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月夜,窗前一盞油燈,一人坐在桌前,先是磨墨,然後提筆在紙上畫了一撇,一撇一撇又一撇,拼湊成一只臉頰圓鼓鼓的小蛙,可卻是左右兩邊不對稱,一眼大一眼小,模樣丑怪,連作畫的人都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將紙張丟到書桌一旁,重新提筆在紙上又開始畫,這回更加小心翼翼,下筆前先斟酌著擱在桌前的那幅畫,努力回想那日親眼所見的運筆過程。將畫筆抵在頰上好一會兒,思索許久才又往紙上畫出一撇,不一會兒又完成一只小蛙;這次臉沒歪眼沒斜,嘴巴卻不小心撇到臉外面去了,看著就像是咧破了嘴在笑話她似的。
真是又丑又怪。丹青將筆一擱,珍而重之的拿起那幅「竹搖蛙吹圖」,對著窗外的月光微微舉高,就著夜晚金波細細打量著,一下子將畫湊近到眼前,一下子又舉得高高的,一幅畫在臉蛋面前挪遠移近的把玩著,好半晌才又放回桌上。
他那日是怎麼畫的?先是一手拉著袖子一手磨墨,丹青站起身來學著那模樣,慢條斯理的一圈轉過一圈磨著墨條,然後慢悠悠的將筆浸滿墨汁,他做這個動作時像是同時在凝思,再來就是目光定在畫紙上,眼神緩緩沉定下來,表情十分專注,彷佛這世上只剩他一人一筆一畫紙,再沒什麼能比即將要畫的事物更為重要;然後,手就這麼一落一提翩然起筆,畫中世界就在紙上揮灑開來。
渾然天成。
想著,秀氣小臉漾起一抹微笑。
「四小姐。」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推門而入,丹青連忙示意她悄聲。
「小聲點,我額娘喝了藥才剛睡著。」她壓低嗓音。「不是讓你去歇息了嗎?怎麼又跑來?」
這小丫頭是她唯一的侍女,幾年前剛進府時被嫌笨手笨腳,長得又不夠整齊,兄姊都不想要,最後就派到她這兒來了;人挺乖巧,其實也不笨,只是右手有點不靈活,沒辦法做像是針線之類的精細女紅,除此之外倒是還可以。
「四小姐。」那侍女往臥房瞄了一眼,確定里邊毫無動靜了才又開口︰「夫人喝的幾味藥材短缺了,方才我去管家那邊討,他們又說要等下個月才能補齊。怎麼辦?照以前那樣咱們自個兒添購嗎?」
丹青臉色微變,但仍是小小聲對著她說話。「我曉得了,你先去睡吧,這事兒別讓我額娘知道。」
侍女離開後,丹青坐回書桌前發楞,再無方才臨摹畫作時的輕松。她悶悶嘆口氣,滿心無奈。額娘所需藥材並不稀罕,偏偏每次才喝了幾帖就說沒了,怎麼想都覺得有人從中作梗,可又不能去找阿瑪告狀,這一狀告下去,大娘那邊肯定要鬧得雞飛狗跳,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以往她總是瞞著額娘將阿瑪送她的首飾拿去典當,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額娘若察覺了又該怎麼辦?
