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不記得何時開始有想畫畫的念頭,似乎孩提時期就常拿著細樹枝在院落土地上隨意亂畫。他六歲開始讀書識字,可每次拿起毛筆,跟練字比起來,他更喜歡畫畫,畫花畫樹畫院子池塘還有屋舍,此外也喜歡畫人。一次,他臨摹字帖時順手將學堂師傅給畫在紙上,筆法雖然簡單稚氣,卻居然頗有神韻,師傅看了甚感有趣,遂向慶親王建議讓水月習畫。
當時正值馬佳氏受寵時期,慶親王恨不得將金山銀山都搬到美人面前,對于水月研習繪畫當然更是大力支持,于是水月開始有機會學習各家派別畫風,畫畫的底子也因此扎得極深。
盡管水月的畫作受到多位師傅贊賞,卻不代表王府家人也肯定他的才華。馬佳氏一直都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三五天就要發一場小病,對于兒子的興趣從不阻止,卻也不甚關心;至于慶親王向來都是重武輕文,心中對琴棋詩畫多少有點嗤之以鼻,讓水月學畫只是為博馬佳氏一笑,反正聘了師傅即可,其余他也無心理會。
因此,水月雖然天生愛畫,但在繪畫這一途上卻是十分孤單,就連他以前那兩個侍女都是邊打瞌睡邊陪他作畫。
墨竹墨菊雖沒打瞌睡,卻也不是對畫有興趣,只不過他們懂得另外找點樂子,例如,水月在城西郊外作畫時,他們就在附近抓螳螂蟋蟀什麼的,不然就是割些藤蔓編點小玩意兒,總之就是不會、也不懂去研究主子畫里賣什麼膏藥。
水月一直知曉身邊人不看重他的畫,且早認定往後也是這樣。
可如今,卻有人打破了這既定的模式。
城西郊外。
綠蔭清幽的小天地之間,白衫青年正將白紙鋪在石桌上,紅衣少女站在側邊幫著撫平紙面,並且伶俐的將顏料盒子一個個擺妥。
「墨條。」白衫青年朝她伸手。
紅衣少女立即拿出墨條放在青年手上,卻又在他要取走之際一下子將墨條給抽出來。
青年微愣,抬頭看向少女,卻見她嘻的一笑,臉上滿是促狹;他沒料到少女突如其來這淘氣舉動,登時臉頰微紅,低頭笑了一下。
「給。」她輕輕笑著,又將墨條遞過去。
青年露出梨渦,眉眼含笑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才朝她伸手,卻沒主動去取,就只是攤開手掌等著。
少女漾開笑容,重重的將墨條按到他手上。「拿去。」
青年始終微笑看著她,取了墨條後邊磨墨邊笑,一沒留意就濺出少許墨汁出來;少女看了,發出一陣極輕的笑,主動接過墨條替他磨著。
一時間,郊外除了風聲溪流聲以外,不斷傳來兩人既輕且低的含蓄笑聲。
稍遠處的小溪邊,墨竹正努力撈著水里小蝦,每撈到一條就扔在竹簍子里。
「干布。」他甩著手,朝墨菊低喊。
墨菊將視線從主子那邊挪回,一臉若有所思,見到墨竹伸出手來等著,他從懷里取出一條干布遞過去,卻在墨竹才踫到布的當下,立刻將那塊干布給抽走。
「你做什麼?有人這樣遞東西的嗎?」墨竹看他眼神呆楞,火大的用力拍他額頭。「笨死了!」
「怎麼差這麼多?」墨菊按著頭,委屈嚷嚷︰「四小姐跟主子這樣玩,主子非但沒生氣還一直笑,可你怎麼就發火打人?」
听墨菊這麼一說,墨竹看向石桌邊的兩人,果然見到他們一邊擺設畫具一邊害羞的嬉鬧著。主子連提筆沾墨也在笑,當然不是咧嘴哈哈大笑,而是嘴角始終微微勾著,眼角也是微微揚著,四小姐也是,磨墨不小心弄黑了手指,沒擦干淨卻只顧著發笑;主子見她手黑黑的,非但不嫌髒,反而又笑出來。
兩個斯斯文文的人玩鬧起來仍是如此文雅靦腆。
「竹兒,你說主子他們在笑什麼?」墨菊扯著墨竹袖子低問。
墨竹橫他一眼。「記不記得我上回送你的那些話?」
