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客棧 幽靈來信 第十二封信

作者 ︰ 蔡駿

葉蕭︰你好。

這里是真正的幽靈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在寫完信後,我並沒有去給你寄信。因為我絕對不能離開水月,否則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我答應過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這時候我想到了阿昌。

于是,我抓緊時間跑到了樓下,把貼好郵票的信交給了他,對他說明了我的請求。當時天還沒亮,外面還下著雨,我心里確實很不好意思,但阿昌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終于點點頭答應了我,一分鐘後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樓下,又飛快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里。這時水月已經醒了過來,她悠悠地睜開了眼楮,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那雙眼楮像來自古代畫卷里的女子,略帶幾分慵懶和哀怨,忽然讓我產生了一種距離感,仿佛眼前這迷人的女子,已不再屬于這個時代了。在她的眉與眼之間,浮動著一股淡淡的韻味,永遠都讓人捉模不定。

她緩緩地從床上起來,一句話都不說從我身邊擦過,飄然走進了小衛生間里。

已經一個小時了,水月一直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麼。也許有的女孩早上起來後,需要很長的時間來化妝,但水月並沒有帶化妝品進去。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猶豫的時候,水月緩緩地走了出來。她還是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就這樣僵了好一會兒,忽然外面有人敲門了。我警覺地走到門後問︰「是誰?」

但外面並沒有人回答,只是繼續敲著門。我小心地把門打開了一道縫,只見到一只大得嚇人的眼楮,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原來是阿昌,他用那雙嚇人的眼楮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對我說——「你的信已經投到郵筒里去了。」但阿昌並沒急著走,而是舉起了手中的兩個飯盒,原來他把我們的早餐也送了上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在我接過那兩個飯盒後,阿昌就立刻離開了這里。

我重新關好門回到房間里。水月蜷縮在床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飯盒放到她的眼前說︰「不用怕,是啞吧阿昌,他把早餐給我們送來了,快點吃吧。」

水月機械地打開了飯盒,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不時地用眼角瞥著我。難道她不信任我嗎?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我嘆息了一聲,拿起了另一個飯盒吃了起來。

我們很快就吃完了早飯,呆呆地互相看著對方。終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為什麼要救我上來呢?」

「我不知道,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經死了,應該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語調有些變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漲潮聲,「冰涼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為我伴奏,那是徹底的安靜與清涼,再也不會有人傷害到我。」

「水月,沒有人會傷害到你的,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

幾個小時過去了,已經到了午飯的時間,我決定把水月帶下去。既然他們都已經知道了,也不必躲躲藏藏,讓他們看看水月的樣子,也許就會相信水月是一個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水月並沒有反對我這麼做,她很順從地跟我走出了房間,快步下到了底樓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雲、高凡,還有琴然和蘇美都坐在餐桌邊,這時一齊回過頭來。他們全都驚呆了。

我緊緊地拉著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預想中的鎮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顫抖了起來。我拉著她坐在餐桌沒人的一邊,高凡已經逃到對面琴然和蘇美那里去了。

盡管他們都用恐懼的眼神看著水月,仿佛是在看一個可怕的死人,但我拉著她的手說︰「水月,不要管他們,快點吃午飯吧,阿昌燒的菜很好吃。」

水月並沒有回答,她只是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似乎周圍的人們並不存在。我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正好我也確實餓了,便也動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偷偷地觀察著別人,發現他們的筷子根本沒動過,全都直勾勾地看著我們。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轉過頭盯著我的眼楮,似乎想要告訴我什麼。我索性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她並沒有反抗,反而順勢倚靠著我,看起來我們已經是親密無間的情侶了。

看到我們這副樣子,對面的琴然露出了極端厭惡的表情,緊擰著眉毛閉上眼楮。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淨的東西。

他們的恐懼更加助長了我的挑釁,我淡淡地說︰「你們為什麼不吃午飯?都快涼了。」

「我們不會和死人一起吃飯的。」說話的是丁雨山,他的聲音沉悶而冷峻。

「難道你們沒長眼楮嗎?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大活人。」

「沒人能活著從海底回來。」

「你們真是不可理喻。」我搖了搖頭,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說︰「告訴他們,你還好好地活著。」

她茫然地望著餐桌上的每一個人,緩緩地說︰「我不認識他們。」

「對,那是因為你暫時失去了記憶——」

忽然,高凡打斷了我的話︰「周旋,到現在清芬還沒有回來。」

「真的嗎?但願她不會出事。」

「不,我想她已經出事了。」高凡的聲音里帶著某種怨恨,他忽然盯著水月說︰「全都是因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種荒唐的事情,居然以為死人在海里能活過來。不單單是清芬,還有小龍的死,也都是因為你們。如果你不從海里回來,也許小龍也不會死。」

我剛想辯解幾句,秋雲就接著他的話說了︰「高凡說的沒錯。正是因為你們,才給幽靈客棧帶來了恐懼和死亡。」

「那你們想怎麼辦?」我試探著問道,恐怕和他們說道理已經說不通了。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

「可以,明天我就帶她離開這里。」

「不,我的意思是說——既然她是從海底來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說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緊緊地抓著水月的手說︰「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是等于要殺了她嗎?」

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秋雲終于回答了︰「沒錯,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就是這個意思。」

我搖著頭大聲地說︰「你們要殺人?天哪!你們都瘋了嗎?」這時我看了看水月,她的眼楮里流露出一股讓人心碎的哀怨。

「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這並不犯法。」丁雨山緊盯著我的眼楮說︰「我們本來也不想這麼做,但為了幽靈客棧永久的安全,必須要消滅她。如果你帶著她離開這里,那就會造成更大的麻煩,你明白嗎?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瘋了,瘋了,你們全都瘋了。我警告你們———要是敢動水月一下,我就把你們全都殺了!」

我當時只是月兌口而出,卻讓丁雨山他們都吃了一驚。隨後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樓上。

回到二樓的房間里,我重新把門鎖了起來。我大口地喘著氣,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為了水月我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問道︰「他們為什麼那麼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幽靈客棧過去的那些傳說,讓他們陷入了恐懼之中。」

