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七月份,偶尔那位方女士会出现在家中,但次数并不多,爸爸在城中另有宅邸,但这也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情,我与葭妍自小在此地长大,这里是唯一的家。
只要她与父亲在家里,我便溜进斯成的院中。
那座精致宽阔的院子,大部分的时候主人都不在。
本来他在斯家大屋的时候就非常少,偶尔回来也是来去匆匆,见到也不打紧,他基本在书房忙,我在客厅看电影。
一日阴沉的午后,我过去,看到客厅正中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子。
斯成正从楼上下来,穿件非常宽松的绸棉灰色衬衣,显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他望见我,对我的出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和一笑。
他坐进沙发,从茶几上取过那个古朴的木盒。
我凑过去问:“是什么?”
斯成径自动手解开盒子边的金扣搭子:“你看看就知道了,帮我把桌面的手套拿过来。”
设计精巧的金锁嗒地一声弹开,我看着他戴上手套,翻开里边的一段绛红丝绸。
丝绸里包裹着两本线装旧书,上面的一本明显边缘破损,书页发黄,脆如蝉翼。
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斯成小心地拿了上面的一本出来,指给我看:“这是乾隆七年程氏督经堂的刊本,吴玉搢的《别雅》,一共五卷,这是其中两卷,这是善本复刻本,品相精整,原函原套,你看,非常的美。”
我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斯成说:“当心,这里面可能会有虫卵和细菌。”
我赶忙缩手。
斯成笑了一下,将桌面上的一方深蓝手帕递给我。
我擦着手问:“拿来干嘛?你会看?”
他用桌面上的放大镜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书脊,然后站起身来,示意我跟过去。
我随着他走进了一楼的书房,桌面上放着一个灯箱,斯成接上了电源,将书放进紫外线灯光箱里消毒。
斯成一遍仔细地观察着一边跟我说话:“偶尔,不太经常。余老有一间古籍收藏阁,我有时帮他处理一点海外的事务。”
我想了起来:“我外公家,有几本也是这样子的书,叫什么叶岩香……”
斯成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是《叶香岩外感温热病篇》。”
我吐吐舌:“哦。”
斯成说:“小豫儿,将外面那本也拿进来。”
我也戴上手套,一边看一边读上面的字:“空同空桐崆峒也……唐书地里志崆峒山在岷州溢乐县稀罕书武帝纪逾遂拢登空同庄子在宥篇……“
斯成笑了一下:“还行,没有太笨。”
我舌头打结,抬头望了他一眼:“可是这什么意思?”
花了两个小时做完工作,斯成将手上的手套扔进了垃圾箱,然后进去洗手。
我帮他打完下手,斯成指挥我去泡茶。
我进厨房取茶具,回小花厅烧了水,然后打开冰箱,取出核桃酥,说来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再来时,发现冰箱塞满了零食和饮料。
我以前明明见只有矿泉水。
一会儿斯成走了出来,接过我手上的瓷白杯盏,在滚水中一翻,然后取过绸布擦净了手。我跪在茶几前铺着地一方柔软厚实的五彩织锦地毯上,执起茶壶,翠绿的水瀑倾倒而落,偶尔瓷器撞击,轻轻一声,又轻又脆。
我们在小偏厅的轩窗下喝茶。
斯成捧着茶杯,悠悠然然地指给我看:“你看,这其实是一本古代的字典,同义词词典。”
我恍然大悟:“哦,所以我念的字都是同音字。”
斯成点点头:“嗯,这个字不念tu,念du。”
我顿觉十分之羞愧惭愧:“这也太难了!”
斯成望我一眼:“有没打算念中文?”
我赶忙摇头。
斯成轻描淡写的口吻:“也好,古文不行。”
“喂!”我可没听错他捉弄的语气,手一挥,杯中的几滴茶水飞溅到他的衣襟上。
斯成躲闪不及,朗声大笑。
三十岁的男子,正是盛年之姿,面容如玉,挺直的鼻翼下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蔓延,添了几分寡淡的冷峻,但一笑起来,却令人如沐瞬间春风十里。
那时盛夏,天际阴沉,轩窗外的一株美人蕉,绽放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滴的嫣红颜色,浑然不觉的暴雨降至。
八月中旬一日中午,天气炎热,在户外待一刻皮肤都要烧得滚烫,隔壁高墙之中的密密树丛中,蝉叫得声嘶力竭。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冷气机地单调机械地工作着,我窝在沙发中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人扯着喉咙喊我名字。
我惊醒过来,趿拉着拖鞋跑出去,看到斯定中站在栅栏外。
见到我走出屋子,他拨开了栏杆上的门闩,奔跑进来。
“葭豫!”斯定中笑着跑过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的胸膛贴在我的身上,我发现他长高又变壮了。
斯定中将我贴在额头上的乱发拨开,仔细地瞧我的脸,眼底有些激动的神色。
我赶忙拉开他的手,笑嘻嘻地道:“喂,斯定中,你竟然练出了月复肌。”
斯定中不好意思笑笑:“可能因为课余打了美式橄榄球,那边人人都是运动狂!”