「記得啊,你說主子的小事就是咱們的大事,主子嘴上說沒事就是咱們的不是,主子裝作若無其事——」
「好了好了。」墨竹連忙截斷他。「那我再送你一句,听好來。主子遇到好事就換成咱們得裝作若無其事,這樣懂了沒?」
墨菊喔的一聲,卻又滿臉疑惑。「主子遇到什麼好事?」
「你、你還真是——算了不說了!總之你別管三爺和四小姐笑什麼,也別一直偷看他們,就是這樣听到沒?」墨竹大翻白眼。
「好吧。」墨菊扯扯嘴角,忽又浮現笑意。「是說,咱們不用伺候主子畫畫,還真是輕松多了。」
幾天前主子跟四小姐出門,隔天開始不知何故,四小姐主動替三爺遞筆遞墨條拿顏料,三爺看樣子也沒反對;之後,只要四小姐在就全都由她擔任畫僮,這樣一來倒是便宜了他和墨竹,他們不用輪流去主子身邊罰站,不,是伺候作畫。
墨菊又偷瞄主子一眼,卻見主子開始凝神作畫,四小姐眼神也變得專注起來,看她眼珠子似乎隨著主子的畫筆轉動,主子揮出一撇,她眼神也跟著一撇,主子畫筆一頓,她也微微點頭,竟然看得一臉興趣盎然,彷佛眼前是什麼金銀珠寶山珍海味似的。
「不悶嗎?」
畫了許久,水月忽然停住動作,轉頭問向丹青。按他以往的經驗,陪著他作畫的人此刻不是開小差就是打盹打哈欠什麼的。
「不悶。」她看向他,搖搖頭,語氣很篤定,兩眼果然絲毫沒有困意,反而極為烏亮晶瑩,精神大好。
水月見她眸子蕩漾著波光,心頭微微一暖。從沒有人如此聚精會神的看他作畫,就連以往指導他繪畫的師傅們也不是始終盯著他畫,唯獨丹青有這樣的耐心,而且總是趣味盎然。
丹青愛畫也懂畫,尤其竟能看懂他的畫意。
「是你。」
前幾日離開集畫社,兩人一同來到城西郊外,丹青微笑看進他眼底,輕輕宣布她的明察秋毫。
「你怎能如此確定?」他心念微動,目光從驚訝轉為欣喜,更添了一抹溫暖。
丹青微微一哂。「用筆用墨翩然靈動,斂去了幾分冷冽,增添了幾分暖意。小舅和集畫社的人只看過你兩年多以前的作品,當時你的畫風主張冷冽蘊含縹緲,確實與那『春日花暖圖』不大相同;但我看過你近兩個月的畫作,知道你下筆多了溫煦,這就與畫作空靈中帶著春天喜悅的感覺相近;再者,筆觸也能看出端倪。先說那楊柳垂條,那柳條兒搖曳的流動感,與你前些日子畫的竹葉相似;再說那點點小紅花吧,花瓣兒一頓一點的運勁,也與你前些日子畫的溪邊野花相似。你說說,這還看不出來嗎,金波公子?」
水月從沒如此驚喜過,听著听著竟覺得心頭涌起激動。他身邊的人誰曾這樣關注他的畫了?誰能體察他的筆觸改變?誰在意他畫中蘊含什麼了?沒有,全都沒有!可丹青注意到了,而且還是如此細微如此全盤的關心,想著,他竟有無限感動。
「丹青……」他不由自主輕輕喚她。「能看出我就是金波公子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若是世上只能選一人明白他的畫,那麼他只希望那個人是她。
丹青听著,微微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子,心中竟然滿是羞澀,白皙小臉浮上兩抹紅暈。
「一輪秋影轉金波。」她低語吟詠。「除了畫風筆觸以外,金波指的就是月,兩相印證之下,當然再確定不過了。」
水月眸子綻亮,開心得竟有些激動,耳廓也紅了起來。「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我當時想的亦是這句。」
丹青听他甚是興奮,心里也十分歡喜,卻又不好意思對上他的眼楮,因此小臉仍是微微低著,臉頰也仍舊緋紅。
「那畫中之地是在何處?」她問著。
「幾年前去西安途中看見的,但是從沒畫出來過。」當時只覺得景色甚美,看過之後並沒特別惦記,卻在前陣子夜里忽然憶起,當晚就熬夜畫了出來。
