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夕阳洒下一片金光,斜斜地从半开的窗子挤进来,染在人身上,又些微黄,有些烫。
柳清元领着花袭人一前一后进来,此时却是沉默。
花袭人微笑道:“清元哥,你知道了柳家的旧事么?”
柳清元脸色一僵,看了花袭人一眼,又立即错开,显得有些心虚。
他似乎还不知道。
花袭人心中叹息,心道:难道他都这样了,韩母居然还在犹豫着韩清元是不是承受不住不给他添加负担?这真是……花袭人有的时候很不明白,为何韩母能表现良好的像一个教养很好见识非凡的大家闺秀,而有时候却莫名其妙地又有些不够果断。
韩清元已经十七岁了。他也不再是大柳乡那个小地方的一个中举无望的小秀才了。既然他如今已经是前程可期,韩母又明显开始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光复家族的荣耀……可,连家族到底有什么历史、家族到底有什么政敌都不告诉韩清元,这很的合适么?
只说让他努力,一个模糊不清的家族史,能给韩清元多少实在的压力和动力?花袭人对此表示很怀疑。
韩清元此时一定会这么想:
全大梁不知道有多少小秀才,而能入国子监铁定做官的小秀才却只有几十个。而这几十个中,能入王爷府麾下,得王爷另眼相待的,恐怕只有三两个……他这样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成绩和境遇,一定是非常非常不错的吧!
韩清元其实是一个有些自负的小少年。他就是口中不说,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想法……但他一定就是这样的想法。
花袭人开了口,叹道:“伯母却是跟我说些。”
韩清元不敢相信,月兑口问道:“娘她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个?”
花袭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她同我说了之后,我便找人打听了一下。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听起来十分遥远,但当时事情闹的很大,韩家当时也真不是小门小户,所以很多有些年纪的人都是清楚的。”
韩清元张了张口,又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看起来有些紧张了。
花袭人没有看他。她面对的窗户,看着墙上就要沉下去的夕阳,继续说道:“韩非大姓,大梁开国至今,只有一个南顺候府。”
大梁的历史并不久,如今的万元帝才是第二代皇帝。太祖一声戎马,打下了偌大的江山,尚未来得及享用这江山,便因病而逝。到了万元帝这里,又铁血打了几场硬仗,文功武治,才让大梁有了这十几二十年的太平年景,休养生息,国力渐渐富庶。
这南顺候韩家,却是起源于前朝的一个世家名门,轮起家族历史,真是比大梁的历史还要悠久绵长的多。韩家在前朝虽没有出过特别青史留名的文臣武将,但却是一直与前朝皇室联姻,娶过两个郡主,一个公主,所以世家名门的地位一直十分稳固。
到了大梁兵临城下的时候,韩家就归顺了新朝,从而被先帝树为表率,封为南顺候,以安抚前朝旧贵降臣们的心。
这么论起来,按照这个时空人的眼光,韩家人身上可是有皇室血统的。韩母说什么“公卿之家”的话,其实也是谦虚了的。
听到花袭人这么说,韩清元神躯一震,嘴唇抿的更紧了。
在韩母提及的时候,韩清元并不是没有好奇过韩家的历史。国子监书籍众多,他当然一下子就查到了南顺候府。
但一个侯府?而且是传自前朝传承过百年的老牌世家?韩清元心中想起许多这样的世家,一边不禁摇头,觉得高山仰止。他的这个韩家,或许最多不过是一个什么官宦之后吧……
韩清元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
而此时,听花袭人明言提到南顺候,他的心情不自禁地跟着跳了跳,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二十年前,有人借前朝皇室的名头意图谋反复国,结果谋反不成,反而被今上一番布置,一网打尽。而在抄捡证据的过程的,发现了反贼同南顺候府联系的书信,又有人出面指正……结果人证物证俱在,又是谋反大罪,南顺候无从辩解,一家人死在了大理寺的大狱之中。”
“当年南顺候主动归顺,新朝又待南顺候府青睐有加,韩家地位权势比前朝并不差……南顺候为何要参与谋反?且那些反贼不过是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小女圭女圭,便昭告天下是前朝皇太孙,借口匆忙起事……一群乌合之众,如何能成功?再则,前朝末代皇室腐朽残暴,以致民不聊生,百姓们的心早就不在了!纵观历史,有哪个朝代覆亡之后,还能够再光复的!”
