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萍坦诚不讳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让傅文佩很是诧异。不过稍稍吃惊之后,她立刻就把惊讶的神色收起,听说陆轻萍就住在她家隔壁,她回望了隔壁的房子一眼,笑容满面的说道:“原来隔壁收拾房子的是你家呀?真是太好了,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原本我还担心新来的邻居好不好相处呢,现在我可就放心了。”
当初,因为担心收拾房子惊扰邻居的问题,冷太太特地出面带着礼物上门致歉。正是这一行为,让冷太太和顾太太遇上,两下里认了出来。冷太太也曾带着礼物来到傅家,当时依萍不在家,是傅文佩接待的。傅文佩从冷太太的口中得知,这房子她将带着女儿和亲戚一起住。那个时候,她可不知道冷太太口中的亲戚中有陆轻萍,如今听陆轻萍这么一说,她立刻明白了。
傅文佩一面说话,一面上前拉陆轻萍,将她往屋里让。“我们也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进屋说去。依萍也在,她要是看到你,还不定怎么高兴呢。”傅文佩睁着眼睛说瞎话,依萍对陆轻萍根本没印象,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就算是姊妹,见面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如今生活不如意,……反正傅文佩现在不知怎地,很是怀念当初在东北的日子。她整日闷坐在家里,长日寂寥,很想找人说说话,但是左邻右舍她来往的不多,而且和她们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当年她虽然和冷梅的关系不是很亲密,但是到底两人都是陆家的人,而且冷梅也出身书香,她和冷梅的共同话题应该有很多,能说到一起去。因此傅文佩迫不及待的问道:“轻萍,你是怎么来上海的,什么时候来的?都谁和你一起来的?你母亲呢?她还好吗?她是现在在哪?……”
“我来上海快一年了。没人和我一起来,是我自己一个人从东北跑来的。”当年在看剧的时候,陆轻萍就对傅文佩没有好感,她对这种拿着女儿前途和未来去成全她善良仁爱的“圣母”接受不能。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陆轻萍,她不想自己的生活牵扯进去太多情深深雨蒙蒙的内容,所以陆轻萍自然要和女主依萍的妈妈傅文佩保持距离,因此她伸手掰开傅文佩拉着的她的手,脚底下如同定了钉子一般,不肯随傅文佩进屋。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好像钉死在那里一般。
陆轻萍将手从傅文佩那边抽了回来,用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看着傅文佩,冷冷的说道:“至于我的母亲,她死了。如果你还想问我陆家其他人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除了已经死去的,应该还有活着的。”
在陆振华丢下其他七位夫人和子女逃跑之后,陆家人死了不少,不仅仅是死于日寇之手,还死于借着混乱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兵痞、逃兵、黑帮、在陆宅里做事的下人们,还有留在东北的那些手里有兵的兵头子们,……谁都知道陆家是块大“肥肉”,哪怕陆振华卷着财产逃跑了,但是他能带走多少,剩下的还不是留在陆家,所以不管是谁想着从中捞一把。至于在其中,陆家死了多少人,没人去管。连陆振华这个“大家长”都将他们丢弃了,还有谁会在乎他们的生死?一想到在上海的这两家陆家人的生活,比起留在东北的陆家人,陆轻萍就觉得心冷,对傅文佩她热络不起来。
傅文佩听了陆轻萍后面一句话,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这叫什么话,人或者已经死去,或者还活着,难道还有不死不活的吗?她脸上带出一抹悲伤,叹道:“原来梅姐已经去世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有触到你的伤心事吧?”既然已经道歉,就该知道不该继续往下问了,但是傅文佩并没有放弃追问。“不过梅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她葬在哪,是东北还是上海?她是怎么过世的?过世的时候她在哪?我记得梅姐的身体一向很好,她和我年纪相仿,这才多大年纪,就去了?谁会想到当年一别,就是天人永隔,我和她竟然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真是……”
傅文佩悲伤地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此刻她哭,倒不是因为冷梅的死亡,而是因为冷梅的死,心里涌现出一种人世沧桑的感觉,所以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只是陆轻萍不知道她这眼泪不是为冷梅流的,因此看着她哭,知道冷梅和傅文佩关系的陆轻萍,觉得傅文佩是在惺惺作态。
陆轻萍觉得傅文佩是在拿死人来作秀,想在她的女儿面前刷好感。因此她看着傅文佩的目光带着一点嫌恶。她声音冰冷的打断傅文佩:“你问这个作什么?我妈妈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葬在哪里关你什么事?难道你还想着去祭拜她不成?”
一连串的诘问之后,陆轻萍不等傅文佩回答,冷笑道:“如果你想要拜祭的话,我觉得还是免了吧,因为我妈妈承受不起。这会子你在我面前倒是怀念起我妈妈来了,好像很后悔没和她多多相处死的,只是这会你摆出这副姿态给谁看呢?当初她活着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在我记忆中,我妈妈活着的时候,你们可没那么要好,甚至你和她的关系,连雪姨和她的关系都不如!……”
“轻萍!——”傅文佩被陆轻萍毫不客气的言辞弄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除了低低喊着陆轻萍的名字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她没想到以前不起眼,在陆家一直是个小透明的陆轻萍长大后言辞会变得这么锋利,这么不让人!
