实是经历过人生的各种磨难,见惯了人世间各样的起伏。
我欣赏嫣然这种改变。可是,我怎能容许嫣然轻易的就否定了我,不,准确的说,是我和我深爱着的女孩所向往的生活。那是我们一直以来,最美好的梦想啊。
毕竟,每一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的权利,尽管这种梦想,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我变得激动起来,从栏杆上跳下来,准备为自己,为我深爱的女孩,进行一场精彩的辩驳。可是越是激动,越不能说出一些完整的话,我口里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说:“不,嫣然,你,你不懂的……”
终于,我转过脸去,望着远方的灯火,却感到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痛。
是的,嫣然,你不懂的。至少现在的你,暂时无法理解。或许,或许会有一天……
嫣然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这蒙胧的夜色中,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是如此明亮,像是曾经和那位女孩,在家乡看见的,最亮丽的星星。
嫣然缓缓的说:“我确实不懂。可是你总是和我说要离开这里,然而现在,你依然停留在这里,依然在这个城市生活着。为什么?因为在你身上,依然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你承认与否,你终究无法欺瞒自己的心。”
嫣然,此时的你,就像是一个侩子手,残忍的剖开我的胸膛,将我的心完全出来,将我的心,完完全全的在这个漆黑的夜里。
嫣然,你是对的。
我和这个城市,就像是风中的雨丝,依然纠缠不清。那是因为在我的心里,有些人,有些事,始终放不下。
嫣然,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如果此刻你,依然想听,那么现在,我将告诉你一切。
五
情人节晚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过嫣然。一夜之间,忽然完全断了一切联系。
很多夜凉如水的晚上,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栏杆上,习惯点燃一支香烟。而在烟雾撩扰之中,仿佛又出现了嫣然一如既往恬静的笑脸,忽然觉着迷惘。我甚至不确定嫣然,是否曾经真实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如果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的一种自欺欺人的幻想,可是为什么,她的脸,却是那么的清晰呢?她所说过的一切话,如今依然能够清晰的记起。
我重新开始了我一个人的生活。每天坐在公交车上,透过透明的车窗玻璃,望着外面的世界,偶而也会翻出以往的照片,开始一段带着些微甜蜜,却又带着些微忧伤的回忆。
有时候会想,能不见嫣然,或许是一件好事,对我,对她,或许都将会是一件好事。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平淡如水。而在这平淡之中,却又有着些微改变。我开始尝试着和同事交谈,开始虚心的向他们请教一些工作上的事,开始习惯和他们一起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起讨论最新的话题,或者谈论公司的一些人,一些事。也开始逐渐参加以往的同学,或者朋友组织的一些聚会。
我忽然发觉,原来我也并不总是怨天忧人,我其实也可以很容易的融入到别人的圈子。虽然在很多时候,习惯守着自己的沉默。
这个城市,其实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复杂。
一个习惯终日将自己锁在一间小黑屋子里的人,偶而走出紧闭的房门,才发现,原来外面的阳光,可以那样的温暖,外面的风,原来可以那样的温柔。
人,总得生活。
生活,总得继续。
2008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听到嫣然将要结婚的消息。
我辞去了工作,在离开的那天,和每一位同事拥抱告别。对这里,忽然有种难以割舍的依恋。这里的人,包容了我初来时的冷漠,最后又热情的接纳了我的融入。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我一遍一遍的看着那些熟悉的脸,我想要将他们,一一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久久的记住我深爱的女孩一样,不敢忘记。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我让司机载我先去附近的教堂,停在教堂对面的马路边。我知道今天,嫣然将会在这座庄严的教堂里,举行她的结婚仪式。
我坐在车里,看见嫣然穿着洁白的婚纱,在美丽的伴娘的陪伴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教堂。
年轻英俊的新郎,穿着笔挺的西装,微笑着看着她。他温情如水的瞳仁,告诉我他将会是一位好的丈夫。
隔着透明的车窗,我依然能清晰的看到,嫣然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轻轻落在她漆黑的头发上,洒落在她的脚下。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美丽的嫣然。
我感到自己的双眼,逐渐变的模糊。然后我告诉司机,将我载去车站。
我将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装满了回忆的城市。
嫣然说:“等到哪天你放开了,忘记了,或许你就可以毫无牵挂的离开,离开这个你早已厌倦了的城市,去寻找属于你的那一片天空。”
我想,是时候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了。
坐在车上,我翻出钱包里的相片,长时间的凝视着相片中女孩年轻的脸庞,一遍一遍着清凉的相片,亲吻着相片中的人,泪流满面。
这是我和我最爱的女孩,在这个城市,拍下的第一张合照。
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默默的说:“别了,我向往的生活。”
六
嫣然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我的婚礼,将会在一座庄严肃穆的教堂举行。
