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正好,我们出去逛了一会儿,绕到邹鲁故居,在雕花窗户的阴影里,二楼的一道空中走廊,我们坐在扶栏后的一排长椅上,斯成摊直了长腿,眯起眼睛晒太阳。
看馆的饶爷爷常同外公钓鱼,我从他那讨了两杯茶,然后我们两个人在二楼喝茶,看着天井里稀疏几朵黄色的梅花。
晚上我们在古镇上散步。
白天纷纭的游人散去,街道显得静谧安好。
走过几道桥,桥底有水波荡漾的声音。
斯成忽然说:“我小时候,在苏州,也是跟外公外婆住,也是这样,很多河,很多桥。”
我侧耳认真地听。
他声音有点低,有点感慨:“环境和氛围都差不多,只是房子构造有点不一样,苏州是白墙黑瓦。”
我轻轻地问:“你小时候是在苏州度过的?”
斯成说:“是啊,我快十岁才被老爷子接过来,第一次换学校读,花费了很大力气适应。你不要怕换环境,要好好努力。”
我点点头。
斯成仰头看了一会对岸骑楼上的楼花,夜色中二楼的梯子和铁船有浓厚的阴影,他淡淡地说:“小豫儿,你像你妈妈。”
我不太相信:“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爸爸。”
斯成说:“性格像,心地好。”
我悄悄低了头。
斯成说:“我刚来的时候,那时家里公司还在做货代,我爸基本不在家,家里没人管我,你妈妈那时在家里帮忙做事,每天都吩咐佣人给我留碗热饭。”
我纳闷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斯成轻轻地笑了一下:“你那时候在她肚子里。”
我啊了一声。
他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又轻又软。
“你出生后她得照顾婴儿,还是担心我吃不饱,常常叫我去你家。”
“你小时候你妈有时忙不过来,我还帮忙照顾过。”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在夜里走过长长的石板路,黑色的屋檐下几盏晕黄的灯,岸边有间小酒馆,木楞房顶下红色灯笼在风中摇晃。
我跟在他身边,落了半步,悄悄地看到我的影子,挨着他的影子。
这么多年来,他在斯家来去无踪,是过于锋芒桀骜的一个存在,我发现我其实根本没有真正了解他,明明看似落拓不羁,待人接物却又举止得体稳重,有着难得一见的古雅风度。
他是,很容易令人着迷的男子。
斯成在茶阳待了两天后告辞离去。
在镇上的一整年过得飞快。
我平日上学,假日回家,日子非常平静。
斯成回去后寄来一个大箱子,质地精良的大红色的箱体上面印烫有st的标志,也不知是经谁之手寄送而来,竟然是用他们自己家的柜子。妈妈动手拆开来,上面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叠冲印的照片,还有一张信笺,里边只有短短几行字,措辞简洁客气,意为不胜叨扰感谢款待之类。
字倒是很质朴清逸。
妈妈们兴致勃勃地翻看那沓照片,有一张全家福拍得非常的好,外公拿着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地跟妈妈说要翻晒出来挂在家里。
妈妈应了一声,继续翻照片,一会儿忽然说:“咦,这张小豫儿笑得好。”
我凑过去看了一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我站在石桥边上,戴着那顶蓝色毛线帽子,笑容很亮。
待到长辈们看完了,我拿过去翻了一遍,一张一张地看,一整叠照片,没一张有他。
箱子里还有各式各样的一大堆礼物。
外公外婆都夸他风度好。
妈妈在一旁说:“是个好孩子,老爷子盼他继承家业,只是斯太太不疼他,要顺顺利利,也不是容易的事。”
三月份的时候姐姐来过一次,我没在家,妈妈说她独自驾车前来,放下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吃了顿饭又走了。
六月份的时候,考完试我回到茶阳,等爸爸来接我回去。
临行的那个夜里,我睡在屋里的竹席上,听到外婆在院子里和妈妈说:“葭妍是地地道道城里姑娘了。”
妈妈说:“嗯。”
外婆又说:“小豫儿像我们蔡家的孙女,以后让她不远嫁,找个近点的婆家,好陪着你。”
我溜出去抱住外婆,对着妈妈撒娇:“妈妈,我才不嫁人,我要陪你和外公外婆。”
“别说傻话。”妈妈笑着摘茯苓的叶子,转头对外婆说:“妈,这还多早的事情。”
外婆捏我耳朵,笑着说:“就上大学了,不早喽。”
轿车行驶在城际高速公路上。
我坐在后座,看着碧绿山林田野炊烟在窗外极速掠过,平稳了行驶了三个小时后,进入高楼大厦的都市。
天际线开始变得晦涩,空气中吹来炎热的风,高耸入云的玻璃之城反射出暗淡的阳光。
进入环城快环高速,车流开始多了起来,远处可见密密麻麻的楼层,车子却并不入市中心,我只遥遥看到了市区那幢巨型金融大楼的顶端。
一路驶入东城区,穿过一片明亮缤纷的奢华商业区,车子驶上半山,视野重新开阔起来,山的背面遥远处一片蔚蓝的海水,近处绿树掩映之下一幢幢独体红色别墅。
一直深入私家林荫大道,遥遥可见尽头白墙黑瓦的中式大宅。
司机转入岔道的小路。
姐姐等在门口,穿了件玫红吊带短裙,笑嘻嘻的。
“爸爸让我等你,”葭妍抱了抱我,拖我手往斯家大宅去:“我们在游泳池开派对,过来吧,家里也没人。”
斯家三少趴在无边界游泳池的边缘,俯瞰半山的景色,一泓碧波外散落着几张沙滩椅,一群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正在闲聊,有穿着火辣的女孩们在端着酒来来回回。
“小豫儿,好久不见。”斯定文远远瞧见我,大声地喊:“去换件衣服,过来玩。”
我有点局促,我穿着球鞋布裙,一脸的尴尬,跟周围明显格格不入。
姐姐转眼已经换了比基尼出来,出来听到斯定文的话,坐在池边:“她刚回来,别闹。”
有个男人笑着道:“葭妍,这是你哪里来的乡下亲戚?”
姐姐趴在斯定文的肩头说话,佯装没听到。
我坐在球场边的白椅子上,看着太阳下明晃晃的影子。
在斯家消磨了一个下午,除了斯定文,没见到其他人,据说斯定中还在美国。
整个家只有佣人来回走动。
晚上我回家,爸爸忙应酬,姐姐忙约会,沙发换了新的颜色,厨房跟摆设一样。
不过一年过去,好像完全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