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我们一路打闹着回到后院,佣人上前来:“小少爷,太太开饭,都等着你呢。”
斯定中不由分说拉我进去。
我不依,两个人在饭厅后的花树下撕扯。
老爷子从吸烟室出来,正看到我们在拉扯:“小豫儿,进去坐吧。”
斯定中喜滋滋地笑:“看吧。”
斯太太打麻将回来,妆容衣着都还是齐整的,一颗硕大的翡翠挂在衣襟前,绿莹莹的。
座中是老爷子和斯太太,和斯家二小姐斯爽,自然没有斯成。
我冲着斯爽笑了一下:“阿爽姐姐。”
斯爽在里边兴许也听到我们在外边吵闹了,笑着道:“乖乖坐吧。”
斯太太环视一周问:“定文呢?”
佣人垂手立在一旁答:“三少爷出去了,交待了今晚不回来吃饭。”
斯太太又问:“和谁出去的?”
佣人答:“葭妍小姐。”
老爷子取过毛巾擦手,瞟了一眼斯太太:“定文有没心思定下来?”
斯太太不以为然:“急什么,上个礼拜在君茂喝茶,遇到黄董的太太,还问起定文呢,说是他们家姑娘刚从法国回家,年龄也合适。”
老爷子说:“老李这姑娘不是从小看到大,青梅竹马嘛,我看定文也喜欢。”
斯太太冷笑了一下:“青梅竹马,你倒是笃义情深。”
老爷子变了脸色,看她一眼,碍于孩子们在跟前,没有说话。
斯太太咳嗽了一下说:“大学毕业了好几年了吧,哪一份工作做得长远正经的,整天跟着定文吃喝玩乐。”
斯定中插嘴道:“妈,葭妍姐姐毕业也才一年啊。”
斯太太宠爱地看了一眼小儿子,这时才看了我一眼,顺口道:“小的不像姐姐,乖巧。”
我慌忙展颜一笑。
斯太太手中的瓷白勺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汤:“你今日又跟你宝贝大儿子斗法了?”
老爷子脸色一沉:“吃菜,少说话!”
老爷子手上筷子停了会儿,还是又转头问佣人:“斯成吃饭没?”
佣人答:“大少爷睡了,不让人打扰。”
吃完饭斯定中要送我回去。
说是送,其实两家不过隔了一个花园,一堵墙壁。
当初斯家要起这深宅大院,斯老爷子将旁边这半边角块地低价售给了爸爸,我们家起了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斯家老爷子还特地吩咐留了一个侧门,以便两家来往。
斯太太在后唤:“定中,过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斯定中说不满:“妈,你有什么话不能一会再说?”
斯太太慈爱地说:“听话。”
斯定中望了我一眼,我赶忙说:“我回去了,你不要送。”
斯定中慢慢腾腾地挪过去了。
我走出斯宅的院落,半边弯月已经挂在枝头。
夏夜有清凉的风吹来,吹散了一日的暑气。
我不爱走石头小径,绕进密密树林中,月桂树枝散发出辛辣的香气。
树林中一张雕花长椅上,一个黑梭梭的影子忽然一晃。
我吓了一跳,手肘擦过石榴花枝,树叶沙沙作响,火红的花瓣簌簌地落下来。
黑影忽然出声:“小豫儿。”
我转过去,在月光下看清了他的脸,眉宇间蔚然深秀,眼底有晦暗的郁色。
我有些羞涩,唤了一声:“成哥哥。”
他住得离斯家大宅的几幢主院落都远,在靠近白墙黑瓦的边上一方僻静院子,院前种有几株美人蕉,我们小时候爱掰下花朵吸吮花蕊中几滴甜甜的蜜汁,孩子们偷偷去采,有时他恰好回来,抱着篮球,人长得又高,长手长脚的踏进花丛中,将顶端的花朵摘下来递给我和姐姐。
他说:“回家?”
我点点头,我看到他穿了双夹趾拖鞋,牛仔短裤,腿又长又直,右腿小腿上裹着白色的纱布。
“你腿怎么了?”
斯成答:“回来前攀岩被石头划伤了,没事。你妈妈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总不能说我前几天看到我妈偷偷在屋里哭。
他伸手拿搁在身旁的烟盒:“你回去吧,晚了,我抽根烟,小孩子闻烟味不好。”
我分开树丛回家去了。
礼拜二我放学时,走出校门,看到斯定中笑吟吟立在门口,身后跟着锃亮的奔驰车和恭谨的司机。
我装作不认识他,快步走过。
“葭豫,葭豫——”他追上来。
我低吼:“你来干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我有事找你才来的。”他一边笑嘻嘻,一边抬手同我同学打招呼。
斯定中读的是私立学校,我读普通中学,一般他不会来找我,因为知道他出现我特别不高兴。
女同学拉着手嘻嘻闹闹笑道:“李葭豫你男朋友吗?”