整个上午,母亲忙着帮我化妆,小心翼翼的将我画上一层淡淡的眼影,在我脸上均匀的刷上一层淡淡的蜜粉。
我从镜子里,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一双哭红的眼睛,以及她稍微凌乱的发丛里,突兀的几根白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毕竟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我生活了25年的家,去另外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和我的丈夫,开始一段新的生活,直到走完我剩下的所有的人生路程。
我猜想着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露着微笑,可是在一瞬间,心里忽然掠过一个人的身影,掠过一个人紧皱着的双眉。我看见他眉宇间,凝聚着的淡淡的哀愁。
我就是带着那样对未来生活充满着希望,却又稍微带些忐忑,以及一种莫可名状的烦躁情绪,缓缓踏上教堂的台阶。
我对着身边每一个人露出微笑,并且对他们的祝福表示感谢。
我看见我未来的丈夫,站在教堂的门口看着我微笑。他的微笑很温暖,很明亮,像极了春天里暖暖的阳光。可是,这笑容,此刻却感觉是陌生的。我想,这或许是我心中太多顾忌的原因吧?因为自认识他以来,他一直对我很好。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更加了解彼此,会更加懂得爱惜对方,我知道我们,会一直相依相伴的生活下去。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身后仿佛有一种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这种声音,飘飘浮浮,却又听不真确。我惶惶然回过头去,忽然看见了他的身影。
是的,我看见了他。
我又看见了他。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我确信那就是他,那位叫做祝晓明的男孩。那位面带笑容,可是眉宇间却始终有种忧愁挥之不去的男孩。
我不知道我对他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可是每次想到他,心里总会不经意间掠过一阵疼痛。我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我的梦幻水族馆里。他像个小孩子,长时间凝视着生活在水里的游鱼。当我抬头看见他的一刹那,我感觉像是见到了我熟悉多年,并且有着深深感情的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种感觉,表明着什么。我不知道他曾经在我的生命里,是否饰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以往的很多人,很多事,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尝试着努力去回忆,试图唤醒沉睡在大脑深处的记忆。可是我的头一阵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想,或许我再也想不起来我与他之间,以往是否相识了。
母亲告诉我说,我曾经从楼上摔下来,撞伤了头部,醒来之后,过去的一切,已经变成了空白。可是当时我为什么会爬上窗户,然后从窗户上直掉落下来,母亲一直没有告诉我,而我,也一直想不起来。
在我伤愈之后,认识了祝晓明。他曾经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城市的公园,商场,拥挤的街道。我们坐在天桥的栏杆上,任风轻轻着我们的脸庞,放肆的吹散我们的头发。
我们一起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听着他描绘的每一幅图画,我都感觉熟悉。
他告诉我说,他厌倦了这里的一切,也不喜欢这里的人。可是他却可以和我说很多的话,告诉我很多有趣的事。
有时候他会对我说一些莫名奇妙的话。他常说我们的认识,其实是一种命运的安排。
只是不清楚这种安排,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上天的一次玩笑。
我望着载着他的出租车飞快的穿越街道,消失在拐角处,沉默无言。
我想起情人节的晚上,祝晓明曾经和我讲起他的曾经,讲起他和他一直深爱着的女孩的故事。
他告诉我说他和她,从大学的时候认识,彼此相爱,一起走过了6年的风风雨雨。他带我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写满了他和她共同的记忆。可是女孩的父母却一直反对他俩的交往,因为他并不能给予她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并不能给予她一个好的承诺。父母的一切反对,并不能阻挡他俩之间爱情的发展。可是在一个清晨,她的父母将她锁在了房间里,从此将他俩完完全全的分离开来。
他也终于对他俩之间一切,完全死了心。可是对于她,却一直念念不忘的。他看着我的眼睛,泪流满面。他说:“虽然我们并不能在一起,或许她再也记不起我,再也想不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可是只要能远远的看着她,能知道她生活的幸福,就已足够。”
故事很老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隐隐约约看到了我所不知道的,我曾经忘记的自己。
我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似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关心的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南喃的回答说有点头疼,或许是风吹的。
他说:“今晚的风有点冷,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晚我俩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他往左走,而我,往右走。
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早已习惯着他的陪伴。
然而,我俩之间,却始终是一种普通朋友关系。那一刻,心里,竟然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风吹过来,飞快的从身边穿越而过。