「什麼傳說?」

我看著她的眼楮,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她。那都是幽靈客棧的往事了,從它的建立到慘案的發生,從三十年代的對于它的報道,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記里。說到最後,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卻很平靜,在我講述的一個多小時里,始終都這樣傾听著。最後,她終于嘆了口氣說︰「也許,一切都是因為子夜。」

「你是說子夜殿里的肉身像?」「不,我是說那個唱子夜歌的東晉女子。死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樂府里子夜的化身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渾身顫抖了起來。這時候,我只想快點離開這恐懼之地。于是,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的細雨,台風應該已經遠去了。我回過頭說︰「水月,我們現在就走吧,離開這是非之地。」

「到哪兒去?」

「先到西冷鎮上再說,反正我們不能留在幽靈客棧了。這里對你來說太危險了,那些瘋子想要殺了你。」

她低下頭想了想說︰「現在可能來不及了,我們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許水月還沒準備好吧,但我又不能強迫她。反正是在幽靈客棧的最後一晚了,或許會非常難熬,但我想我們會挺過去的。

整個下午我們足不出戶,一直蜷縮在房間里,外面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會突然沖上來———丁雨山一直都讓我感到恐懼;而秋雲又是那麼讓人捉模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記里,我更發現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畫家高凡,似乎還未從挖金子失敗的陰影中恢復過來,而清芬的事更讓他痛苦萬分。

如果說這三個人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就是都在這陰郁古老的客棧里住得太久了。如果一個人長期處于這種環境,那麼他(她)遲早會精神崩潰的———難道他們早就瘋了嗎?

終于,夜色漸漸降臨了,但我不敢邁出房門半步,不知道出去後會發生什麼。突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緊張地問外面是誰,卻沒有人回答。

難道是啞吧阿昌?我輕輕地打開門縫一看,果然是他。阿昌的手里端著兩個飯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後一轉身就不見了。

再把門鎖好後,我把飯菜放到了水月的面前,還冒著熱氣呢。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他們會不會在飯里下毒?

但這時候水月已經吃了起來。看著她毫無顧忌的樣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現在除了這丑陋的啞吧外,我還能信任誰呢?

于是,我也端起飯盒吃了起來。我看著水月吃飯時的樣子,她的臉上漸漸有了些血色,但願這是我在幽靈客棧里「最後的晚餐」。

吃完晚飯後,我把飯盒洗了洗放到門外,我想阿昌應該會來拿的。

水月抱著自己肩膀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夜色,在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她幽幽地說︰「周旋,明天等我們離開了幽靈客棧,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當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嘆了一口氣問︰「如果我已經沒有家了呢?」

「至少你還有大學。再過兩個星期就要開學了,等你回到學校里,就會把一切都重新記起來的。」

「這麼說,你會離開我?」

「不,放心吧水月,將來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別提將來了,就算是明天,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水月很快就睡著了,身體弓得像只龍蝦,表情安詳而迷人。

房間里寂靜得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直到晚上十點,我才漸漸有了些睡意,忽然門上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還沒來得及跳起來,那扇門居然已經自動打開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的女子正站在門口——秋雲。

瞬間,我只覺得見到了一個墳墓里出來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讓人心里發悶,特別是她的眼神。秋雲正盯著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帶著幾分嫉妒。

我走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秋雲舉起了手中的鑰匙說︰「我是這客棧的主人,自然有每一個房間的鑰匙。」

「你聲音輕點,不要吵醒了水月。」然後,我把秋雲推到了門外,接著再把門關好,我背靠在門上對她說︰「即便這是你的客棧,你也沒有突然闖進來的權力。」

「夠了,我來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雲的臉,只覺她的眸子里閃著一股特別的東西,她似乎離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說話時呼出的氣息︰「你把她從海邊救回來,就已經鑄成大錯了,你不要一錯再錯下去。」

我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關你什麼事?」

「當然與我有關,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秋雲的聲音柔和了下來,反而讓我更加害怕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那聲音就緊貼著我耳邊,讓我的耳根子都紅了,我的後背緊緊地靠著門板,隨時準備逃進門里去。

她又有些激動了,嘴里帶著一股濃濃的酸意說︰「當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時,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園——」

忽然,秋雲似乎想起自己說漏嘴了,趕緊把後半句話又生吞了回去。

「你剛才說什麼?」我反而緊追不舍地問下去,「你丈夫和田園,發生了什麼?」

「別問了,這與你無關。」

我說︰「老實說吧,我已經發現你丈夫留下來的日記了。」

秋雲一下子愣住了,雖然她臉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象出她驚恐的表情。我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你說你在等你丈夫回來?」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靈吧?」我的話音一落,能感到她身上的顫抖,黑暗中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等了許久,她才戰戰兢兢地回答︰「你什麼意思?我丈夫不是幽靈,他只是去國外旅行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去國外旅行?不,他去陰間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記了,就讓我告訴你︰你的丈夫現在正躺在墳墓里。」忽然,我向前伸出了手,正好抓住了秋雲的肩膀。我感到她的身上冰涼地嚇人,就像一具美麗的僵尸,我幽幽地說︰「是你殺了你丈夫,對不對?」

「你憑什麼這麼說?」

「昨天晚上,我在海邊墳場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園的關系,你被那個幽靈折磨得痛苦萬分,最後你的精神崩潰了,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變成了客棧里的幽靈。」秋雲幾乎是哀求著說︰「別說了!」

「不過,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關于你丈夫外出的謊言並不是為了欺騙我,而是為了欺騙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經恍惚了,雖然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但卻以為他還活著,以為他只是去了國外,終于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懸崖上去等待,是嗎?」

她終于放棄了抵抗,輕聲地抽泣著,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憶,「是我殺死了我丈夫。我以為他和那個幽靈要來殺我,我必須先下手保護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著他熟睡的時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嚨。但我相信他並沒有死,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他已經回來了——就在幽靈客棧里!」

忽然,她後退了幾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吁出了一口長氣,自己也打了一個冷戰,立刻回到了我的房間里。

幸好水月還在熟睡之中,她的樣子非常安詳。于是,我關掉了電燈,輕輕地躺在了地板上,身下的席子很快就使我沉入了黑暗中。

這是一個致命的夜晚……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飄蕩著,四周是冰涼的海水,如女子長發般的卷曲海藻纏繞著我,它們隨海流而波動,漸漸地糾纏住我的四肢,把我困在海底動彈不得。終于,我看到了那線白色的幽光,一個聲音藏在光線里,對我唱出了海妖的歌謠。

突然,我睜開了眼楮,仿佛剛從海底浮上來,把頭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著。但我確信,剛才真的听到了那海底的聲音———幽靈復活之歌?

