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月光如洗。本是夜深熟睡之际,沈氏父子屋内却灯火阑珊。
“公子请进。门没有锁。”屋内传出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
林子腾一怔,看来沈复早已料知他今夜必会不请自来。
林子腾推开房门,一挑内屋门帘,烛光婆娑中,一位老人沉痛凌冽的目光如钢刀利刀般层层向他刮来。
沈复盯着林子腾,目中几乎喷出血来。可他终究叹了一口气,转头凝望着炕上"沉睡不醒"的儿子沈兴,一字一字地说:“他,死了。”
林子腾微有一惊,难以置信:“他死了?!谁杀的?”
“是谁?!”老人抹去沈兴嘴角未干的血迹,冷冷的瞪着他道:“还能是谁?!”
林子腾反而笑道:"您老不会是说在下吧?"
沈复攥着拳头,鼓足了力量,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相信眼前这弱冠少年即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除了你,还会有谁?"
林子腾并不畏惧沈复的眼神,讥笑道:"我倒忘了,你已与彝兰人结成同盟,害你儿子的自然不是她们这些蛮夷外族。这客栈又没有旁人,凶手不是我,还能是鬼不成?"说完他仰天大笑,在这坦然的笑声中,幢幢烛光映着沈复的脸红白不定。
"铛"一声,林子腾手中却突然多出一把闪亮锋利的匕首,映着血红烛光,泛出狰狞的凶光。林子腾的目光也突然变得冷酷而绝情,似是一位凶狠无情的嗜血杀手,让人不寒而栗。他缓缓走向沈兴的"尸体",阴森笑道:"不错!我突然想起来了!确实是我杀了令郎,用的也正是我手中的这把削铁如泥的刀。"
沈复反而吓了一跳。依照阿七的计划,是以"沈兴之死"嫁祸于林子腾,让他终日苦恼,四处奔走寻找杀人凶手,为自己洗刷冤屈。当然他永远也抓不到真凶,因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沈兴活的好好的。沈复没有料到的是,林子腾不按常理出牌,他居然承认了!
林子腾又道:"横竖令郎已死,横竖在下是个草菅人命的恶徒!"他阴恻恻冷笑着走过去,道:"子腾不妨用这凶器再杀这死尸一次,反正他也活不过来了。"
沈复已吓的全身发抖。烛花崩裂,“劈啪”一声响,林子腾突然飞身跃起,狠狠刺向沈兴。沈老爷子下意识起身去挡,刀光一闪,破开他一双老茧手掌,直直刺入沈兴的心窝。这时,沈兴胸口的衣衫立即变成红色。"死尸"居然突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痛苦而无助的乞望着林子腾,苦不堪言。
"喔快看!"林子腾绷着脸对沈复道:"你儿子诈尸了!"
沈复却笑不出来,惊道:"兴儿,你……你为何没有服那药丸?"
沈兴痛苦的捂着伤口,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复"扑通"一声跪在林子腾面前,老泪纵横,只求林子腾手下留情。
林子腾冷冷收回匕首,再转眼,又化作先前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对沈兴笑道:"别那么金贵,只是皮外伤,流点血唬唬你们罢了,死不了人。"
只一瞬间,沈复便卸去先前所有的伪装,垂头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我父子二人必结草衔环,作牛作马报答公子。”
林子腾淡笑道:"这倒不用。若子腾猜的不错,只怕沈老父子的命早已归那彝兰人所有,自己怎么做的了主?"
沈氏父子二人一晒,头低的更深。
林子腾叹了一口气,眼神暗淡而无奈:"在下并无怪罪你们二人之意。山河破败,皇帝尚不思护国周全,谁还有资格指责他的臣民忠心不二?"
这是犯上谋逆之言,林子腾却信手拈来,沈氏父子虽大惊失色,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胸、眼界。
不知这足智多谋的少年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倘若朝堂之上,人人类卿,还怕大周没有希望抵挡阿宜兰?!
可惜可惜……
思忖间,只听林子腾对沈兴道:"你快走吧!越远越好,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兴恋恋不舍,诚心诚意道:"恩公呢?不如咱们一块儿走!咱们找宋元帅,咱们……"
林子腾望着彝兰人所居之处,苦笑着摇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世上,还有谁能保护谁?
沈复亦望向门外,风嘶如吼,大雪如盖,长长叹道:"只怕我与林公子已走不出这仙客来客栈了。"
待沈复含泪送完儿子出门,才回屋对林子腾言真意切的道:"公子是否要留下和那彝兰人一斗?小老儿不才,愿潜为细作,助公子一臂之力!"
林子腾盯着他,反问道:"你愿意?"他一旦认真,都会盯着人细看,似乎这一看,即能望穿人心。
沈复反而十分平淡的点点头:"林公子年纪轻轻,惊才绝艳,尚且忧国忧民,更何况我这风烛残年、无牵无挂的老头子?"
林子腾道:"沈老言外之意是那彝兰人身份非同寻常?"
沈复答道:"正如公子一样。"
林子腾一怔,又笑道:"沈老您看的出?"
沈复答道:"小老儿听的出。"
听的出?人的身份居然能听的出?有趣有趣,实在有趣!
沈复道:"若小老儿听的不错,林公子应是……京城人士?"
林子腾沉默片刻,没有否认。的确,沈复在边城经营多年,商户行旅南来北往,他见的多了,自然能辨出口音。
"沈老以为那彝兰人所来为何?"
沈复思虑半晌,道:"小老儿不知。但彝兰军队驻扎城外三十里,却按兵不动,并不正常。"
林子腾细细体会沈复的话,不得不承认他演戏虽差了些,眼光却十分毒辣。
阿宜兰按兵不出,阿七、罗伊假扮商旅进入边城。彝兰人掩盖身份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们对另一个假冒身份的人却处处提防,深怀敌意。倘若阿七、罗伊和阿宜兰没有任何关系,只怕鬼也不信!
倘若紧跟阿七不放,也许能洞察她们的计划。如果足够幸运,自己能见到传说中的王储阿宜兰也未可知。如果能见到他……林子腾抿着嘴唇,一手暗暗握紧了袖中的匕首,一手握紧了怀中的半只黄石双螭玉,又露出杀手一般凶狠无情的目光。
仙客来二层小楼上阿七笑道:"沈老您说什么?林子腾是京城人士?"
沈复卑躬曲膝的点点头。
阿七又问:"您说您的儿子没有服丹药,你们二人也没能骗过林子腾?"
沈复腰弯的更低,急忙道:"小老儿并非一无所获!我已取得了他的信任,答应做他的细作。"他擦擦冷汗又说,"当然,林子腾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消息;相反,各位小姐只会更加了解他的行动去向。"
传说,人有很多面具,见人时带上人的面具,见鬼时换上人的容貌。所以,很多人是善变的,只是看有没有更多的利益。显然沈复认为背靠彝兰,树荫更密。
沈复偷偷观察阿七的神情。他说到"细作"时,她的眼皮跳了几跳,似乎分外厌恶这个词儿。然而她终究和颜悦色的问:"那么明日林子腾的行程是……"
只要她肯发问,即说明自己还有用,只要他还有用,暂时就不会死。
沈复暗暗舒了一口气,急忙回禀说:"林子腾已感他冒充商旅仓猝冒失,破绽百出,他明日要去皮毛集市上探探行情。"
阿七终于笑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林子腾去集市,她也去。如果林子腾明早去,她只会去的更早。唯一不同的是……
阿七走到镜子前,镜中的幻影清丽秀雅。
唯一不同的是……她想,她会认出林子腾,而林子腾绝不会认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