我裹紧身上的衣服,仰着头望着这片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幕,心里说:“今晚,真的有点冷。”
我站在教堂门口,呆呆的回忆起以往,一切仿佛在瞬间变得明朗起来,似乎又依然如同身处浓雾之中,一切均看不真切。
忽然泪流满面。
我想,自己怎么忽然就哭了呢。
有人大声的说:“看呀,新娘子幸福的哭了。”随后周围响起一片附和的快乐的笑声。
可是,有谁知道呢?有谁知道在眼泪喷涌而出的刹那,我心里其实是怎样的难过。
泪眼蒙胧中,我看见我未来的丈夫,轻轻走过来,轻轻的,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看见他漆黑的瞳仁里,柔情似水。
我听见他在耳边轻声的说:“嫣然,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抬头望着祝晓明离去的方向,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想,我确实是可以幸福一辈子的。
七
嫣然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家。
我以往的房间,母亲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打扫的干净。
我看着房间里熟悉的一切,心里感到一阵温暖,我知道母亲,一直希望当我回来的时候,不会因为家里环境的变化,即使只是一些细微的变化,感觉惶然无措。
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知道母亲对于孩子,总有一种自私的爱,看不得孩子的苦。
我一会坐在柔软的床上,一会站起来打开衣柜,着依然挂在里面我少女时代的衣服,一会又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
我在努力寻找着这里的一切记忆。
这里的一切,记录的都是我最幸福的少女时光。
梳妆台有一个锁着的抽屉,好像几年前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打开过。
我轻轻微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站起来,重新打开衣柜,翻出里面一件蓝色外套。
蓝色,曾经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只是我的丈夫说,蓝色,容易令人感觉忧郁。虽然我很不以为然,然而他终究是我的丈夫。所以这么些年来,我几乎没有再穿过蓝色的衣服。
如今,看着这熟悉的蓝颜色,心里竟有些微的激动。
可是,我知道,如今我要寻找的,并不是曾经的颜色。
我一个一个的翻着外套的口袋,终于在最里面的一个口袋里,翻出了一把银色的钥匙。
我开心的笑起来,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这确实是一把开启那把锁的钥匙。当我微微颤抖的打开那个抽屉的时候,心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正在打开一个潘多拉盒子,带着些微对未知的恐惧,然后又有一些兴奋。
我猜想着,这里面,或许收藏着一段我早已遗落的记忆罢?
然而抽屉里面,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淡淡熏衣草花香的木盒子。我略显失望,可是终于拿出了那个小木盒子,轻轻放在台面上,然后轻轻的打开。
木盒子里面,是一叠相片。
所有的相片,都是我和一位男孩的合照。
熟悉的风景,熟悉的笑容,以及,熟悉的人。
我隐忍着心中剧烈的疼痛,一张一张翻看着相片。
那些相片,像是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封锁多年的记忆的门,隐忍着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划落,模糊了视线。
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其中一张相片上。我记得,我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张相片,是我和那个男孩一起来到这个城市,在城市公园拍下的第一张相片。当闪光灯瞬间记录下我们幸福的一刻的时候,我曾经对那个男孩说:“有一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离开这里,去寻找那个属于我们的梦想的天堂,过我们一直向往着的生活。”
我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因着这种回忆,沉入悲痛的深渊。
我剧烈颤抖的手,将这张相片翻到背面。
相片的背面,有我曾经写下的几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字体,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像是刻在那里的字,永不磨灭。
“祝晓明与陈嫣然,拍摄于2006年6月10日。”
2007年6月10日,我曾经和祝晓明约定,在那一天,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城市,去远方寻找属于我俩的天空,可是父母将我锁在了这个房间里,我曾经想从窗户爬出去,却不慎摔了下来,等我醒来,我完全丧失了那天之前的一切记忆,我甚至忘记了,自己一直,一直深爱着的男孩,忘记了我和他,许下的一切承诺。
命运,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却让一对深爱着对方的恋人,从此相见不相识。
母亲在楼下大声喊着叫我下去吃午餐。
母亲一直爱着我,她一直希望着她的孩子,能过的开心,可以过的幸福。
我小心的将那些相片重新整齐的放进盒子里,然后锁好了抽屉。
就让这些曾经美好的一切,停留在记忆之中罢。
我站起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一笑。
然而,始终泪流满面。
我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幽幽的,幽幽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听见自己轻声的说:“别了,我最爱的人。”
别了,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