我戳了戳他胸膛:“不得了了,会有一打女孩子为你尖叫。”
斯定中赶忙坚定地摇头:“没有,我只想你。”
我笑着答:“外国女生多美,不识货。”
斯定中殷切地说:“葭豫,你考得这般好,申请来美念书好不好?”
我当然无此打算:“本科先在国内念。”
斯定中只好作罢:“好吧,我先回去应付妈妈,我们明天出去啊。”
他将我送回屋中,然后司机将他载走。
斯定中回来后,各种朋友聚会邀约不断,他自小混迹在一群富家子弟中间,自然精通各种娱乐消遣门道,而他每次都要拉上我,纵然推掉了一半,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外跑,我就比较少在家了。
斯爽有一日从她的屋中出来,正好走过花园盘云道,见到我和斯定中正要出门,笑笑走了过来。
斯定中跟斯爽打了声招呼,回头进车库去开车。
我站在花园道路上和斯爽说话。
斯爽笑嘻嘻的说:“老四回来了,怪不得我不用买零食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
斯爽暧昧眨眨眼:“老大吩咐我,女孩子爱吃什么买什么。”
原来是斯爽买的,怪不得我每次都在他冰箱找到好吃的。
斯爽故作感慨:“唉,我以前还以为他放荡不羁,没想到原来心细得不行啊。”
斯定中将车开了出来,隔着车窗问:“二姐,你们说谁?”
斯爽又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返身冲着斯定中挥挥手:“好好带小豫儿玩去吧。”
她转身走开了。
二十日录取名单出来,我升入南大。
谢师宴自然是要做的,爸爸以他的名义,在花园酒店开了二十席。
爸爸在斯家做了二三十年的臣子,自然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因此并不准备大办,本来是只打算做周到即可,只是商界都知道爸爸是斯家顾命大臣,无请柬前来结交的董事股东竟然不少,一时宾客云集。
临时又让酒店多开了两桌。
门前有专业的公关公司做招待,还没到入席的时候,我躲进休息室里玩了会儿,正要出去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进来。
外厅是一个茶室,我听到老爷子和爸爸交谈的声音。
我一时玩性顿起,便躲进了小房间里。
两个人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老爷子说:“老李,你为斯家工作了半辈子,功劳苦劳都是很高的,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小豫儿都读大学了,我是很为你高兴的。”
爸爸拾起茶具泡茶:“斯董,我不过是尽职而已,还是您给我的机会。”
我听到紫砂茶壶轻轻的碰撞声,老爷子感慨地道:“我们都渐渐老了,迟早得换年轻人接班。”
爸爸赶忙说:“您哪儿老啊,再干二十年都不为过。”
看来这马屁拍得不错,老爷子笑了一下:“早点退也好,年轻人有干劲。”
爸爸跟着笑:“也是,几位公子给你添丁,含饴弄孙也是人间快事。”
老爷子说:“定文我也了解,事业心是有的,但人还浮躁了一点。”
这话爸爸没敢接。
老爷子喝了口茶,又接着道:“无论谁接手我的位子,都不会亏待你。你两个姑娘我都喜欢,要结亲,我也没有意见。”
毕竟是切身事,爸爸声音紧了紧:“这是姑娘的福分。”
老爷子说:“我知道你大女跟定文关系不一般,但不要帮着斯定文,他还需要磨练,依我看,不偏不倚最好。”
爸爸连声称是。
老爷子慢悠悠地道:“最近闲了点,我夜里头在书房待会儿,读到明史。”
声音忽然低了,茶水倾倒的声音,爸爸似乎斟酌许久,才说:“斯董怎地又有如此雅兴,记得我们以前论史,记得斯董对永乐纪事倒是印象深刻。”
斯家老爷子又说道:“论史,我最推崇方文正,此公刚正不阿,孤忠正直,靖难之变虽为千古疑案,但方文正的确是名垂清史。”
爸爸答:“那自然是。”
我担心他们博古论今长篇大论我可出不去了,幸好一会儿酒店经理敲门进来请老爷子入席。
待到他们走远了,我才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