我赶忙冲她们摇摇头。
待到同学走过去了,转头问斯定中:“什么事?”
斯定中殷勤地报告:“葭豫,我们去吃饭,完了去看戏,今晚演《旧梦新欢》。”
我气不打一处来:“才刚刚周二,还没到周末呢,谁有空看戏!”
斯定中理所当然地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富家子哪懂人间忧欢,斯定中已经不由分手将我拉上车。
我们先到荔园吃冰淇淋,我问:“你大哥还在家吗?”
斯定中忙着端饮料,不经心地答:“早走了,还在不在本埠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出国一般都知会一声爸爸的秘书。”
“他平时住哪儿?”
“他在春漾里大道有公寓。”
“那一带离小坪山可远。”
“嗯,爸爸拿他没办法,总之他就是爸爸反对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侧着头想了一会,说:“唉,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爸爸特别爱他?”
斯定中想了想:“好像就是为了他的事,爸爸特别生气。可能是因为他母亲,听说爸爸特别爱他母亲。”
“真的?”我好奇心瞬间被勾起。
斯定中又努力回忆了一下:“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一次妈妈在家打牌,我无意听到她在牌桌上说起,家里平日又没人敢谈论。”
我问:“他妈妈怎么过世的?”
“不知道,”斯定中摇摇头,伸手替我拿了一个勺子:“哎你要不要这个草莓口味的?”
我拗不过斯定中,我们去看了戏,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晚上十点。
我说:“该回家了吧。”
斯定中又献计:“还早呢,我们去溜冰?”
我终于怒了:“大晚上谁要溜冰!”
斯定中挡在我身前着急地道:“哎,哎,那怎么办,还这么早?”
我终于回过神来:“斯定中,怎么了?”
斯定中说:“你爸让我和你在外头,别让你回家那么早,好像你爸妈在吵架。”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一掌推开他,心里无比愤怒。
我飞奔向对面停车的马路。
“葭葭葭葭豫!”斯定中慌忙追过来,一边召唤司机:“利叔,开车过来!”
我奔进大门,爸爸似乎已经出去了,车不在屋前。
屋内很平静。
姐姐也没有回来。
我走进屋中找妈妈。
妈妈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头发有些乱,眼睛微肿,看到我,勉强笑了一下。
早年我们两姊妹还年幼,正值沿海经济改革时期,斯家在南方沿海当地几代名门望族,斯家祖上是做银楼发家的,到了太祖爷这一辈,依靠着前数代人积累下来的殷实家底,在官洲创建了银山,专给南北商船做运货,这一路就顺风顺水越做越大,斯家钟鸣鼎盛的时期,据说半个官洲镇都是他们家的地产。解放前的大动乱时期,当时当家的三祖公爷将大半产业转至香港,但搬迁后却做得不算太好,加上遇了海难折了两艘大船,一家货船公司勉强维持着,眼看日渐式微,不得不将湾仔的大屋售出,全家搬至屯门一带,大房更是带着几个孩子回到了老家,幸得当年老爷子这一辈在内陆长大的年轻人大胆肯干,硬是在急风大浪的经济浪潮中拼出了一条血路,银山船运在十年间迅速发展成为了珠三角经济区最大的货代集团,十年之后,斯家老爷子将全部货船售出,将资本投入航运实业和商用地产业,并在三年后完成了集团重组,同年十二月完成战略重组,yssc在港交所上市,海外市值高达一百九十八亿港元,爸爸那时始就开始做斯家的财务顾问,妈妈为了家庭放弃了职业,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是她在操劳,两年她前生过一场病,手术过后,人憔悴了许多。
我在她面前坐下,她抚模我头发:“葭豫,妈妈和你爸爸决定离婚。”
我身体一震。
爸爸在外有人,我们姐妹是知道的事,姐姐据说还看过那女人,但妈妈佯作不知,这个家就维持着表面的太平。
妈妈说:“我们协商过了,你爸爸带姐姐,我带你,我明日返回嘉应老家,陪你外祖父母,但你刚刚升高三,临时换学校会影响你学业,你留在本市读完高中考大学再说。”
我抬头看她:“妈妈,我跟你回去。”
妈妈神色一愣。
我坚定地说:“我跟你回外公外婆家。”
妈妈摇头:“这不行,那边环境不比得这里。”
我握住她的手说:“妈妈,我不怕,我喜欢外公外婆家,我会用功读书的,成绩不会差。”
妈妈看着我,眼中泛出泪花,伸出手搂紧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