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6个半钟头,越时还是没能走出鬼打墙的怪圈。做下的记号越来越多,后来他干脆放弃了,在浓重的迷雾中,清风山脉像上古仙人的禁地,布下种种禁制让人迷失。这是一处原始森林,从第一代迁居太白星的人开始便种植下来种种地球植物,保存了丰厚的古植物标本资源,然而清风山脉的天气诡谲、地势复杂却让人望而却步,越时过来的时候还是自己租下的担任飞行器,不过在大山入口他就被迫下车步行,大路变成小路,分叉路越来越多,让他逐渐迷失方向,糟糕的是手机只在少数地方有微弱的信号,电话打不出去,他始终困在林子里,筋疲力尽。
当他听到林子里出现琴声的时候,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循着乐声前进,眼前终于豁然开朗。高大乔木变成苍翠欲滴的竹林,让他想起卧虎藏龙里竹声潇啸的画面,在竹林之间隐约露出凉亭一角,琴声正是从那一处传来。
找到了!
拍去沾上身的树叶和泥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越时才快步地走到凉亭。在亭下一中年儒雅美男子坐在轮椅上,安静地抚弄琴弦。对于外来的闯入者,不闻不问。越时没有打扰他,垂手立在一边看他抚琴,只听见琴声铮铮,悠然叮咚于苍茫林海之中,若木欣欣以向荣,若泉涓涓而始流。
琴声罢,弹琴的中年男子用严厉的眼神打量着他,越时赶忙鞠了一躬,自我介绍:“前辈,我叫越时,是来自地球的琴师。”
听到地球两个字,对方的面色竟然缓和下来,不过还是怀疑地说:“你真的懂琴?如果只是不懂装懂就赶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越时微微一笑,在他的专业领域上他有绝对的自信,面对老者诘难的态度他也不卑不亢,只说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前辈与天地同乐,淡世俗名利,境界非同一般。”
尤紫秀眸光一亮,竟然欲从轮椅上站起来,但是他气力不支很快就摔回椅子上,大笑出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越时上前帮他坐好,眉目中也有淡淡的喜色,凭自己的真本事能够打动尤紫秀这位据说性情古怪的琴师,对他来说就是好消息。
“你准备的倒是充分,能够这么快就猜出曲子的来处,也是精神可嘉。”尤紫秀并没有因为越时认得一首曲子就相信他,古琴界人才凋零,他也希望能够多出现一些青出于蓝的后辈继承这古老的文化,正因为求才若渴,才更加谨慎。对越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三分的肯定,但还远远不够。
越时却说:“谢谢前辈美言。不过,我还有话要说。”尤紫秀对他的轻视并没有让他沮丧,从尤紫秀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试探的光芒,成或者败,就看他能不能让尤紫秀对他接下来的评价。
尤紫秀立刻拉下脸,皱着眉看他,这年轻人忒的不知天高地厚,这谱子流传几千年,虽然期间多有修订,这一版本却已经是公认的最完美的琴谱。越时说他弹错了,也就是说越时认为曲谱有错,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这么说胆子太大,难道不怕胡言乱语下不来台面?
“年轻人,你真的很狂妄。那么你说说,是哪里错了?”尤紫秀黑着脸问他。
越时一一道来:“第一处,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此次讲述诗人陶渊明自斟自饮,独自行乐的心情,本该是美酒千杯难尽痛痛快快,曲子里却表现得有些悲戚,不符合诗人的心境;第二处是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此处天地变幻美景,草木枯荣,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曲子里却有些过于平淡。第三处是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前辈在转音的地方弹错了。”
尤紫秀沉吟半晌,忽而问他是否会弹,见越时点头,他将轮椅划开,说到:“你来弹一次。”
“好。”越时见尤紫秀没有因为自己批评他变脸,心中安定许多,他在琴台前坐下来,先把琴摆好,随后才用手指拨动琴弦。因为尤紫秀弹了《归去来辞》,他也同样弹了这一首。
听到第一声的时候,尤紫秀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越时的起手相当高明,声音一出来的时候就完全掌控了全局,此时他唯有静静聆听,用耳朵去感受曲子的意蕴。越时把陶渊明表现的淋漓尽致,让人仿佛能看到诗人穿着白色衣裳,踏着晨光回家,行舟江上,风吹进他的长袍发出猎猎的响动,晨光中看不清道路,他却浑不在意,欢喜地牵着幼小的孩子走进家门,且歌且饮,自在非常。在被越时指出的三处,尤紫秀轻易就能听出两者表现的不同,越时仿佛就是那个诗人的化身,或驱车登山,或泛舟湖中,随心所欲不问世事。
越时弹到结尾,感觉自己的心境也有所改变。乐天知命,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心境,陶渊明何曾没有遇到挫折遇到阴险狡诈之谋算,然而陶渊明有豁然开朗见世外桃源的时候,他难道还走不出仇恨的束缚。仇恨总是苦涩的,被人欺骗,被人诬蔑,尊严被踩在脚底下都让人怒火焚心,但未来的路要被仇恨所左右吗,他的人生还有很长,而与夏子飞的恩怨也许不过是短短的一小截时光。他依然会要夏子飞认输,但绝不会让自己的心在仇恨中走失,成为被报仇左右的人偶。
啪啪啪!
