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厨房一角,燃着炭火的红泥小炉上,一只黑漆漆的圆口沙罐咕嘟咕嘟翻涌不休,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贫寒窄小的小院中。顾太太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小心掌握着火候,等药熬好了,倒入一旁的粗瓷大碗中,端进屋里。
“曼帧,吃药了。”走进仅有三两件粗木家具的曼帧房间,顾太太将药碗端给躺卧在床,间歇咳嗽的曼帧。
曼帧瘦削的脸上有着两团病态的嫣红,见顾太太端药进屋,刚忙费力的用双手将自己上半身支撑着坐起来,身后垫着枕头,半靠在床头,接过顾太太递过来的粗陶琬,慢慢的喝着。
喝完汤药,曼帧将碗递给一边的顾太太,长叹一口气说道:“妈,我这边因为生病请假,就算病好了,工厂那边估计我的这份工也没有了,所以到时能需要重新找工作。我这里这段日子虽然攒了几个钱,但是这些天家里吃饭,连带我吃药的花销,等我病好了重新找到工作,那个时候估计剩不了多少,不倒欠债都是好的。所以伟民的大学今年还是不让他去念了吧?当然,我的……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他去上学,只是让伟民在中学再念一年,等明年这个时候我把他上大学的钱存出来再去也不迟。”
曼帧这一病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如今才有所好转。躺在床上的这些日子曼帧的脑子也没有闲着。
虽然曼帧身上有三份工,但是其中两份是兼职,在工厂的工作才是正职,这份工作占了她收入的大头。曼帧在工厂的表现并不算特别出色,而且在她的职位上她也不是不或缺,不替代的。
前一阵子同一办公室的和老板娘关系非常好的方姐想介绍她高中毕业的表侄女来工厂上班,当时工厂没有空缺职位,方姐就瞄上了她的职位。因为曼帧工作认真严谨,挑不出什么错处,所以老板也不好意思无缘无故的就辞退她,因此这事就没成。但是这次她因为生病,请了这么长的假,有方姐在一旁鼓动,所以等她病愈回去,恐怕位子已经被人顶了。
原本顾家的经济大权都是交到顾太太手里的,只是顾太太不会持家,所以曼帧好不容易才从顾太太手里将财政大权抢过来。但是顾家底子薄,她赚的不算多,家里的花钱项又多,而她拿到财政大权的时日又短,不等她攒下多少抵御风险的钱就病倒了。这一病,本就不多的积蓄消耗一空,如果工作再丢了,等她重新找到工作,又要花费一番功夫,所以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支付伟民的大学学费了。
那日,和陆轻萍偶遇,她和她说的话曼帧都听进去了,当时,她说她做不了主,要看顾老太太和顾太太的意思。考虑到家里的现在的实际情况,其实让伟民出来工作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但是曼帧知道,不让伟民读大学,那是不能的,顾老太太和顾太太绝不同意,而伟民也不会答应放弃学业去工作,所以无奈之下,她提出了让伟民暂缓一年读大学的提议。
“你说什么?重新找工作?”曼帧已经将困难摆了出来,她的提议完全是从实际出,但是顾太太听了之后,还是炸了。顾太太虽然没有在外面找过工作,但是出了这么长的摊子,她也清楚一件事,现在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如果曼帧失业,就算她重新找到工作,但是这中间来回折腾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其间坐吃山空,只出不进,伟民的大学学费就成了问题。至于曼帧所说的让伟民明年读大学的话她自动忽略了过去,气急败坏的说道:“好好的为什么要重新找工作?难道你们老板就因为你生病就要将你解雇?要是这样我倒要找他问个清楚,这是哪家的道理?难道还不许人生病了呢?你……”
“吵什么呢?曼帧正在生病,正是需要安静休息的时候,伟民他妈你跑到她屋子里吵闹像什么话!你这个当妈的,怎么不知道心疼孩子呢!”顾老太太板着个脸,从外面推门进来,厉声教训着顾太太。
顾太太委屈的说道:“妈,哪里是我想和她吵。是曼帧,是曼帧说不让伟民上学……”所以我才和她吵起来。
曼帧赶忙说分辨:“我没说不让伟民念书,只是现在家里的情况,根本拿不出让伟民念大学的学费,所以我想着拖一拖,伟民年纪不算大,明年念也来得及。等明年存够钱,再送伟民去念大学也不迟。”
“让伟民明年念大学?那要是万一明年伟民考不上呢?”顾太太从旁立刻添了一句。虽然顾太太没读多少书,但是考试这个事情说不准,她还是知道的。她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她父亲是前清的举人,之所以和将她订给顾家,就是因为和公公交好,当年父亲和公公是同窗,据说公公的文采不输于父亲,但是最后父亲中了举,而公公却连个秀才都没考过。父亲是这样,丈夫也是这般。丈夫当年读书的时候,平日里来往的同学甚至有几位在他之上的,但是最后丈夫却在他们前面考到了上海。所以就算今年伟民考取了,但是不代表明年他依然能考中。有父亲和丈夫在前面作例子,因此顾太太无论如何都不答应让伟民暂缓一年。
“他今年都能考得上,明年又怎么会考不上?怎么说也多学了一年,就算不能考得更好,怎么也不会考不上!大不了明年让伟民多报几所学校就是了!””曼帧倒是不担心伟民考不上的问题,伟民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咬咬唇,曼帧继续:“要是考不上白日制的,也没关系,现在好多大学都开有夜校,老师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晚上上课罢了。伟民以进那里面读书,读出来的和白日制的差不了多少,而且这样的话,白天还以找点事做,倒是一举两得。”曼帧之所以这么累,不仅仅是因为她要连着作好几份工的缘故,还有她报了夜制大学在读的缘故,不过关于这方面,她并没有和顾老太太和顾太太说。
“什么差不多?怎么会差不多?谁家学校不是白天上课,那种晚上上课的怎么能会和白天上课的一样?曼帧,不要觉得我和你妈不懂,你就以在这里糊弄我们!”顾老太太对曼帧口里的所谓夜校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顾老太太语重心长的说道:“曼帧,我知道让你一个人养着这么一大家子,撑得实在是辛苦。怜我这个半截棺材入土的老婆子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不能因为你辛苦,就不让伟民读书呀!伟民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是要给顾家顶门立户的,顾家的未来,一大半都在他身上。你是个女孩子,是要嫁出去的,娘家好,你在婆家腰杆也硬,而且当年你姐曼璐在的时候,你要念大学,我和你妈还有你姐都没说什么,只是后来曼璐出了事,你这才从大学里退了学,但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你一个女孩家儿都念了大学,到了伟民这里,怎么能不让他念了呢?”