听說很多漢人女孩兒會做刺繡,倘若繡工精美還能賣錢,要是她會刺繡就好了,偏偏她跟她的侍女一樣笨手笨腳;可人家右手不靈活還能歸咎于幼時曾遭車輾,而她的手拙卻是天生如此,看來大概藥石罔效了吧。曾經她心血來潮想要試著刺繡,結果鴛鴦繡成水鴨,孔雀繡成山雞,自個兒看了都羞愧萬分,根本拿不出去。
她出了好一會兒神,勉強提起精神將桌面整理一番,仔細將那幅「竹搖蛙吹圖」卷好放在書架上,想了想,從一疊書冊當中翻出一張紙,緩緩打開。
一只小花鹿躍入眼底。
這是兩年前爾正先生給她的,每次沮喪時她都會拿出來看。兩只大眼楮水漉漉的,四肢瘦長,身形優雅,神態像極了皇上賞賜給阿瑪的那只小花鹿。那只鹿她心底非常喜愛,一天要去瞧個好幾回,誰知道才沒幾天就被二姊佔為己有。
二姊說阿瑪已經將鹿送給她當生辰禮物,不準閑雜人等靠近半步。
她只是想看看而已,二姊說不行,卻又讓三姊過去。
唯獨不給她靠近。
那日她心情真是跌落谷底,恰巧小舅前來探望額娘,見她悶悶不樂,便提議一同出門閑晃,晃著晃著就來到爾正先生住處賞畫。丹青以往並不特別熱中繪畫,當時也只是抱持著湊熱鬧的心態,結果,無意間瞥見的小花鹿一下子闖進她心房。
丹青不是沒見過畫中鹿,但都沒有這只來得靈動逗人;那眼神怯怯的,鼻尖好似微微顫抖著,就像她每次被姊姊們排擠時暗自想做的表情。
看著看著,她竟涌起一陣激動,彷佛得到了安慰,又好似獲得共鳴。舅舅曾說好畫足以撫慰人心,倘若心有所感,甚至能使人望之落淚,原來竟是真的。
家里那只小花鹿她是模不著了,可這紙上的小花鹿卻安撫了她。
她拿著畫紙遲遲不願放回,爾正先生見狀莞爾一笑,說那只是他學生的隨筆畫稿,當下就送給了她。
後來她才知道,畫那只小鹿的人是慶親王兒子中的一個,年紀很輕,只比她大兩歲;爾正先生說他是少見的天才畫家,名叫水月。
丹青凝視著紙上小鹿,那雙大眼楮看來極具靈性,彷佛知曉她無法說出口的煩惱,彷佛安慰她別難過太久,要振作起來,每次看了都讓她心情舒展許多。
自此,她開始注意起水月的畫作,開始對水月這個名字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竟能畫得如此靈動?從他眼中看出去的世界肯定跟旁人不同吧?
她原以為內心對小花鹿的感動純屬偶然,然而當她留心起水月的作品,卻驚奇的發現,不只是那幅小鹿,水月的其它畫作總能觸動她心弦。好比小舅最喜歡的「雪苑瘦竹圖」,又好比爾正先生贊譽有加的「秋日冷翠圖」,那空靈中帶著冷冽的筆觸、那縹緲中覆蓋些許迷蒙的畫風,每次看了都讓她心心念念痴迷不已。有不少人批評水月下筆紊亂、風格飄忽,譏嘲他的作品矯柔造作流于空洞,說他明明就是人間富貴花,偏要喬裝成天涯惆悵客,可她听了就是不服。
誰說大門大戶子弟個個都養尊處優不識愁滋味?她穆察家不也是人人眼中的名門,可她現在卻連明天額娘要喝的藥材在哪都不知道,這種愁苦才更是悶在心里直嘔血。
她將目光從窗外移回手上畫稿,那小花鹿像是始終盯著她瞧似的,無辜可人的大眼楮令她不再眉頭深鎖,心情比方才輕松不少。
丹青緩緩將那小花鹿摺起來收回架上,躡手躡腳打開衣櫃翻找,模出一條額娘繡給她的水仙花手帕。听她侍女說城西有間古董店也賣些精致刺繡,那侍女的親戚曾在那里做煮飯婦,據說那老板喜愛收購特殊的字畫繡品,不然她也去試試看好了。
城西大街熙來攘往,好不熱鬧。兩個穿著粗布灰衫的少年一前一後走著,前面的高瘦清秀,眼神明亮;後面的個子較矮,且一臉稚氣。只見後面那個不時往後頭張望。
「三爺怎麼不見了?」聲音有些慌張。
走在他前面的少年轉過來環視四周,毫不客氣的往他額頭一拍。「不就在扇子攤位前面嗎!緊張什麼。」
「竹兒你怎麼打人?」主子都不曾打他。墨菊委屈的按著額頭。
「讓你長點記性。」墨竹橫他一眼。「三爺最近好不容易想出來晃晃,你緊張兮兮的是想掃興嗎?他方才也說了要我們別跟在他後頭,不就是想自在點一個人閑晃,你笨啊你。」
墨菊撇撇嘴。「你是咱們府里最拔尖的小廝,我當然比不上啊。」
側福晉在世時就夸過墨竹好幾次,說他是個俐落又聰明的孩子。
墨竹神氣的朝他鼻哼一聲。「你啊現在年紀還小,往後多看多學,別再吃飽了只知道睡,也別說我沒關照你,我幾句話你自己放在心里琢磨琢磨。听好,主子的小事就是咱們的大事。主子嘴上說沒事就是咱們的不是。主子裝作若無其事咱們就不能硬要問他發生什麼事。這樣你懂了吧?」
這亂七八糟的什麼啊,根本听了後面忘前面。
「好啦……知道了。」你不也才大我一歲嗎!說得像是老大哥似的。墨菊在心里嘀咕。
「好比今天,三爺說要隨意晃晃,但他每次都要去朱老板的鋪子,咱們只要別忘記跟進去就行了。」墨竹將他拉到店門口等著,果然過沒多久水月就走了過來,進門時還難得的對他們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有點微妙,墨竹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水月帶著溫煦表情入內。本來還想逛一下字帖鋪子,卻看見這兩人早已站在古董店外等候,墨竹那機靈中閃爍著期待的模樣,他要不快點走過來,豈不是太讓人失望?