“陆轻萍!你混蛋!”依萍在屋里见母亲出去好一会了不见回来,不放心,也从屋里走出来。走到门口,正好将傅文佩和陆轻萍最后一段话听到耳中,忍不住怒喝出声。“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妈妈?而且我的母亲关心梅姨,问几句怎么了?她犯什么错?就算你姓陆,是陆家人,但是不要忘了,我妈妈是你的长辈,你没有资格这么说她!向我妈妈道歉,赶快!”
对依萍来说,不管是谁,哪怕是她的父亲,欺负她的妈妈,都不行。何况陆轻萍虽然和她是姊妹,但是对她来说,和陌生人没两样,所以见陆轻萍这么“欺负”她妈妈,她哪里肯依。何况陆轻萍的话里最后还提到了王雪琴,而且摆明了和王雪琴的关系要比和傅文佩的关系好。依萍恨陆振华将她们母女赶出陆家,很陆振华的偏心,但是她更恨在其中架桥拨火,挑拨离间的王雪琴。
当初,依萍在挨了鞭子后,向陆振华誓言她要报复,但是比起报复陆振华来说,她更倾向于报复王雪琴那一伙。在依萍的世界里,在陆家里只要和王雪琴交好的,就都是她的敌人。因此此刻欺负她母亲,被她抓个正着,而且摆明和王雪琴交好的陆轻萍虽然还没有被依萍划到了“敌人”的范畴里,但是她对陆轻萍没有一点好感。
如果依萍好好说,陆轻萍说不定会道歉,但是依萍一上来就摆出一副来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态度,疾言厉色让她道歉。陆轻萍哪里会吃她这一套,拿着眼角看人,摆出不屑一顾的模样,环视了周围一圈,冷笑道:“长辈?哪个是我的长辈,我怎么没看到?”
目光落到傅文佩身上,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不会被人称了一句‘八夫人’就真把自己当成夫人了吧?全身骨头都未必有二两重,真是好大脸!不过一个姨太太,而且还是被赶出家门的,放在旧时代,被主母打死都不需要偿命的东西,在这里给我充当长辈?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看看配不配?哼!狗鼻子里插大葱——装象,也不看看像不像?在这里充大辈,也要看看人认不认!”
哪怕是民国,没有旧社会那么讲究,但是给人做小,到底好说不好听。而且民国成立后,制定的婚姻法中废除了旧社会的一妻多妾制度,规定一个人只能娶一位妻子,不得纳妾。虽然有些有钱有势的,并没有照章遵守这一制度,姨太太照娶不误,但是妾的存在并不合法了。
而且因为社会秩序崩溃,礼乐败坏,受西方思想影响,别看表面上姨太太的地位看似上升了,甚至达到了能够和太太分庭抗礼的地步。比如不会被主母任意打骂,随意贱卖了,而且她们生下的孩子能够喊她们为妈,掌握家中的财政大权等等。但是在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影响下,在社会主流意识中,姨太太还是被人看不起的存在。
非姨太太所出的男主人的其他子女,是否把姨太太当作长辈,对此,社会上并没有清晰的界定。有的认,有的则不认,不管哪种选择,都各有支持者,不过最终的结果大多取决于男主人的态度。傅文佩是被陆振华撵出来的,她在陆振华那里已经没了地位,陆轻萍不认她为长辈,陆振华也不可能出面为她做主,所以这个亏,不管傅文佩愿不愿意,都只能吃下去。
傅文佩因为出身不错,而且哪怕在她之后又有了王雪琴,但是因为她生了最得陆振华喜爱的心萍,所以在傅文佩入了陆府后,也就在来到上海后被赶出来之后的日子开始不好过起来,以前她的生活不要太好。而且那时她有心萍的存在,就算王雪琴再嚣张,也不得不对她避让三分。虽然在心萍过世后,傅文佩的日子不比从前风光,但是陆振华看在心萍的份上,她的境况还是不错的,比起在她之上的几位,还是要强很多。而且之后陆振华逃往上海,虽然有依萍在其中掺一脚的缘故,但是要是陆振华不愿意,她也不能跟着一起过来。
种种优待之下,在加上民国在称呼上要求并不是那么严格,所以傅文佩一直是被称为“八夫人”的,久而久之,她也刻意去淡忘自己不过是陆振华之妾这一事实。但是今天陆轻萍的一席话,如同一把刀,将披在她身上那层还算光鲜的皮给剥个一干二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她们母女两个一直不想去正视的真相来,偏傅文佩和依萍还反驳不得。
“陆——轻——萍!”依萍瞪着一双大眼睛,对陆轻萍怒目而视,低吼出声。依萍使劲的磨着后槽牙,死死的盯着陆轻萍不肯移动一下视线,握紧拳头,浑身暗暗使劲,那模样似乎是就算不挥动拳头打向陆轻萍,也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似的。这一刻,因为陆轻萍的这一席话,依萍把她划为了敌人。
“哼!”依萍咬牙齿切的说道:“是,我妈妈是爸爸的小老婆,那又怎样?难道梅姨就是爸爸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成?还不和我妈妈一样,都是爸爸的小老婆,是人家的姨太太!你有什么可以说嘴的。”既然不能否认事实,那么依萍从选择从另一方面打击陆轻萍。
依萍站在前头,和陆轻萍面对面而立,把傅文佩推到她身后。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告诉傅文佩,不要怕,她会保护她,想借用母女之间的温情来化解陆轻萍的言辞给傅文佩带来的伤害。
陆轻萍看着傅文佩缩到后面,一声不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暗自冷笑。都说“为母则强”,但是在傅文佩身上看不出半点强来。又不是七老八十,年纪并不算大,舌头也没没有被猫叼走,自己不出面,躲在女儿身后,让女儿出头,做母亲的被女儿保护,而且很是习以为常的模样,真是没用!