“这些道理,韩家人如何不知,又怎么会同反贼卷和在一起?至于那位嫁过来的前朝公主,也早已抑郁而终,连个后代都没留下,韩家有何理由去光复前朝!”花袭人摇头道:“既然南顺候没有道理做出谋反之事,那么,那些信件是何人所为,那作证之人本身,都很值得深纠了。”
“最后,是南顺侯府一家之死。”
花袭人轻声说道:“南顺侯当时尚未被定罪呢,怎么就一家人都畏罪自杀了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罪,当时家主和几个主事之人或许会畏罪自杀,但老弱妇孺呢?连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都畏罪自杀……这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按照大梁律法,七岁之下的童子完全能够活下来……难道,韩家那些人就一点都不想着留下家族血脉?”
南顺候府一案,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出许多蹊跷来。
但奈何当时南顺候府一脉已经全部死光,又涉及到谋反之罪,且那告密之人的身份也有那么一点点的特殊……人都是为利益而忙活的。为韩家鸣冤,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利益可言,且韩家是降臣,名声并不太光彩,所以在韩家人死光之后,南顺侯府的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万元帝并未定韩氏谋反之罪,但也是收回了韩氏的爵位,让人以平民之礼,赏了韩氏一个地方,让人收殓了韩氏的遗骸。
所以,韩母心中的不甘不平,花袭人真的十分能够理解。
换成是她,灭族之恨,她也不会散罢甘休,总算是汲汲营营,手段用尽,也要查明事件的真相,报了大仇才算对不上是列祖列宗,自己也才能活的安宁。
这么一想,韩母犹豫着是不是要将真相全盘同韩清元托出……固然有她自己性格上的因素、有韩清元的年轻的因素在,这韩氏家族这灭族之仇太过沉重,也是一个原因吧。
但花袭人却觉得,韩清元不能知晓过去,不明自己肩负的重任有多重,是不会按照韩母的想法,能迅速地成长起来的。她不想他再因为惦记着同她相关的事情而沉迷在伤情之中,不能自拔。
花袭人转过头,看韩清元此时已经是面色苍白满面大汗,心中微微叹息,柔声道:“清元哥,韩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了。你肩负的是如此之重,重到一切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你,明白了么?”花袭人目露怜悯,柔声道:“我走了,你今后听娘的话,好好努力吧。”
花袭人转身离开了。
而韩清元被花袭人的一番消息说的心神震荡,一时间之间根本迈不出步子发不出声音,只能如泥塑一般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花袭人走出了房门。
有汗水从额头上流进了他的双眼,他瞪大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
外面传来花袭人同韩母及韩丽娘说笑告别的声音。
她的笑声是那么清脆甜美,清脆甜美到韩清元此时都没有听清她在说着什么。只觉得天光彻底地暗下来,碧橙过来将廊檐下的灯点亮,她的小声似乎还在这院子中响起来。
烛火的光芒惊醒了韩清元。
额头上面上的冷汗早就干了,黏黏答答地,十分不舒服。
他挥手让碧橙出去,从窗边返身坐到了书桌前,目光落在那摊开的书本上,不知为何,看着书本,感觉有些陌生,仿佛是一下子不认识了那书上的字似的。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盯着书本看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般想了许久,才按住桌面,从书桌前起身,走了出去。
夜深了,外面已经有了些凉意。
韩清元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着花袭人原本的房间看了一会儿,看到那黑漆漆的不在有光亮起,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朝着亮着灯的堂屋走去。
堂屋中,韩母和韩丽娘正在小声说着话。二人看到韩清元进来,目光中都是带着担忧,看着他。
韩清元行礼之后,对韩丽娘道:“天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哦。”韩丽娘看到韩清元面色晦暗,朝韩母看了一眼,见韩母点头,便乖巧地走了出去。
韩丽娘离开之后,韩清元沉默片刻,才出声问韩母道:“娘,我们韩家,到底有什么样的历史?您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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