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道启是对的,老王大人要谈。他没按王晗所想,到书房来找她,倒让下人带话给王晗,请她到客房去。
“这里比书房偏僻,好说话。”
当他们经过了最初的泪眼相见,互问各人安康后,老王大人给了王晗这么一个解释。
“孩子,爹知道女婿他心意已决,这事也木已成舟,但爹还想问一句。”他说着停了下来,王晗看到他沧桑的脸上写着无力。
“您说吧,爹。”
“你真打心底认可了这档子事,不作他想了?”
王晗看着父亲,泪水慢慢地充盈眼眶。
“爹,添一房就添一房吧,我也想通了。”她努力笑起来说,她知道她该这么说。
“真话?”老王大人尖锐的目光直盯着王晗,他不好骗。
“爹,您当我还小呐!我知道的,为官者为求子嗣繁荣,纳一两个小妾是常事。只有您这样的,跟母亲两个人相守到老,那才不多见呢!”
“是吗。”老王大人哼了一声。
“爹,您跟仲德都说了些什么?”
“别想糊弄你爹。”老王大人生气地说,但接着就叹起气来。“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闺女?在家里头,那是称王称霸,一到了外头,受尽委屈还笑着说好话。”
“爹!您哪能这么说自己闺女的?我——他们——我受尽委屈,什么叫受尽委屈!说得我多可怜似的!”
“你瞧瞧,对着你爹倒来气了。怎么不受尽委屈,你还嫌我说过了?”
“怎么受尽委屈?”王晗不依不饶地反问,怒气聚敛到脸上。
“你哪时才知道他要纳妾?”
一句话,王晗的火气倏的没了,它们被这一问,全问散了。泪水哗啦啦地奔流而出,王晗放声大哭。老王大人凝视着她。王晗感觉到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心疼和慈爱,这比责骂她更有力量使她一直哭下去。
突然,老王大人抓住王晗的手腕,声音里掺进了严厉。“他逼迫你了?”
王晗吓一大跳。“没有。”
“真没有?”老王大人眯起眼睛。
“真没有晗随意擦一擦脸,将鼻涕擤干净,实话实说。“仲德他何须如此?当初您决定把我嫁给他,不也是看得八九不离十了,才定下这门亲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今日也刚见过,说过话。”
“与外人处和与内子处,自然有所不同。”
“有什么不同?”
老王大人拉下脸。“别与你爹耍嘴皮子。”
“哎呀,爹——!”王晗不耐烦地叫道,“女儿在仲德面前——女儿跟他哪能相提并论!他那个人心思慎密,用不着使出强压对策,也能把事情办成。”
“这么说,”老王大人说,语气丝毫不客气。“是因为你人笨?”
王晗撅起嘴,怒气重新聚到她脸上。父亲一语中的,说中了她的痛处,她不敢对父亲怒目相向,但心中那又气又难过的情感看来是不轻易放过她了。
“据他说,南郡公也插手了此事?”
“是的。”
“他说的?”
“是的,爹!”王晗狐疑地看着老王大人,一时不知他要干吗。
老王大人深思熟虑地说:“他这是用南郡公来压我。”
“爹?”
“南郡公插手此事,可是你一步步看着的?”
“是——不是,是仲德——”
“纯粹从他口中得知,对不对?”
王晗明白了。一个更大的怀疑紧跟着产生。
“爹,您此次过来,仲德他知道吗?我是说——”
老王大人抢过话说:“出发前,我亲自派了一封信,理应比我们早到。”
王晗飞快地思考着。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知道父亲要来,他知道事情有了新麻烦——昨晚,他踏进房门前,既是不得已,但也什么都想好了!
“怎么回事?”老王大人问。
“我想,仲德他担心您过来后,事情可能因此不顺利,他提前劝服了我……我——我当面答应了他,不会在喜宴上叫他为难。”
老王大人沉思着。他这种表情很少见,王晗只在少有的几件大事上,看过父亲对自己产生了犹疑。这时已是下午晚些时候,即使是最微弱的阳光也被灰沉的天空收了回去,屋里明显地暗下来。若不是他们坐得很近,恐怕很难看得清对方的表情。
“这正是为父感到不妙的地方。”老王大人重重地说。
“您是说?”