天哪!腦子里一下子閃過了這個念頭,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一下子從地板上跳了起來,然後打開了房間里的電燈。

床上是空的。

我環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又打開小衛生間看了看———水月不見了!

她到哪兒去了?就在我心跳越來越快的時候,耳邊似乎又听到了那詭異的聲音……

這時候我終于明白了,這里是幽靈客棧?不,更確切地說是幽靈之家。

———它們就在這里,釋放的時候到了。

于是,我一把推開了房門,瘋也似地沖進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個聲音在召喚著我。我跑下了樓梯,來到了底樓的大堂里。

一盞慘白的燈刺得我睜不開眼楮,但那可怕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

天哪!那是子夜歌的聲音。是的,我听到了,听到了洞蕭、笛子、古箏還有笙,悠悠揚揚地飄蕩在客棧中。這種已經失傳了的古老戲曲,有著攝人心魄的曲調,讓我仿佛回到了另一個時代。

我漸漸地睜大了眼楮,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蕭與笛的伴奏中,一個無比驚艷的古代女子,穿著一件繡花的女褶,腳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燈光下發出柔和的反光。只見她揮舞著飄逸的水袖,款款邁動蓮花碎步,口中吟唱著古老的子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讓人發瘋。

是的,美的極點,也是恐懼的極點。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渾身的血液都被這曲子所凝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現在我確信———她是個幽靈。

我仿佛見到一面鏡子,唯美和恐怖是這鏡子的兩面。

她一邊優雅地吟唱著,一邊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來,我漸漸地看清了她的眼楮,她的眉毛和鼻子,她那張美得驚人的臉。她臉上哀怨的表情,與子夜歌憂傷的曲調配合得天衣無縫,如夢似幻的水袖上下飛舞起來,讓人眼花繚亂,似乎將要被帶入另一個世界。

不,我不能———瞬間,我掙扎著搖了搖頭,終于看清了這里並不是古老的戲台,身邊也沒有鼓瑟齊鳴的樂隊,而是幽靈客棧的大堂。那個迷人的古代女子,正是穿著一身戲服的水月!

而在一邊的牆角下,我看到了一台老式的電唱機,一張密紋唱片正在圓盤里轉動著。我明白了,那蕭、笛、箏、笙的伴奏,正是從這唱片里傳出來的。

在電唱機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水月居然會唱子夜歌!那古老優美的歌聲和唱詞,清楚無誤地從她口中傳出,仿佛已變成一個子夜歌演員。突然,我覺得仿佛在哪里看到過這一幕———天哪!實在太像了,像那幅夾在丁雨天日記里的黑白照片———蘭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叫,立刻打斷了水月的歌聲,就連電唱機里的聲音也戛然而止了。

我回過頭去,只見琴然站在樓梯口,呆呆地看著大堂里的水月。

顯然她已經被這一幕嚇壞了,尤其是當琴然面對古裝的水月時,仿佛真的見到了古代的幽靈。我看到琴然渾身都在發抖,眼球都有些突出來了。

「你是誰?」

水月忽然說話了,她的聲音帶著磁性,好像經過錄音棚里的某種技術處理。水月穿著那身飄逸的戲服,緩緩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張大了嘴巴,斷斷續續地說︰「別……你別過來……別過來……」

忽然,琴然像發瘋了一樣尖叫起來,立刻慌不擇路地向旁邊逃去。但她剛跑出幾步,就一頭撞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就破碎了,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然後,我看到琴然回過頭來,滿臉全都是血,染紅了身上的衣服。她的臉變得非常可怕,鮮血還不停地從額頭涌出,臉上還插著幾塊玻璃碎片。琴然搖晃著向前走了幾步,把沾滿血的手伸向了水月。

就當琴然要抓到水月衣服的時候,突然倒在了地上,緩緩地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這時候,蘇美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來了,她尖叫著沖到琴然身邊,吃力地扶起了渾身是血的琴然。在模了模琴然的脖子之後,蘇美恐懼地叫了起來︰「她死了!她死了!」

水月似乎也被嚇倒了,她回退了幾步,茫然地看著琴然和蘇美。就在這時,客棧里的其他人也出現了,丁雨山、高凡,還有秋雲,他們快步跑下了樓梯,驚恐萬分地看著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蘇美抬起頭來,她的身上也沾滿了琴然的鮮血,她指著水月高聲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殺死了琴然……殺死了琴然……」

丁雨山低下頭看了看琴然。然後又抬起頭看了看水月和我,顯然,水月那身戲服讓他感到幾分恐懼。秋雲扶起了蘇美,輕聲地說︰「我們會保護你的。」

我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邊,緊緊地抓著她冰涼的手。而水月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兩眼茫然地看著他們。

秋雲死死地盯著水月,她被一身戲服的水月完全震住了。突然,她盯著水月的眼楮睜大了起來,仿佛發現了某個可怕的秘密。于是,秋雲大聲叫了起來︰「周旋,你快離開她,她不是水月!」

「你說什麼?」

我的心里猛的一顫,但還是不敢相信她的話。

秋雲顫抖著說︰「你身邊這個穿著戲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蘭若!」

「蘭若?」我張大了嘴,緩緩地轉過頭看著旁邊的水月。

在她那雙如夢似幻的眼楮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子夜歌的柔情與哀怨。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輕聲地說︰「蘭若?我的名字叫蘭若嗎?」

「是的!你就是蘭若。」秋雲轉而又盯著我的眼楮,「剛才,我發現了當年蘭若留下來的照片,就和她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

秋雲把一張照片扔到了我的腳下。我急忙撿起來一看,這是一張散發著陳腐氣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女子。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但眼楮里卻是淡淡的憂郁,迷人而又傷感。在照片的最底下寫著照相時間——是在整整三十年以前。

真不可思議,水月和蘭若真的太像了,簡直就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突然,我回過頭又看著她——她究竟是誰?