恍惚间,陆轻萍似乎从傅文佩的身上看到了顾太太的影子,两人的身影在眼前重合,她笑了笑,反唇相讥:“我从来没避讳我的母亲是人家的小老婆,我母亲也对此也从不讳言。相反,在乎这个的另有其人吧?我刚才那么说,只是看不惯明明是姨太太,却端着正室范的某人罢了。”
陆轻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她话里说的是谁,在场的三人都知道。这话,她们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则承认陆轻萍话里所指,不接,反驳回去,又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你——”依萍气鼓鼓的看着陆轻萍,一时语结。
“佩姨,依萍,我这边还有事,先走了。你们也忙去,等回头有时间我们再坐下闲聊。”欣赏完傅文佩和依萍有口难言的模样,陆轻萍满意的笑了笑,不想和傅文佩母女纠缠,丢下一句场面话,抬腿离开。
“妈,你看看,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从头到尾嚣张的不得了,好像我们都欠着她什么似的!真是不可理喻!”依萍见陆轻萍把她们气个半死,不等她这边和她辨出个四五六,说出个是非来的时候,她又潇洒的丢下她们母女,甩手走了。依萍气得只觉得心肝肺都不舒服起来。头一次,她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雪姨更可恶,更讨厌的人,平时都是她在前面挡着,将傅文佩护在身后,这会子依萍倒是恢复期小女孩的性子来,拉着傅文佩的胳膊,摇晃着,忍不住向傅文佩告气状来。
傅文佩神色复杂的望着陆轻萍的背影,伸手安抚的拍了拍依萍攥住她胳膊的手,轻叹一口气,说道:“依萍,你也别怪她,她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们确实是欠她的,当年司令只带着我们和雪琴一家来上海,将他们全都丢在了东北。如今东北在日本的控制之下,日子应该不好过。她不定吃了多少苦,才来到上海,而且梅姐又过世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日子,一个姑娘,独自一人在上海讨生活,并不容易。而且虽然她没说梅姐是怎么过世的,但是她应该是把梅姐的过世怪罪到我们这些早就逃到上海的人的头上,所以她怨恨我们是正常的。”傅文佩在劝慰依萍的同时,也为陆轻萍的尖锐态度找理由。
虽然依萍对东北的民众生活境况不是十分了解,但是从报纸上的只言片语的报道,以及从东北沦陷后逃亡过来的人的叙述,她还是稍微知道一点的,和上海现在安宁的日子比起来,那边就是地狱。听了傅文佩的话,依萍的怒气稍微减了一点,对她的敌意也没那么大了,但是她并不完全赞同傅文佩的话,反驳道:“妈,就算要怪,也不该怪到我们头上。当初爸爸可是只想着带着雪姨和尓豪他们一家来上海的,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把你塞到车里,我们俩也会被爸爸给丢在东北,她要恨,要怨,应该怪爸爸和雪姨他们才是,凭什么把气撒到我们头上?”
傅文佩听着依萍天真的话语,心中苦笑不解释,和依萍一起转身回屋。平日里依萍看似成熟懂事,但是现在看来,想法还是稚女敕。在依萍看来,她们母女两个和福煦路那一家,不是一伙,但是在留在东北的人看来,两边没区别。不管当初她和依萍是怎么上的车,反正最后她们是跟着陆振华来到上海了,他们看的是结果。至于后面,她和依萍从福煦路被赶出来,就算东北的那帮人知道了,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她和依萍依旧生活在上海,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陆家大宅里,女子争宠失败后最平常的戏码。
陆轻萍从傅家门口离开后,傅文佩和依萍对她印象好坏,她并不放在心上。今天,她由傅家母女两个,想到了住在福煦路里的陆振华和王雪琴。这两个人,一个是被她占据了身份的原主死前心心念念要报复的对象,一个是她要感谢的人。这是她成为陆轻萍所要付出的代价,当时她也应允了。因为一直为生活忙碌奔波,这件事一直被搁置,但是这种债是不能欠的。陆轻萍也不想把它一直背负在身的,想着早了早好,只是到底该怎么做呢,陆轻萍不想在报复和感谢的时候和陆家有太多牵扯,所以她为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