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妥正事,又喝茶品畫好一會兒,聊得十分盡興,直至一個時辰後才由朱老板陪著走出內廳,只見墨竹兩人早在外頭小院子里等候,墨菊手上拎著一小個油紙包裹,約莫是朱老板命人賞他們倆的點心。
「三爺若有空,記得時常往朱某這兒走動,隨時過來都行,別再說什麼叨擾不叨擾的,能跟您暢快聊天,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朱老板微笑著。
水月客氣溫文的應了一聲,一行人正要往外頭走,才要跨到店面,隔著布簾卻听到熟悉聲音傳來。
「老板您再瞧瞧,這可是十分精細的繡工,料子用得也好,尤其水仙花繡得長身玉立,這花樣極少見到,看起來很雅致吧?」
這清細的嗓音……
水月愣住停步,墨竹墨菊對看一眼,墨竹偷偷掀開一點布簾查看,果然看見一道縴瘦身影站在鋪內,墨菊擠過去湊熱鬧,這一看當即瞠目。
「那不是四小——」話還沒說完,嘴巴就硬生生被墨竹用力摀住。
「這位小姐,您肯定是弄錯了,咱們鋪子確實沒收購刺繡。」店鋪總管面露難色。要不是看她樣貌不俗,談吐有禮,早就不客氣的硬請出去了。可雖然不想這麼蠻橫的對待這個小姑娘,卻也斷斷不可能收購她拿來的刺繡;他們的鋪子即使要收購,也得是蘇州雙面繡那樣的貨色,怎可能隨意購入一條尋常手帕。
丹青略為愣了一下,卻仍是毫不氣餒的將手帕遞到他面前。「即便原本沒打算收購刺繡,但萬事總有個起頭。您瞧這水仙繡的模樣,直讓人聯想到大詩人黃庭堅所寫那兩句,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這意境可不是尋常能見的。」
「三爺……」墨竹看了水月一眼,雖說他們與這穆察家四小姐不算熟稔,但總是見過幾次面,此刻貿然現身肯定讓人家下不了台。
卻見水月同時間望向朱老板。這朱老板能在北京城里開設古董店,本就是個善于分辨眼色的聰明人,不等水月親自開口,立即示意他們主僕留步,逕自掀開簾子走出去。
「好一個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小姐說得真好。」朱老板呵呵笑道。「劉總管,這位小姐年紀輕輕卻頗有見識,咱們不可怠慢。」
「當家的,」劉總管正在左右為難,見到老板一開口就贊揚人家一番,也立即明了這言外之意。「來,您瞧瞧這手帕。」
「您是這鋪子的老板?」丹青見到來人氣質儒雅非比一般,旋即猜到這人才是古董店的正主兒,立刻積極的將手帕遞給他。「請您先別拒絕,看過這繡品後再決定不遲。」
朱老板拿在手上仔細翻看一會兒,微笑看向丹青。「刺繡貴在用心,雖說這手帕用的是尋常布料,可這水仙確實如小姐所說意境極美。不如這樣吧,小姐將這手帕放在鋪子里賣賣看,可好?」
那她今天不就要空手而歸了?丹青面露難色,猶豫著。倘若拿不到錢,她只有將脖子上的金鏈拿去典當了。
「朱某先給小姐一吊錢,倘若實際賣出價格比一吊錢高,咱們就四六分帳。當然,朱某也得抽些利潤,所以佔六分。」朱老板露出溫煦笑容。「小姐覺得如何?」
「那如果沒人買或是價格比一吊錢低呢?」丹青疑惑著,因為一吊錢比她原先所想高出不少,她不由得有些擔心其中是否另有玄機。
朱老板呵呵笑著。「倘若真是如此,那就代表我朱某人不識貨,虧損當然自負,小姐無須歸還,也不用賠償。」
丹青想了想,隨即敞開笑容,將手帕慎重的摺好遞到他面前。朱老板讓人拿了一吊錢給丹青,並且要她下個月可來問問手帕是否賣出。
直到丹青離開並且走遠,水月才從里邊走出來。
「勞煩朱老板了。那小姐是我家遠親,方才我實在不宜出面,卻又不忍見她空手而返。」丹青的二姊即將成為他嫂嫂,說是遠親也不為過。「那一吊錢就由我這邊……」