「三十年前,那些人把她從墳墓里挖出來,然後扔進了大海里。」秋雲用幽靈般的語調,冷冷地說著。

我的心里又是一顫,難道我在海灘上發現的這個女子,她並不是水月,而是當年被扔進大海的蘭若?她已經在海底沉睡了三十年,最後被我從海邊帶回了幽靈客棧?

忽然,我想到了當時一個被我忽略的細節——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時候,身上穿著一件游泳衣。但是,當我第二天在海灘上發現她的時候,她卻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裙!如果她不是水月,那麼只能是蘭若復活了?

此時此刻,她穿著當年蘭若穿過的戲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當作了她惟一所愛的人。

葉蕭,任何人面對我這種情況,都會精神分裂的。

「我說過,她是一個死人,是一個禍害。現在,她終于又開始殺人了。」一身黑衣的秋雲惡狠狠地說著。

我該怎麼辦?我愛的是水月,而身邊站著的她,卻是和水月長得一模一樣的蘭若?一個在海底躺了三十年的女子?

這是真的嗎?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讓她落到瘋狂的秋雲手中。瞬間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大聲地對他們說︰「不管她究竟是誰,你們也不該這麼對她。她是無辜的,她並沒有殺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殺死了琴然!」蘇美從地上站起來,指著水月(或是蘭若?)叫了起來。她顯然已經被嚇壞了,聲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讓頭頂的燈都搖晃了起來。慘白的燈光照在所有人的臉上,忽明忽暗,宛如一個個幽靈呈現。看著這閃爍的燈光,我忽然預感到了什麼,立刻大喊一聲︰「蘇美快閃開!」

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盞燈突然掉了下來,正好砸到了蘇美的頭上!

瞬間,我听到了一聲慘叫。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來,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了。水月(或是蘭若?)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突然把我向後拉去。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來︰「蘇美,蘇美你怎麼了?」

我的腦子里浮現起了剛才那一幕︰吊在天花板的電燈忽然掉下來,正好砸到了蘇美的頭頂。那盞電燈有一個很沉的玻璃燈罩,如果正好砸在頭頂上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聲音︰「我模到她了……到處都是血……天哪……她死了!」

蘇美被電燈砸死了!

在僅僅幾分鐘的時間內,琴然和蘇美就先後香消玉隕了。我摟住了水月(或是蘭若?)的肩膀,難道真的是她帶給了她們災禍嗎?

忽然,我听到了秋雲的聲音︰「她又殺死了一個人———我們不能再等了,難道要讓她把我們都殺死嗎?」

丁雨山大聲地喊了起來︰「周旋,為了幽靈客棧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這個女人交出來吧。」

「不,你們錯怪她了,這些事與她無關。」

我在黑暗中大聲地喊著,但水月(或是蘭若?)已拉著我向大門逃去。這時候,我听到了他們沖上來的腳步聲。我已經不能再和他們講道理了,恐懼讓他們都發瘋了,也許他們就要動手了。我已別無選擇,深呼吸了一口氣,抓著她的手推開了客棧的大門。

外面的天色已經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水月(或是蘭若?)的臉龐。她穿著那身戲服,眼神迷茫而恐懼,和我一起跑進了凌晨的荒野中。

沒跑出幾步,我就听到了身後傳來了丁雨山的聲音︰「你們別跑,快給我站住!」

當然不能站住,如果落到這群瘋子的手里,我們就完了。這是我們最後的逃亡,但這時腦子已經發熱了,我已辨別不清東西南北,後面那群人又緊追不舍,在慌不擇路中,我們居然跑錯了方向,直向大海的位置跑去。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們已經來不及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們離我只有十幾米的距離,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條路,我已經聞到了海水的氣味,突然,水月(或是蘭若?)跑到了前面,拉著我沖上了這條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還飄著一些雨絲。在東方柔和的白光照射下,我看到眼前穿著戲服的她,宛如已變做古代的女子。那身輕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五點的海風吹拂下飄逸著,仿佛是瓖嵌在這荒涼海岸中的一幅美艷油畫。

突然,眼前除了水月(或是蘭若?)以外,又出現了一片更開闊的景象———大海。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逃了,我的腳下正是海邊的懸崖絕壁。瞬間,我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在懸崖的邊上停了下來。

我有恐高癥,听到幾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聾地拍打著岩石的聲音,只感到一陣頭暈。

從東方極遠處的海平線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烏雲後隱隱閃耀著。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能絕望地回過頭來——他們已經沖上來了。

忽然,原本的微風細雨又大了起來。身後的金光被黑雲所覆蓋,轉眼間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我緊緊地摟著水月(或是蘭若?),我能感到她身上古老的戲服里,似乎真的隱藏著某種生命。

第一個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臉上。

于是,我和水月(或是蘭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臉朝下對著她,正好把她覆蓋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體來保護她。

緊接著我感到後背被人踢了幾腳,同時也听到了高凡和秋雲的咒罵聲。他們要殺了這可憐的女子,但我卻用身體保護著她。

此時此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保護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我面朝下,我們幾乎臉貼著臉,呼吸著彼此口中的氣息,似乎都感到了某種內心里的東西。我的眼前只見到她的眼楮———瞬間,我的腦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不清誰是水月,誰是蘭若了。既然,她將我當作了惟一所愛的人,那麼她就是我的水月。

在呼嘯的狂風暴雨中,丁雨山他們不停地對我拳打腳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用已經遍體鱗傷的身體保護著水月(或是蘭若?)。背後一陣又一陣劇痛,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涌上我的身體,我想他們已經完全瘋了。

忽然,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她———我感到自己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撐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遠分別了。我的淚珠滴到了她的眼楮里。

她的眼楮里也在分泌著淚水,我們兩個人的眼淚混合在一起,就像是某種化學反應,那感覺瞬間無比奇妙———她究竟是誰?水月還是蘭若,這都已經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此刻在一起。就算現在一起死去,我也心滿意足了。

