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畫仙 第九章

作者 ︰ 燦非

第四章

城西郊外,靜謐中流瀉的美好氣氛,是他最珍貴的回憶之一。

如今,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水月緩緩睜開眼楮,先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模糊,而後隨著他的凝望才漸漸清晰,首先看見的是屋頂幾根橫梁,隨著目光移動,雕花窗欞、玉石壁畫、漆器屏風、黃花梨品字書架以及名家掛畫珍奇擺設等等一一映入眼簾。

一陣清新的薰香襲來,他微微轉頭瞥看旁邊的黃楊木矮幾,上頭擺著一個琉璃盒子,裊裊細煙緩緩直上,香氣就是由此飄出。

身在何處?

他靜靜的環視周遭,須臾,一道修長身影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瞥見炕上的人已經睜開眼也沒太驚訝,就只是走到炕邊打量他。

水月心中微訝,來人竟是個玉面粉唇的美貌少年,只不過雕鑿似的面容始終冷冷的,站在炕邊居高臨下看著他,也沒開口說話轉頭就走,听聲音似是跑去推開門扉。

「大師,他醒了。」

水月想坐起身來,然而他才稍加挪動身體,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立刻蔓延全身,他咬牙又倒回去,一下子眼前全黑。

「怎麼又昏過去了?」同樣的聲音響起。

「我來瞧瞧。」沉穩的老者聲音。「德貞,將桌上的藥罐和長針取來。」

半晌,輕微的刺痛從頸子傳來,水月听見自己呼出一口氣,再次睜開雙眼。他疲倦的半闔著眸子,見到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坐在炕邊凝神觀看他,後側站著方才那個美貌少年。

這是南極仙翁和天界金童嗎?難道他已然離開人間?

他依稀記得自己被人背去見皇上,但之後就模糊一片,似乎一直昏昏沉沉睡睡醒醒,有時覺得自己仍在那城西郊外,有時卻似身陷囹圄,有時彷佛還在與那心中最美好的人兒談天說地,有時卻感到撕心裂肺的痛……

「醒了。」

美貌少年聲音又傳來,明明就在眼前,恍惚之際听起來卻似遠處飄來。

老者打開藥罐,沾了點膏藥就往水月太陽穴抹去,他一下子別開臉,蹙眉閉上眼。

「大師給你擦藥,怎麼不領情?」美貌少年冷哼一聲,語氣譏嘲︰「被人往死里整還敢這麼倔,是不是嫌打得不夠?」

他剛怎會以為這人是天界仙人?這分明就是目中無人的公子哥兒,而他向來最厭惡的也正是這種人。

水月睜開眼楮,冷怒橫他一眼,卻見對方也正瞪著他。

「小兄弟,你傷得很重,心中有什麼委屈都暫時別去想,先讓老朽替你治療,可好?」老者溫和看著他。

水月愣住,沒想到老者竟然待他如此和藹,可他早打定主意不再與任何人牽連,因此仍舊不發一語,兩眼望著天花板。

「大師,他這雙手差不多廢了吧?」美貌少年的聲音再次傳來,有點挑釁意味。

老者微微一笑。「廢或不廢,端看自己如何取決,此時下定論還太早。」

這什麼意思?水月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復空洞表情。

「若不能拿筆,就代表再也不能作畫。」美貌少年看向他。「你是希望廢掉還是不廢?」

水月本想不听不看不理,可心中著實厭惡這少年的睥睨態度,不由得使勁橫他一眼。「這是我的手,與你何干?」

美貌少年嗤的笑出來。「這可是你說的喔。大師,我看咱們就不用花心思幫他治療了,反正這是他的手,隨便發爛發臭什麼都好,與我們何干啊?」

水月怒從心中起。這少年看樣貌不過十七八歲,卻是態度高傲目中無人,就如同水毅水萱那兩兄弟一樣。一思及他們仗勢欺人心狠手辣的作風,他更是心如火燒。

「小小年紀心腸竟如此歹毒,我與你無冤無仇,何必在此落井下石。」氣頭上,他使出渾身解數,竟然說得鏗鏘有力中氣十足。

美貌少年沒生氣反而大笑。「大師,你看他精神多好,看來你無須顧忌他身體狀況,拿針狠狠扎下去就對了。」

這又是變什麼花樣整人?水月蹙眉,別開臉不再理他。

「德貞,我去取些藥罐過來,你暫且在此處陪他說一會兒話。」老者語氣始終溫煦,說完就起身離開,沒理會水月的發怒,也沒阻止美貌少年的挑釁。

水月幽幽看向窗外。或許是這段時間昏睡太久,此刻醒來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卻也因此感到格外的痛楚。