“为父担心,我们这么些人,从来就不曾真正琢磨透他。若当初他一心想往上走,说的大部分话,做的大部分事,也都发自真心,那么,自他跟了南郡公后,他整个人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王晗也仔细地想着。但没有用,她所能知道的成亲以前的事,少得可怜。
“他对你可好?”老王大人换了个方式问。
“他……”王晗想了想,点点头。“好。”
老王大人眯起眼睛审视着王晗的脸。
“在王潭出现之前,”王晗详细地对他说,“确实算好的。这也是为何我总想着您对他有恩,他不该教我不开心。其实是我把事情调反了,他待我不错,才让我误以为他谨记着您的情。”
“不错……不错……”
老王大人琢磨着这个词,收回了视线,向下看着,一只手轻轻拍打桌面。
有几句话,本该连着的,但王晗不敢全说出来。仲德待她不错,她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可另一个事实是,才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又对别的人好了。
“眼下,我们只能看着,不能做什么。”看到父亲长时间地思考仲德的为人,王晗说。她感到很心疼,嫁了人的人了,还要父母替她这么操心。她也感到高兴,这句话由她说出来而不是父亲,他不会因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力改变什么而被刺痛。
老王大人在这里做客的几天中,府上一片安详。王潭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至少王晗陪着父亲走在府内各处时,从来没碰到过她。大堂的布置还在进行,但一切都静悄悄的。侍琴像突然破了音,说话必须把耳朵凑过去才听得清。她的一张脸紧在一起,像是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冤屈。
南郡公特别准许仲德抽出时间陪同岳父到城中各处看一看。这座城是南郡公的骄傲,也是他向王氏或另外两姓氏展示实力的最好证明。老王大人一听到仲德传达了南郡公的意思,就向他表示,他此次前来,顺道也带了点心意过来,希望能有机会亲自送与南郡公。
第二天一大早,仲德轻手轻脚地翻起来,王晗用眼神询问他。
“先陪岳父在院中练一练,”他解释,“再去桓府。”
“很久没见到爹耍枪的样子了。”王晗侧着支起头,陷入回忆中。
“暖一暖手脚罢了,”仲德笑着说,“你当要刀枪上阵啊?”
“公会不会嫌爹多事?”
王晗心里有疑问,特意降低身份向南郡公示好不像父亲的作风。
“当然不会。”仲德坐着把脚伸进靴子里。“你别胡思乱想。公很忙,但听到岳父想去拜访,立刻就安排了。”
他们在桓府坐了大半天,用过午饭后才回来。看到父亲喝过酒由人搀扶着进来,王晗接过他的手臂,直接送他到客房。老王大人粗重地喘着气,眼皮半耷着。王晗和伴喜合力把他扶到床边坐下,蹲下去月兑他的靴子。
“待会,到这里来。”老王大人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有话与你说。”
王晗像前一天一样,坐在书房里独自冥想,等着与父亲的谈话。因为喝了酒,老王大人睡得比昨日久,当他差人来叫王晗,王晗赶到他屋里时,他们都意识到,今日没什么时间用来琢磨那些不易猜测的事。
“爹有什么话要嘱咐女儿?”王晗直觉要这么问。
老王大人端坐着,一只手的前臂横放在桌上,他看起来还在发呆。王晗感到微微的着急,就像等着迟迟不下的裁决。
“在朝廷与桓氏开战之前,你们是否该离开此地?”
“爹!”王晗惊讶地叫道,伴随着真正的恐惧。她完全没料到父亲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这一战,想来避免不了了。”老王大人的手握成拳头,关节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朝廷那头,已等于宣告天下,必要叫桓玄死了那条心。他们刚刚镇压了东部沿海的叛乱,士气很足,自认为如今当势不可挡。桓玄接连上书朝廷,言辞激烈大胆,朝廷早已觉得颜面丧失,不将他打入水底,今后难以服众。”
王晗咽下一口水,紧张地听着。
“桓玄也不退让,虽口口声声数的皆是司马元显父子的不是,那称雄之心简直昭然若揭。这两方,你狰我狞,不斗个你死我活绝不肯罢休。但看他们两方实力……”出现短暂的停顿,老王大人似乎在心中用一把称掂量两头的重量。随后,他摇了摇头。“战局并不好测。”
王晗忍不住插话。“您觉得,朝廷有刘牢之将军带兵,胜算比南郡公要大?”
老王大人摇了摇头。“刘牢之只是个摆设,要看就看他手下那亡命徒,刘裕。他若带兵顺江而来,只怕……此城极有可能成为战地。”
“爹的意思是,让我们早日出城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