在死亡即將降臨的時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種奇怪的聲音,落在我背後的拳腳也一下子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過頭來,只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沖了出去,瞬間整個人就「飛」出了懸崖。然後,我只听到他的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被海水吞沒了。

這時我的眼楮已被淚水和雨水模糊了,再加上狂風暴雨中昏暗的光線,我看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我只見到懸崖上多出一個模糊的黑影,就像夢境中閃現的幽靈……

高凡和秋雲都被那黑影嚇得尖叫起來,但隨後高凡也被推下了懸崖。趴在地上的我立刻向懸崖下看去,只見高凡吼叫著摔了下去,自由落體地下降了幾十米,轉眼間就被海浪吞噬。

我說過我有恐高癥,這時我也暈眩了起來,但眼楮仍直勾勾地盯著懸崖下面。突然,秋雲也進入了我的視線,掉下了高高的懸崖———那身駭人的黑衣劃破了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們都已經摔下去了,接下來該輪到誰了?雖然,當時我腦子里已經糊涂了,但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寧願選擇被打死,也不想從懸崖上掉下去。

正當我听天由命時,一陣巨大的暈眩襲擊了我的腦子,剎那間就把我推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意識終于模糊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著,突然,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腕,將我拖下了深海中。葉蕭,救救我。

長途大巴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終點站是K市的西冷鎮。葉蕭坐在大巴最後一排的座位上,雖然眼楮看著車窗外,心里卻想著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從幽靈客棧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難以想象信里的內容會是真的,總之葉蕭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幾天的不一樣,最後並沒有落款,結尾的一行字是———「葉蕭,救救我。」

或許,周旋已經陷入了絕境,難道真的像他信中所說的那樣,最後被拖進了大海?既然是這樣,他又是如何給葉蕭寫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葉蕭又是如何收到的呢?不過,從第十二封信的信封來看,和前面幾封信一樣,郵票上依舊蓋著西冷鎮的郵戳。

昨天上午,在讀完那封信以後,葉蕭接到了來自醫院的電話。醫生在電話里告訴他,周寒潮已經在凌晨去世了,死因初步判斷為心肌梗塞。當時,葉蕭只感到眼眶里一陣發熱,但醫生說周寒潮是在睡夢中死去的,死時並沒有任何的痛苦。

當葉蕭放下電話的時候,他已經下定了決心︰為了周旋,也為了周旋的父親,不論會遇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他都要去一次幽靈客棧。也正好是在昨天,葉蕭手頭的那樁案子順利偵破了,他終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今天清晨,葉蕭坐上這輛長途大巴,踏上了前往幽靈客棧的旅途。看著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馳,離上海越來越遠,離K市越來越近,葉蕭的心里也忐忑不安起來。他索性閉上了眼楮,仰著頭靠在座位上。下午兩點,長途大巴開進了西冷鎮。

葉蕭身上只帶著簡單的行李,下車後先在鎮上轉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所描述的一樣,這個鎮子富裕而繁華,街上開滿了各種市場和娛樂場所,一路走過可以听到許多不同的口音。

他並沒有進入西冷鎮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鎮郵局。葉蕭向郵局出示了他的警官證,找到了負責荒村那一帶的鄉郵員,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長期的外勤工作,使他的膚色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

葉蕭問他︰「師傅,有沒有見到過幽靈客棧的信?」

鄉郵員顯然吃了一驚,立刻點了點頭說︰「是的,在最近十幾天,我每天都從荒村的郵筒里開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靈客棧,而收件人地址是上海」。「今天有沒有信?」

「不,從昨天開始就沒有了。」鄉郵員搖了搖頭,倒吸一口冷氣說︰「不過,我真沒想到會有人從幽靈客棧寄信,第一次拿到那封信的時候,我心里確實感到很害怕,生怕自己被沾上什麼晦氣。」

「能帶我去幽靈客棧看一看嗎?」鄉郵員猶豫了片刻之後,同意了葉蕭的請求。鄉郵員推著自行車走出了郵局,讓葉蕭坐上了自行車的書包架。盡管葉蕭帶的行李不多,但那感覺還是很奇怪,他已經許多年沒上過自行車後座了。

「小心了。」鄉郵員吆喝了一聲,便飛快地踩動踏板,自行車一下子就「竄」了出去。幾分鐘的工夫,他們就騎出了西冷鎮,來到了鄉間的小路上。

葉蕭小心地坐在自行車後面,鄉郵員的車騎得讓他心驚肉跳,但終究還是有驚無險。幾十分鐘後,他們就經過了荒村,葉蕭注意到了村口的那個綠色郵筒。

然後就是一段起伏的山路,葉蕭不得不佩服鄉郵員的騎車技術,後面坐著一個人,居然還騎得如此飛快。

在鄉郵員吃力地騎上一個高坡後,葉蕭遙遙地望見了大海。現在是下午三點,天空中布滿了雲朵,遠方黑色的大海讓人心情壓抑。

終于,他看到幽靈客棧了。

那棟黑色的古老建築物,孤獨地矗立在荒涼的海邊,給人的感覺是陰郁、沉悶、絕望———正與周旋寄給他那張照片里的一樣。

鄉郵員始終保持著沉默,尤其是見到幽靈客棧以後,更是連喘氣都不敢大聲了。在距離客棧幾十米的地方,他終于把自行車停了下來。

葉蕭從後座上跳下來,輕聲地說︰「非常感謝。」

「今天你要住在這里?」「我不知道。」

鄉郵員搖了搖頭,蹬著踏板迅速地離開了這里。

此刻,葉蕭一個人站在客棧的大門前,看著這棟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築,忽然間感到不寒而栗———用周旋最後的話來說,這里就是「幽靈之家」。而他現在就要闖入這幽靈之家。

深呼吸了一口氣後,葉蕭用拳頭敲了敲客棧的大門。然後,他在門口等了半分鐘,心里七上八下的。

忽然,那兩扇門被打開了,一張丑陋無比的臉探了出來。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葉蕭還是被嚇了一跳。周旋說得沒錯,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聖母院》里的「卡西莫多」。