「那些圖真是你畫的?」美貌少年走近炕邊問著。

他目光仍舊停在窗外樹梢上,听見自己月兌口而出︰「那不是圖。」

而是婬靡荒誕的王府縮影。

「所以那些沒穿衣服的畫作,都是出自你之手?」語氣帶點興奮。

水月沒再回答,但也算是默認。

「改天畫一本給我吧。」他逕自坐到炕邊。「就當作是我最近照料你的謝禮。」

水月總算將視線移到他臉上,見他唇紅齒白挺鼻秀目的,卻說出跟外表極不相符的話來,登時沉下臉。「若皇上知道你趁著辦差事從中敲詐,不知會做何處置?」

「原來你嘴巴這麼利。」少年仍沒動怒,卻也沒打退堂鼓。「別拒絕得太快。你畫一本給我,而我呢,幫你帶人進來,算一算我還比較吃虧。」

水月愣了一下。「你要帶什麼人來?」

「這要問你啊,看你想見誰我就帶誰。」美貌少年露出笑意,眼神卻十分精溜。

「少費這些心思,我沒有想見誰,也不會替你畫畫。」水月冷漠回絕。

美貌少年瞠大眼楮。「沒有嗎?那可奇怪了,怎麼最近有個女人拼命打听你的消息,還捧著銀兩到處求人替你說情?」

什麼?她、她回京城了嗎?她不該再和他沾上邊,尤其是此時此刻的他。水月臉色微變,目光閃爍,一下子激動得臉頰發紅,神情數變,卻又緩緩的恢復如常。

「我誰也不見。」他將臉轉向窗外方向,聲音整個冷了下來。「請你移駕別處,我想靜一靜。」

「隨便你。」若不是瑾鳳求他幫忙,他還不想來呢。美貌少年冷哼一聲,旋即起身推門離開。

水月動也沒動,彷佛木頭人似的,眼神定在窗外的樹梢上,許久,才慢慢闔上眼楮。

時序入秋,整個京城蒙上一層涼意。

城西古董鋪子內廳,朱老板面帶微笑將包裹放到桌上,示意白衫青年拆開。

「這是老將軍特地派人送來的,說是給三爺的生辰禮。」

一襲白衣的水月敞開歡顏。上個月他剛滿十九歲,以往每年外公都會送他禮物,果然今年也沒忘記。

他取出一柄銀色劍鞘的長劍,以及數十個黑沉沉的短標。外公身為武將,向來都是送他兵器,見面時也總親自傳授他武術;他雖然向來偏靜,但也總是願意跟著學習。按外公的說法,就算當不成武術高手,練了強身也好,男孩子可不能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

「老將軍對三爺真是疼愛,這些兵器可都是特地打造的。」朱老板笑著,邊說邊替水月斟了熱茶。

水月微笑撫著長劍,心中很是溫暖。

「三爺的氣色看起來比上回好很多。」很明顯心情也舒暢許多。

水月應著,他最近確實心境開闊,似乎每天都挺愉快。

「這是上回的買賣契約,銀票按您意思先存放在票號里,這個是帳本,咱們一人一份。」朱老板將契約和帳本遞給水月。

「總是勞煩朱老板太多瑣事,咱們拆帳的比例該再多給您一份才對。」目前在朱老板堅持下以二八分帳來計算,可水月總覺得虧待了人家。

「三爺您真的別折煞小的。老將軍對咱們朱家恩重如山,我只恨沒機會報答,跟您拿了報酬已經是很慚愧了。」朱老板極其認真,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水月見他十分堅持,倒也不好再提,便將帳本翻開來看,卻是愣了一下,立刻又打開買賣契約,這一看真是難以置信。「怎麼第二幅的價格竟是第一幅的兩倍以上?」

先前的「春日花暖圖」以五十兩賣給揚州鹽商,這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價,卻沒想到這次的「氤氳山水圖」竟然能以一百二十五兩成交,這幾乎是朝廷高官一年的俸祿,超乎水月原先想像的價錢。

「這才只是剛開始。」朱老板呵呵笑起來。說起這個,他可就開心了。「三爺您有所不知,上回的『春日花暖圖』讓所有藏畫家趨之若鶩,好幾個富商大賈在市場上到處打听金波公子的名號,這次『氤氳山水圖』才放出點風聲,一下子就有三個人來搶,如此一來,價格當然是水漲船高。」

兩人又針對畫作買賣討論一陣,朱老板也說些買主習性給水月听。

水月听著,微微點頭。「做買賣我不懂,這些就由朱老板打點,倒是我這邊還有一事要勞煩您。」

說著便從懷中取出幾張圖稿,上頭畫著細致花紋,卻是還沒開口就先臉紅。

「三爺但說無妨。」朱老板見他露出靦腆羞澀,一時不解。

「這是我閑來沒事畫的紋飾,想找人按這花樣織匹布,做件外衣和鞋子。」這是他想送給丹青做為她十七歲的生辰禮物,雖然他知道她生辰時已過了月余,可他還是想送。雖說王府里也有女紅,但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些。

朱老板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突然害羞起來,原來是要送給心上人的。「三爺盡管放心,這包在我身上,保證給您找最好的師傅來做;只是這天氣漸冷,要不要多做一件長袍外加暖靴和手套,下雪時也可穿戴。」

「也好。」他見朱老板飽含笑意,登時大感尷尬。

「對啦,上回拿手絹來的姑娘,最近都沒再上門,不知是否我這邊怠慢了?」三爺對不住啊,就讓我偶爾露出奸商面目吧,看在我幫忙張羅裁縫的份上,好歹讓我確定一下心中猜測。

果然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水月整張臉都脹紅了。

「沒的事。」丹青沒再上門是因為她額娘身體好轉,而且他後來假借名目送了一堆藥材給她,當然就不需要來兜售物品了。

見朱老板滿是好奇的望著他,水月簡單應著︰「她很好。」

喔,很好,是怎樣個好法?朱老板俊雅的面容露出好笑神情,卻也沒再追問下去;他心知以三爺個性來說,能吐露「她很好」這三個字已經是很給他老朱面子了。

兩人又寒暄一陣,等水月從古董鋪子走出來已經接近中午,想著跟丹青約了下午去拜訪她小舅,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秋日風涼,卻未感蕭索,或許跟心情有關吧。想著,步伐也輕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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