「三爺怎麼跟我計較起這些來了?」朱老板連忙阻止墨竹掏錢。「您外公對我朱家有大恩,這區區小事不足您掛齒,往後休要再提。」
水月微微一笑,又與朱老板攀談幾句,這才領著墨竹他們離開。
「剛才的事……」
「主子放心,我和菊兒什麼都沒看見。」墨竹機靈的接著話,墨菊也在旁邊連連點頭。
水月點點頭,沒再多做吩咐,隨即帶著他們返回王府。
水月的額娘馬佳氏相貌秀美,氣質典雅,年輕時是不少達官貴人愛慕追求的對象。自他有記憶以來,額娘總是溫柔婉約從不發脾氣,但是,也不愛笑,即便是最受寵時期,她也時常靜靜坐在涼亭里或窗台前凝視院落景物,那蹙眉不語的模樣明顯就是郁結憂傷;甚至,水月也經常見她獨自垂淚嘆息。
但她從不願將心事告訴水月。
對水月來說,額娘是柔美縴細的金絲雀,但同時也是愁眉不展的傷心人。不知是否受此影響,他以前那兩個侍女也很少開懷恣意的笑,有時候兩人遭到嫡福晉那邊的年長丫鬟欺負,便會悶悶不樂或者躲著偷掉淚。
曾經好長一段時間,他誤以為女孩兒都是多愁善感的淚人兒,直到這幾年多了機會往外頭走動,才發覺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很確定自己不喜歡滿面愁容的女孩兒,因為他自己本身已不是外向開朗的個性,實在無法想像再跟個抑郁女子相處。
那日,當他在簾子後頭看見丹青鍥而不舍游說店家收購刺繡,內心涌起無限訝異,更別說後來出了古董鋪子,墨竹眼尖發現丹青竟是立刻竄進藥鋪抓藥。他站得遠遠的,望見她拎著一包藥材走出來,那小臉漾著淺淺笑意的模樣讓他印象深刻。
他以為丹青是不知世事的富家千金。
穆察大人貴為朝廷正二品武官,據說穆察家不但一門簪纓,在京城里也有不少土地房舍,慶親王不也是認為穆察家夠資格與王府結親,這才讓大哥水毅訂下這門親事?
結果,丹青卻必須變賣繡品來買藥材。
她,總是帶著文雅秀氣的微笑,一身清新氣息,這幾回兩人偶然巧遇她都是這樣,彷佛是個備受家人呵護的嬌嬌女。
事實顯然不是他所想像那般。
他在王府雖然遭到苛扣月例,但向來基本的吃穿用品還不成問題,至少還不至于要變賣物品。當然,折磨他的不是銀兩的匱乏,而是其它。
可當他看見丹青兜售手帕以換得藥材,不禁思忖,倘若其他官家千金遇到類似處境,有幾人能像丹青那樣?
這著實令人贊賞。
「三爺要去石桌那兒?」
城西郊外,晌午時分,水月領著兩個小廝前來。墨竹抱著畫具紙卷,墨菊提著木盒和竹椅走在後頭。
水月應了一聲,緩步來到丹青建議的作畫地點,路經上回她讀書的大樹時不由自主瞥了一眼,樹蔭下空蕩蕩的,四周听來也沒翻書聲。
「這兒真是清幽。」
「風景好又沒人打擾。」
墨竹墨菊早習慣了主子不愛說話的個性,兩人時常你一言我一語的,也算是給主子解悶。
水月慢條斯理的鋪好畫紙,仔細撫平紙面皺褶,然後一手提著袖子,一手穩穩的磨墨,同時構思著等會兒要畫點什麼。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他將墨條放下,提筆沾滿墨汁,眼神沉定,氣息平穩,手略微一落,就往紙上揮灑開來。須臾,便見好幾叢水仙躍然于眼前,亭亭玉立的一枝枝蒼綠長葉,上頭沾著小巧可人的花朵,那花瓣潔白之中簇擁著一盞女敕黃,入眼便覺清新月兌俗。
水仙?墨竹站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朝墨菊擠眼楮,卻見後者正把嘴巴張到極限的打著哈欠,看到墨竹神秘兮兮的眼神也只是抓抓腦袋一臉傻樣,完全無法意會。
水月凝望畫上水仙,正思索著該添幾筆長葉,不經意間卻瞥見一道身影從竹林之間緩緩走來。