「你叫阿昌,是嗎?」

阿昌顯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點了點頭,然後就把葉蕭放進來了。

幽靈客棧的大堂,就和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樣。葉蕭特意看了看牆上的那三張照片,果然如此。還有牆下的櫃子,放著一台老式的電唱機。他回過頭來,看到阿昌依然警覺地盯著他。

葉蕭擠出了一絲不自然的微笑,輕聲地問道︰「阿昌,你認識周旋這個人嗎?」

阿昌張大了嘴巴,似乎被葉蕭嚇到了,連著後退了幾步,緊緊地靠在櫃台上。葉蕭立刻從包里拿出了紙和筆,交到了阿昌的手中說︰「我知道你不會說話,但你可以听到,也可以寫下來。」

啞吧阿昌的手在顫抖著,許久才拿起了那支筆,他看著葉蕭的眼楮,終于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我認識周旋。」

葉蕭點了點頭說︰「很好,你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嗎?」

阿昌緩緩地寫道︰「不,我不知道。」「他已不在幽靈客棧了嗎?」阿昌看著葉蕭的眼楮,他並沒有寫字,而是怔怔地點了點頭。

葉蕭的心里又緊張了起來,他抬起頭環視了一圈,總覺得這里散發著一股特別的味道。忽然,葉蕭拋開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樓梯。

他飛快地來到了二樓的走廊,只見到一層薄薄的灰塵揚起,沒有一絲人氣的感覺。葉蕭記得周旋在信里說,他住在二樓13號房。于是,葉蕭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房號,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一看,卻發現里面空空蕩蕩的,除了床和寫字台以外什麼都沒有。

但周旋信里說得沒錯,從這里的窗台上可以望到大海。葉蕭低下頭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也包括寫字台的抽屜,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忽然,葉蕭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他立刻沖出了13號房,打開了走廊邊的每一個房間,但每一間房里都是空空蕩蕩的,看不出有任何人居住的跡象。

他搖了搖頭,又匆匆地跑上了三樓。但這里和二樓一樣,葉蕭找遍了所有的房間,都被厚厚的灰塵覆蓋著,看起來都已經空關了許多年了。

葉蕭又找到了後面那道狹窄的樓梯,他沿著迷宮般的走廊穿行著,那感覺仿佛是走在古墓的墓道里。好一會兒他才沖出了走廊,又回到了底樓的大堂里,阿昌依然在櫃台前站著。

葉蕭跑到阿昌跟前,顫抖著問道︰「怎麼回事?他們都死了嗎?」

這回阿昌拿起了筆,在紙上寫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那周旋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但阿昌還是搖了搖頭。

葉蕭有些絕望了,他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了。如果現在不走的話,那就要留在幽靈客棧過夜了,一想到和這個「卡西莫多」式的啞吧住在同一棟房子里,就會讓人不寒而栗。

不,絕對不能在這里過夜,否則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周旋已經是前車之鑒了,葉蕭行事一向謹慎,既然什麼都沒有找到,他絕不會冒險留下的。

葉蕭匆匆地向阿昌告辭了,跑出了幽靈客棧。

跑出客棧的大門,他終于大口地呼吸了起來,剛才在里面的感覺讓人窒息。葉蕭想如果在這客棧里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會變成精神病的。

在荒涼的原野上緩緩地走著,葉蕭忽然想去看看海濱,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那樣。

于是,他向海邊的懸崖跑去,這里遍布著高高的岩石和懸崖,他無法分辨到底哪一個是最後出事的地方。終于,他抵達了那片小海灣。

葉蕭眯起眼楮向大海望去,只見兩邊的懸崖高聳,海里布滿了黑色的暗礁,再加上遠方陰沉的海平線,整個海灣很容易讓人產生死亡的幻想。

在周旋的信里,水月就是在這里出事的。他的眼前仿佛浮現起了周旋和水月的樣子,周旋也是從這里把水月(還是蘭若?)撈上來的嗎?

忽然,葉蕭感到身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猛地轉過頭來,看到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墳墓。

他一下子被震住了,快步地跑上了山坡,來到了可怕的墳場之中。眼前不計其數的墳墓,給他以巨大的視覺沖擊,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陣恐懼,他知道這是人的一種本能,對死亡本能地恐懼。

葉蕭緩緩地向墳場的深處走去。終于,他找到了那棵惟一的枯樹——在樹下有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

這是蘭若的墓。她還躺在里面嗎?

葉蕭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包里取出了一束白色的蘭花,這是他在離開上海前特地買的。花里還有一股淡淡的芬芳,葉蕭把它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將花放到了蘭若的墓上。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好幾分鐘,心里似乎安靜了許多。此時此刻,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恐懼,只是對歲月的哀傷和惋惜。

終于,葉蕭搖了搖頭,匆匆離開了這里。

剛走出幾百米後,葉蕭就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里對它的描述。當他站在下面仰望上去,忽然感到了一陣奇怪的暈眩。葉蕭觀察了片刻,終于找到了那條上山的小徑,趁著時間還來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葉蕭本來就喜歡登山,這樣的山峰對他來說並不困難,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山頂。果然,山頂的景色豁然開朗,四周的山巒和大海一覽無余。在山頂的平地上,有一間古廟孤獨地坐落著。

這座廟是破得可以了,也許真的是某朝某代留下來的古建築。他快步走到了廟門前,見到了門上的匾額——「子夜殿」。

從周旋的信里,還有周寒潮對他述說的往事中,葉蕭已經知道了這座廟的故事。現在真的面對它時,不禁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戰戰兢兢地走進了廟門,只見里面一片殘破的景象,隨著他腳步的闖入,地上揚起了一陣厚厚的灰塵。

然而,當葉蕭的目光投向神龕時,卻發現那上面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張破舊的案台。

肉身像呢?葉蕭一下子呆住了。可是,周旋的信里不是說,在子夜殿里有一尊肉身像嗎?九十多年前,那個叫子夜的女戲子香消玉殞之後,被一位德國醫生做了防腐處理,成為了肉身像供在了神龕上。而且,周寒潮在醫院里,也說自己曾看到過子夜殿里的肉身。

他又環視了古廟內部一圈,不要提肉身像了,就連木頭雕像都沒有發現。眼前的神龕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只是一團空氣,或者,一個看不見的幽靈。