「我很喜歡那幅畫。」她很低很輕的講著︰「春暖花開大地融融,極好。」
以往的冷冽惆悵雖然功力也好,卻讓人不舍,現在溫暖起來了,著實教人心喜。
「你若喜歡,我也畫一幅溫暖的給你。」他說著,卻又不禁擔心她會推辭不受,見她輕輕點頭,他才放下心來。
丹青思緒從前幾日拉回,她緩緩磨著墨,凝望著水月的畫紙。那日,水月應允了要畫一幅給她,她一直為此開心著。
見他此刻紙上畫了青山圍繞著翠綠樹林,地上有著一叢一叢野花,一望便知是在畫這城西郊外,畫紙左側有一大樹,那兒是她倚著看書之地。
「前幾日總畫不滿意,今日這幅定要完成。」水月看她一眼,微微笑著。
丹青應了一聲,靜靜等著,滿心期待。
卻見水月將綠蔭草地畫完,然後又換了小楷,在那大樹底下開始細心勾勒起來,不一會兒竟隱約出現一道縴細人影;他換筆沾了紅色顏料,調出粉女敕的顏色,替那樹下之人增添繽紛。半晌,一個身穿女敕紅色衣裳的修長人兒出現在畫上,只看見側臉,臉孔以寫意手法增添朦朧況味,卻又隱隱約約看出笑意,那身上紅衣在這一整片綠意當中卻是十分醒目。
是她!水月畫的是她。
丹青輕咬下唇,心中掀起了不小漣漪。
水月將小楷擱下,卻不好意思去看丹青。除了額娘和外婆,他從來沒有畫過其他女子,更遑論畫中人此刻就站在他身邊,他亦感忐忑與羞赧。
近兩個月來,他的畫變得溫暖,那是因為他心情轉好,至于轉好的原因他自己隱約有感覺到,卻也不是很肯定;那像是置身清晨薄霧之中,又像是站在夜色月光之下,心境雖美,卻不是瞧得很明白。
直到那日他們離開集畫社,丹青親口點出他便是金波公子,當時她的一字一句無不擾動他心房,他欣喜且感動。他天生愛畫,以往卻無人分享,如今,竟然有了個知音,他怎能不雀躍?
「題點字?」丹青換了毛筆給他,因見他畫紙右側上方留白,思忖他必定是想在那兒題字。
水月一笑,緩緩將筆沾滿墨汁,伏低上半身,手一揮,極其流暢的寫下幾句詞。
西郊外,
翠林間,
嫣然一抹紅。
丹青喃喃念著,心底竟有種翩然騰空之感,整個人輕飄飄暈暈然,她不由自主抬頭看向水月,見他也正望著她,兩人四目交接,丹青緩緩的漾開一抹嫣然笑意。
那笑臉,彷佛一滴初春朝露從天邊一方滑落,悄然掉在水月心面,一下子蔓延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他震撼著。
最初,他轉頭一眼望見她,當時就心生好感;後來在城西郊外見她倚著大樹讀書,那清新月兌俗的模樣,令他印象深刻。本以為她是嬌貴的官家千金,卻意外發現她兜售物品以購買藥材,她獨自一人站在鋪子里據理力爭,那情景讓他驚訝,佩服之情油然而生,約莫就是那時起頭的,他開始期待每天能見到她。
丹青跟他身邊女子是截然不同的形象,他的額娘和以前那兩個侍女皆多愁善感容易落淚,王府女眷很多都是頤指氣使氣焰高張,外公外婆曾給他介紹幾個官家女兒,其中也有樣貌性情都不錯的,他也不討厭她們,但要說喜歡卻又不是,頂多就像朋友或是姊妹那樣的感覺。
況且,那些女孩兒初始都說想陪他畫畫,但他看得出來她們的意興闌珊;唯有丹青不同,她愛畫懂畫,尤其懂得他的畫。水月喜歡這樣。丹青能夠分析他的筆觸畫風,能夠看懂他畫里的況味,也唯有丹青,最珍惜他的畫。
嫣然一抹紅。
輕柔春風吹過樹梢,傳來舒服的沙沙聲響,曖昧不明的氣氛流瀉著,兩人所在的這一小方天地依舊是他們熟悉的城西郊外,竹林仍是原本的竹林,小溪還是同樣的小溪,卻又在他們相視而笑的頃刻間,已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