见越时停了,尤紫秀鼓起掌来,两只眼睛熠熠发光。越时的优秀超出他的想象,甚至在某一方面,连他也比不上越时,那份宁静淡雅的灵气,让越时的曲子走进人的心灵深处,不声不响就扣人心扉。“弹的好,越时是吗,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琴师,假以时日,不,在不久的将来,你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谢谢前辈,我还在努力。”越时说到,被尤紫秀狂热的目光追逐,他开始手足无措,尤紫秀的眼神到底在说明什么呢?感觉不太妙啊,还是尽早说清楚来意,早点拿到琴回去好了。“前辈,我千里迢迢赶过来这里,是为了向您买一把琴。不知前辈是否愿意卖给我,如果可以我感激不尽。”
“为了买琴啊——”尤紫秀摆起架子来,呼叫机器管家给他端来茶水,喝过茶之后,才慢悠悠地接下去,“想要琴的话,现在手里没有配的上你的好琴。”
“我可以选择次一等的,前辈,我,实话说吧,囊中羞涩,本来就是打算买一般的琴。”越时露出着急的神色,不时看向摆在桌子上的那把琴,形似九霄环佩的一把好琴,可惜,他手里的钱应该买不起,这一看就是尤紫秀的心头爱。
“愚蠢。你既然是来求琴的,怎么可以以次充好。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你特地闯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买一把随便的琴?告诉你,我从不做二流的古琴,你想要的我这里没有!”尤紫秀心下叹息,苗子虽好,却太迂腐,竟然因为钱不够就不敢要好一点的琴,一把好琴是有灵性的,能够与琴主共鸣,用那些二三流货色不过是毁了这手好琴技。而且,道是他看不出来嘛,这小子分明是冲着好琴来的,却因为没钱不敢提出来,不就是打着在高手手中制作出来的琴再次也比寻常的师傅强的心思,啧。
“我……”越时哑口无言,他的确向往好琴,但他不得不量力而行。
“你什么你,老实说你要把好琴有那么难,你是看不起我的手艺?”尤紫秀爱财心切,爱之深责之切,说话也就越来越咄咄逼人。
“不是的,前辈的手艺当今少有,我正是慕名而来,抱歉让前辈不快。”越时无奈地赔罪。
“傻小子。先跟我进去吧。”尤紫秀很久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不过心里却十分满意越时的表现,看着桌子上配了自己数年的琴,尤紫秀心里有了主意。
尤紫秀请越时一起吃饭,闭口不提琴的事。等到吃完了,他才带越时到琴室里,让越时自己挑选。尤紫秀坚持乐器认主,因此没有替越时作主张。
站在琴室的时候,越时被里面的摆设震撼了。这里面每一把拿出去,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琴,即使是在他生活的21世纪,地球人还没能移民太空时,也少有人有这样的手艺。更不用说尤紫秀生活在一个古琴传承贫乏的时代,能够做出这些精美的琴,证明他是真正的大师。
灯光柔和地洒在琴面上,使琴弦散发出幽幽的寒光,仿佛等待了千百年,等待时光带给它一个知音。越时不由自主朝放在左手边的一把琴走去,目光被那把优雅的琴深深吸引。
“我想要它。”越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