難道神龕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當他想到這里,便又毛骨悚然了起來。

葉蕭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則自己會變成精神病的。在離開子夜殿之前,他最後看了神龕前的案台一眼——據說,當年蘭若就是在這里被撿到的。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個女嬰的哭聲,那可怕的聲音仿佛並沒有通過耳朵,而是直接進入了大腦里。

最近葉蕭總是發生幻听,但這一回卻讓他恐懼到了極點。

他急匆匆地跑出了古廟,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沿著來時的山路跑了下去。

當蕭回到山腳下的時候,開始大口地喘息起來。

葉蕭在荒村搭上了一輛小貨車,不到半個小時就把他帶到了西冷鎮上。

到鎮上的時候天還沒有黑,葉蕭隨便找了一家小飯館,草草地解決了晚飯。然後,他問清楚了派出所的方向,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十分鐘後,葉蕭找到了西冷鎮派出所,卻沒想到在門口遇到了一個熟人——他在公安大學讀書時的同學,而且還是他的室友。

更讓葉蕭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才二十七歲的老同學,現在已是西冷鎮派出所的所長了。

自從學校畢業以後,他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了,這次相遇自然讓兩人都唏噓了一番。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長值夜班,他把葉蕭拉到了值班室,泡了兩杯當地特產的茶,要好好地敘一番舊情。但葉蕭卻沒有這個心情,周旋的事讓他心里忐忑不安。要是沒有眼下這檔子事,他還真想和過去的室友聊個通宵。

終于,葉蕭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靈客棧的事,簡明扼要地告訴了老同學。

等他全部說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葉蕭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仿佛把胸中的郁悶都釋放了出來。但是,他注意到老同學的臉色,已經變得異常凝重,使他的心頭又添了一絲不安。

老同學擰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後,微微顫抖著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為什麼?」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憶之中︰「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剛被調到西冷鎮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報案,說是幽靈客棧發生了命案。報案人是幾個自助旅游者,這些喜歡冒險的年輕人來到西冷鎮上,听說了幽靈客棧的傳說,就想要到客棧里住上幾晚,試一試誰的膽量更大。當他們抵達幽靈客棧以後,卻發現底樓大堂里躺著兩具年輕女子的尸體。他們都被嚇壞了,立刻跑到鎮上來報案。」

「三年前?丁雨天應該還活著。」

「對,當時確實有一個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冊經營幽靈客棧。本地人從來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從外地慕名而來的游客。接到報案後,我們立刻趕到了那里,果然在底樓大堂里發現了那兩具女尸。死者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女性,後經核實身份,兩人是從杭州來的大學生,一個叫琴然,另一個叫蘇美。」

葉蕭立刻就愣住了︰「什麼?琴然和蘇美三年前就死了?」

「沒錯,當時這個案子是我辦的。西冷鎮附近已經很多年沒出過命案了,三年前幽靈客棧的命案轟動一時,那樁案子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經過現場的勘察和法醫的檢驗,那個叫琴然的女孩,估計是一頭撞到了窗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腦動脈而死。而那個蘇美,則是被吊燈砸到了頭上,當場顱骨骨折身亡,兩人的死亡時間都不超過十二個小時。當時,面對這樣的大案我們都很緊張,立刻對幽靈客棧進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個奇丑無比的啞吧外,我們沒有發現其他人。然後,我們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結果在海面上發現了兩具浮尸,打撈上來以後發現是一男一女。經過身份核實,發現其中那具女尸,是客棧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雲;而另一具男尸則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丁雨山。至于他們的死因,經法醫檢驗是溺水身亡。」

「他們早就死了?」「當然,當初就是我核對了他們的身份,而且還參與了法醫尸檢的過程。」

老同學說話的那種口氣,讓葉蕭不信也得信了,他搖了搖頭問︰「還發現了什麼?」

「你听我說下去,就在我們現場勘察的當天,在附近海上作業的漁民們,從海里救起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並送到了醫院。我們得知這一消息以後,立刻趕去醫院查看。可惜的是,那個人雖然被救活了,但已經變成了精神病,什麼都說不清了。但我們發現了他身上的證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靈客棧的旅客記錄里,正好有這個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個畫家。」「對,後來我們證實了他的身份,並通知了他在上海的親戚。經過有關部門的鑒定,確定高凡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從他身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線索,于是我們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我們的搜索還在繼續,在海邊的墓地里,我們意外地發現了丁雨天的墳墓,從墓碑上的時間來看,正好是案發的前幾天。于是,我們挖開了這座墳墓,結果發現丁雨天的尸體,基本上還沒有腐爛。經過法醫的尸檢,發現他是被剪刀之類的銳器割斷喉嚨致死。」

「還有沒有發現其他線索呢?」

「我們在幽靈客棧的二樓和三樓的客房里,發現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結合客棧的旅客登記簿,基本上確定了案發那天住在客棧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雲夫婦,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還有客棧里的廚師阿昌,也就是在現場發現的那個啞吧。而外地來的住客總共有六個人,其中有三個來自杭州的女大學生,她們的名字叫琴然、蘇美、水月。」

「水月?」葉蕭忍不住叫出了這個名字。「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遠都不會記錯。雖然,我們一開始就發現了琴然和蘇美的尸體,但水月卻始終都下落不明,已經整整三年過去了,到現在她還算是失蹤人口。除了三個女大學生外,還有一對母子,母親叫清芬,兒子叫小龍,他們也像是空氣一樣蒸發了,我們只發現了這對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後一個人,就是那個畫家高凡了,不過他已經變成了精神病,听說現在還關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這麼說來———只有阿昌和高凡兩個人幸存了下來?」

「是的,我們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內的五具尸體。而水月、清芬、小龍三個人則失蹤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啞吧阿昌是唯一的證人。幸好他還會寫字,我們對他進行了盤問,但是他卻什麼都不知道。他說案發的凌晨他正在睡覺,听到一陣慘叫聲以後,才在大堂里發現了琴然和蘇美的尸體,當時他完全被嚇壞了,而客棧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說自己就一直躲在廚房里,直到被警察發現。」

「你們相信他的供詞嗎?」

「我相信。而且,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麼作案動機。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該遠走高飛了,為何會守在客棧里直到警察到來?」