“是呀,是呀。”顾太太在一旁附和道:“当初你父亲过世的时候,心心念念就是你们几个,他是说要供你们几个读书,念大学,甚至要读什么博士,出国留学的。如今,我们也不要求你供伟民读博士,送他出国,只是供他念大学,这要求并不算高吧?再说,男孩子求的不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嘛,如今伟民争气,已经考上了,你却不让他去念,你这不是存心毁了他的前途吗!他是你弟弟呀,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怎么忍心?”
听了顾太太的指控,看着顾太太看着她双眼含泪的模样,要不是曼帧清楚事情始末,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呢!顾老太太和顾太太你一言我一语,闹得本来就在病中的曼帧脑瓜仁痛。曼帧揉着脑袋,神色疲惫的说道:“我怎么毁伟民的前途了?我何尝不想让伟民上大学?但是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们难道不清楚吗?我这一病把家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上海又不是没有好学校,偏偏不知道伟民吃错了什么药,也不和家里商量一下,不声不响的考得是外地学校,这样一来,不比在上海上学,吃住在自家,能省不少。妈,还有女乃/女乃,你们算算,学费、书本费、住宿费、服装费、路费、伙食费、……算算一个学期,伟民需要花费多少,家里拿的出来?”
一语未了,伟民从外面回来,掀帘子进屋,和顾老太太和顾太太打过招呼后,问候靠在床头的曼帧:“二姐,怎么样?今天身体好点了?”
因为曼帧的话,顾老太太和顾太太在心里计算着,被计算出来的数目吓了一大跳。关键是这钱不是一次性的花完就了,这才是半年的花费,大学是四年。这钱,她们拿不出,只能指望曼帧,但是曼帧却在这里推三阻四的不肯出,顾太太是盼着伟民出人头地,她好跟着享福呢,因此从旁插话:“伟民,曼帧正在和我们商量说是让你暂缓一年念大学,你意下如何?”这事虽然她和婆婆强压下来,但是曼帧摆明不接,这样的话干脆让伟民和曼帧商量去。
曼帧看着一旁的伟民,解释道:“伟民,你也不小了,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你读大学的这笔钱我现在实在是拿不出。二姐知道让你放弃学业那是不能的,但是二姐现在实在是为难的很,所以你明年再读大学,给二姐一年时间给你攒学费,怎么样?”
伟民眼珠转了转,笑道:“二姐都这么说了,按道理说,我该体谅你,应该答应下来。只是二姐你能保证你明年就给我攒出学费来吗?如果明年你还拿不出钱来,是不是就要推到后年,然后再往后推,一年复一年,等到最后,我年龄大了,也就不用读了,直接找事作了得了。”
“你要这么说我真是无话说了。”曼帧没想到伟民竟然会这么恶意揣测她,只觉得心凉半截,她从来没有不供伟民上大学的念头,顶多是想着明年伟民报名考试的时候,和他商量一下,让他考上海本地的学校,从而能够省点钱出来。
曼帧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伟民,那么我就把话说开了好了。如果你今年执意要上大学,但是我这边没钱,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去弄这笔钱来。我听人说师范院校是不需要学费的,而且还有补贴,你查查看,看看现在是否还有师范院校招生,如果有的话,你以试试看,不然,我这边实在是无法想了。”就算原本曼帧有要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借钱让伟民上大学的念头,但是就冲伟民的态度,她也不肯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不仅不要学费,还有补贴?”顾太太听了之后,惊喜万分,忙道:“伟民,要不你就听曼帧的,报考师范院校得了。”
“好什么好!成长中因为曼璐作舞女的身份,以至于受到很多讥笑和指点的伟民敏感的多,一听说师范学院不要学费还有补贴,立刻觉得和大学拉开了档次,神色不悦的说道:“那算什么学校?都是家里吃不上饭的穷鬼们去的地方,我才不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呢!我要是想当老师的话,也不一定非得读师范院校不,我们学校里的老师很多都不是师范院校毕业的,他们还不照样担任教职。反正我不管,你们让我考大学,我已经考上了,后面的事情,你们看着办!”说完,甩手出去了。
看着伟民气冲冲离开的身影,曼帧无力的靠在床头轻叹了一口气。伟民竟然瞧不起读师范院校的,说人家是吃不上饭的穷鬼,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家黑!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呀,她是真的没办法了。
“好了,既然你们没办法,管不了,我来管!我舍下我这张老脸去想办法,反正总不能让我的大孙子没有书念!”顾老太太见曼帧不为所动,见伟民气鼓鼓的模样,到底舍不得让伟民受“委屈”,想了想,决定由她出面向冷太太和陆轻萍借钱,来筹措伟民的大学学费。这关系到孩子的前程,是正经事,想必,冷太太和陆轻萍应该不会拒绝的。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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