當他們自認為猜中了主子的心思,那臉上綻放的得意滿足還真是挺有意思。
「三爺怎麼自個兒來了,我去叫老爺出來。」
店內伙計看見水月,連忙恭敬有禮的招呼他坐下,另一個年紀較長的立刻跑進內廳通報。
城西古董鋪子,店內器物小自鼻煙壺玉佩字帖畫卷,大至花瓶茶具擺盤乃至于雕飾屏風桌椅等等皆具,隨意一瞥便足以讓人眼花撩亂;但水月進來後只是坐著,也沒多花心思打量四周物品。他第一次來便看出店面古董幾乎都是不值錢的劣質品,僅是充場面圖個琳瑯滿目罷了。
「三爺,我才在想著要去給您請安呢。」一個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笑咪咪走出來。
「朱老板太客氣了,說什麼請安呢。」水月爾雅一笑。
「來,我們進內廳去,這店面人來人往不好說話。」朱老板招呼水月入內,還不忘交代下人帶墨竹墨菊去後院用些點心茶水。
水月隨他進入內廳。
入口處擺著玉石屏風,左右兩側的矮幾上各有一盆形姿優美的茶花;走進廳里,只見擺設得十分高雅整齊,壁上掛有名人字畫,左右架子上擺放著展開的檀香扇、鎏金佛像以及不少玉瓷銅器等等,一望即知皆為珍稀古玩,不可與店面的器物相提並論。
這兒才是朱老板談正經生意接待貴客之地。
「三爺,來。」朱老板親自沏茶,同時自書架上抽出一封信遞給水月。「信是昨天到的,我才在想著讓人傳話給竹兒小哥,沒想到您就先大駕光臨了。」
「每次都勞煩朱老板,我早該親自道謝。」水月將信收妥,又從袖子取出畫卷放在桌上。「這是前幾日畫的,若朱老板不嫌棄就收下來。」
朱老板是他外公舊部屬之子,兩年多前水月赴西安探望外公時結識,這兩年來他與外公的書信往返全靠朱老板居中轉送。
其實信件內容不過是尋常問候,若不是他察覺王府里時常弄丟屬于他的信,甚至總會偷偷拆開來再封回去,他也無須多此一舉托人代收。
他當然不喜歡被人暗中監視,也厭惡王府里這種鬼鬼祟祟的卑鄙作風。
「高興還來不及啊。」朱老板眼楮一亮,立刻就將畫軸展開,一見畫中清幽靈動的山壁野蘭就眯起眼直贊嘆。「按理說我只是舉手之勞,不該收三爺的東西,但我本來就喜歡您的畫,要我佯裝清高推辭不受實在是辦不到。」
水月被他贊得頗為尷尬,當即微微低頭靦腆一笑,忽又想到——「朱老板前陣子去西安一趟,不知有沒有見到我外公?」
「才正要跟您說呢。將軍他老人家要三爺別掛念他,他們那邊一切都好。照我來看,將軍老當益壯,臉色紅潤,看起來還比三爺精神多了。」朱老板細心將畫收在架上,見水月听了露出開心笑容,也微微一哂。
「對了,我最近剛收了幾幅前朝畫家的作品,咱們一起來欣賞。」他說著便要進屋去拿,卻被水月喊住。
「朱老板先別忙,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有事與你商議。」
朱老板見他眼神沉定,心念一動,旋即展開歡顏。「看來是我之前提的事情,三爺總算願意了。」
水月緩緩點頭。「只是時隔一年,不知對方是否還有意願。」
「當然有。」朱老板萬分篤定。「說不定風聲放出去後,還有人出價更高呢。」
「那就交給朱老板來處理吧。」他潛心守孝一年多了,也該為未來做點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