他停住落筆的勢子看過去,來人身形高,體態縴細,下巴尖尖,瓜子臉蛋,眉目唇邊如同前幾次那樣帶著淺笑,穿著一襲粉紅桃紅相間的春色衣衫,直直往他這邊過來;驀然間,翠綠的林子顯得大不相同。
前幾次他沒留意,原來,丹青是紅色的。
「打斷你作畫了?」丹青嗓音不大,面帶微笑停在石桌前。
方才在竹林外看見拴著兩匹馬,她就約略猜到來者身分。一走進來,果真沒讓她失望,遠遠就見他十分專注的畫著,斯文爾雅一如先前。
還擔心著驚擾到他呢,卻看他也正好抬頭往她這邊打量。
「四小姐太客氣了,三爺正好畫了一大段時間,也該歇息用些茶點了。」墨竹見水月僅是搖搖頭,跟往常一樣惜字如金,為免尷尬,便插嘴進來。
墨菊將木盒子掀開,驚奇道︰「咦!真巧,今天的栗子糕有兩份,四小姐一起用吧。」
哪來這麼巧的事,那是他多放的。墨竹趁沒人注意時瞪了墨菊一眼。
「不用了,我不餓。」她客氣有禮的搖頭推卻。
水月擱筆,朝她溫言道︰「一起用吧。」
既是主人開口了,她也無須一再推辭。丹青接過墨菊遞過來的熱茶和糕點,邊用邊打量著桌上的畫,旋即眼楮一亮。
「我和額娘都很喜歡水仙呢,額娘還曾繡了一條給我,那模樣好看極了,我非常喜歡呢。」她原本帶著笑意,忽想到那手帕前幾天被賣了,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如常。
關于那條手帕的下場,其實在場眾人都已知曉。墨竹不著痕跡的與墨菊對看,這回連遲鈍如墨菊都流露出同情。
水月喝了口熱茶,緩緩開口︰「若你喜歡水仙,那就太好了。」
怎麼說?其余三人全都看向他。
「我額娘也愛水仙,這幅畫本是要燒給我額娘的。」見丹青訝異瞠目,他不疾不徐的接著說︰「可方才又想到我額娘向來惜物,恐怕不願見我焚畫。若丹青喜歡水仙,不如就將這畫帶回去,可好?」
「燒了當然是可惜,可送我又覺得不好,你怎不自己收著呢。」她盯著那幅水仙,其實心里著實喜愛。
「這本來就是為我額娘所畫,帶回去也只是睹物思人。若你不想要,那我還是燒了。」水月慢慢說著。
「別燒!」她立即月兌口而出,語氣有些急切。「既是如此,你還是給我吧,我瞧著挺喜歡呢。」
水月微微一笑,繼續吃著他的栗子糕。
還以為主子木訥內向臉皮又薄,沒想到竟然臉不紅氣不喘的撒謊騙人,還真有點手段。墨竹暗自贊嘆。
丹青本想著失去了心愛的水仙手帕,卻不料意外獲得水月相贈畫中水仙,一下子滿心歡喜,含笑站在石桌前打量著那幅畫。
「你還沒題字呢。」她看向他。
「這畫已經是你的了,就由你來題字和取名吧。」水月說著。
若是題了前幾天那兩句詩,他可真是一點也不意外。墨竹邊想邊轉了轉眼珠子,卻發現主子竟然警告似的看他一眼,心中一驚,連忙收回揶揄眼神。以前怎沒發現主子如此犀利,真是把他嚇了一大跳,當下再也不敢在丹青背後偷偷亂作表情。
給她題字?上回能夠幫著取名已經是喜出望外,如今她竟能在水月的畫作上題字?丹青望向水月,見他臉色再認真不過,彷佛這提議極其平常,無須大驚小怪。既是如此,那她也不用客氣了。
丹青將杯盤還給墨菊,在水月注視下站到他方才作畫的位置,斯文的拾筆沾墨,先是以畫筆末端抵著臉頰,很快的幾乎不用多想,她面帶微笑俯身落款。
城西郊外,一陣微風徐徐吹來,枝梢搖曳沙沙作響,紅衣少女立于石桌前緩緩擱筆,白衫青年走近一看,旋即露出微笑。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
水月拿起畫紙低吟詩句。
「這幅畫,就取名為凌波仙子圖吧。」丹青等他念完,輕聲開口。
水月點頭,敞開一抹帶有梨渦的明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