葉蕭不禁點了點頭︰「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後來,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並不是天生的啞吧,他的父母都是縣子夜歌戲團的演員,據說阿昌小時候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十歲的時候,曾隨著戲團在幽靈客棧住過一段時間。」

「子夜歌戲團?」葉蕭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訴他的往事,「你知道蘭若的事嗎?」

「是的,在深入調查幽靈客棧以後,我從當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蘭若的事。當年,還是一個小孩的阿昌,曾經和蘭若在同一個戲團里,而且都住在幽靈客棧。也許,他目睹過蘭若遇害的那一幕。」

「對,阿昌知道蘭若長什麼樣,所以他對水月感到害怕。」

「在發生了蘭若的事情以後,戲團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靈客棧了,只能搬到了西冷鎮上。不久以後,戲團住的房子發生了一場大火,幾乎所有的人都被燒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親。只有十歲的阿昌和一個女演員,奇跡般地從大火中逃了出來。」

「幸存的小男孩原來就是他?」老同學點了點頭,又給葉蕭泡了一杯新茶,然後繼續說下去︰「但不幸的是,那個女演員幾乎完好無損,而阿昌卻在大火中嚴重燒傷了,尤其是他那張臉,雖然得到了醫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後還是破相了,結果成了現在這副模樣。而且,從此以後他就不會說話了,也許是受到了父母被燒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嚨被煙燻壞了。子夜歌戲團也就此消亡了,阿昌成了一個孤兒,被西冷鎮上一個廚師收養長大。阿昌從廚師手中學得了一手好廚藝,但因為他又丑又啞,再加上那可憐的身世,他被周圍所有的人瞧不起。幾年前,幽靈客棧在丁雨天的經營下開張,阿昌就到他那里去做了廚師。」

葉蕭忍不住嘆了口氣︰「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雖然幾十年來,阿昌一直都被人歧視,但他的性格非常溫和,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後來也就沒有人再欺負他了。總之,他是一個公認的老好人,沒人相信他會做出殺人害命的事情。」

「那你認為這案子是誰干的?」「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我個人認為,這樁案子類似于民國元年發生在幽靈客棧的慘案。」

葉蕭立刻想起了信里的內容︰「客棧的主人突然發狂,殺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後再自殺?」

「對,我查過民國元年的卷宗,與這樁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長時間居住在這種環境中,遲早都會發瘋的,高凡就是現成的例子。」「你是說秋雲發瘋了,然後殺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後又殺死了兩個女大學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殺?」

「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蹤的那三個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體沒有被找到而已。」

「真不可思議,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庫布里克導演的恐怖片《閃靈》。」

老同學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我確實有這種感覺。當時,我被這案子弄得焦頭爛額,連著幾個星期寢食難安。它就像噩夢一樣,至今還會讓我心有余悸。」

但是,葉蕭還是茫然地搖了搖頭。他不明白,既然這些人早已經死了或失蹤了,周旋又是怎麼見到他們的呢?真的難以置信,周旋把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寫進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信中——難道,周旋住在幽靈客棧里的12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靈們生活在一起嗎?

葉蕭想到了信里小龍的那些話,那不就是某種暗示嗎?住在幽靈客棧里的,自然全都是幽靈。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靈們為伍,而且還把自己和幽靈間的故事,寫成了信寄給他,葉蕭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這是真的嗎?

老同學看到葉蕭不停地發抖,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不,沒什麼。」

葉蕭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強行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他又和老同學聊了一會兒,談起了在公安大學讀書的年代,不知不覺就談到了晚上10點鐘。

再這麼談下去就要在派出所過夜了,葉蕭終于依依不舍地辭別了老同學。他在鎮上找了一家干淨點的旅館,湊和著過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葉蕭坐上了從西冷鎮回上海的長途大巴。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靜靜地倚在車窗邊,看著西冷鎮漸漸消失在青山中間。此時,他的腦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總之,還是那四個字——不可思議。

看著雨點打在車窗上,葉蕭忽然覺得,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了。忽然,他想起了博爾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說里的約瑟夫。K.或許,幽靈客棧就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K永遠都無法真正進入其中,而葉蕭也永遠無法知道客棧的真相。

幽靈客棧真的存在嗎?

葉蕭忽然產生了懷疑,那座孤獨地矗立在荒涼海邊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靈客棧嗎?也許,他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里——所有的恐懼只是恐懼者的臆想,留下的只是世界對人類的嘲諷。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生存和毀滅總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而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當葉蕭從沉重的遐想中解月兌出來時,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兩個人。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但直覺告訴葉蕭——那是一對母子。

忽然,那個男孩轉過頭來,正好撞到了葉蕭的目光上。12歲男孩的臉蒼白而憂郁,眼楮緊緊地盯著葉蕭,好像他們早就認識了一樣。

葉蕭並沒有避開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面對著他。他們就這樣對視了一兩分鐘,直到男孩的母親回過頭來。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顯得成熟而有風韻,只是她的皮膚和男孩一樣蒼白。

女人立刻把兒子的頭轉了過去,輕聲地說道︰「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這麼盯著別人的眼楮看,這非常不禮貌。」

然後,女人回過頭來,對葉蕭尷尬地笑了笑說︰「對不起,這孩子總是沒禮貌。」「沒關系。」

葉蕭微微笑了笑,然後閉上了眼楮。

在飛馳的長途大巴中,葉蕭漸漸地感到了疲倦,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他夢見了周旋。

也許實在是太累了,這一覺足足睡了6個小時,等到葉蕭醒過來時候,發現車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鋼筋構成的森林。

葉蕭這才意識到,大巴已經開進上海市區了。他緩緩吁出了一口氣,終于快到家了。

忽然,他發現前排座位上的那對母子不見了,此時坐在他前面的是兩個老人。葉蕭小心地在車廂里站起來,看了看前後座位上的人們,但並沒有發現那對母子的蹤影。

——也許他們已經在中途下車了。

這時候,大巴開進了長途汽車站,人們紛紛拿著行李下車了。葉蕭最後一個走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大巴,注視著擋風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鎮」

葉蕭輕聲地說︰「我再也不會去了。」

雨,又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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