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第三季 大空城之夜 第八章 洛麗塔

作者 ︰ 蔡駿

22︰30

孫子楚沉默地守在客廳里,一動不動地盯著大門。童建國在廚房抽著煙,十幾根煙頭聚集在煙缸中,煙霧繚繞著狹窄的空間。

經歷了葉蕭的槍擊事件後,大家紛紛解散上樓睡覺了。林君如依然與秋秋在二樓的主臥室,錢莫爭獨自在二樓的小臥室,伊蓮娜和玉靈在三樓的房間。

童建國在客廳地板上找了很久,在沙發邊上發下了彈頭,剛才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差點要了人家的性命。經過天花板反射的彈頭,已經嚴重扭曲變形了,也許還殘留著葉蕭的血,他將彈頭塞進口袋中,靜靜地站在廚房里,被煙霧和回憶包圍著……

三十年前,他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三十年後,他卻再也無法回到往西,無法見到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影子——蘭那。

1975年,那片群山中的孤獨村寨,一度成為了童建國的家。傳說中的羅剎王族後代,美麗的白夷女子蘭那,把他從死神的邊緣救走,又收容他在村寨中避難。不久他最好的朋友兼戰友——李小軍也身負重傷來到村子里。他們都有些意志消沉,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間,萌動的不是革命的種子,而是一種叫情的化學元素。

二十多歲的童建國,第一次確信無疑地愛上了一個女子。他無數次在夢中見到蘭那,次日清晨又羞澀地不敢與她說話,只能靜靜地注視著她,或殷勤地幫她挑一旦水或一捆柴,送到她的竹樓又馬上離開。心里越是強烈地想著她,面對她時就越是緊張,盡管有許多次單獨相處的機會,卻總是讓機會從眼前溜走。

有時她會在晚上來找他們,通常是某個陰冷的雨夜,她想讓童建國和李小軍,這兩個來自中國的知青,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李小軍的口才更好一些,可以從紅衛兵講到上山下鄉,從農業學大寨說到工業學大慶。他甚至結合了東南亞形勢,大談美帝蘇修爭奪世界霸權,中國無私支援越南抗戰,唯有毛澤東思想才能解放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勞動人民。

蘭那神往地听著這一切,但最後都會淡淡地笑道︰「謝謝你們告訴了我那麼多,不過外面的世界不屬于我。」

每當她離開竹樓以後,童建國又會長長地嘆息,李小軍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那麼喜歡她,為什麼不當面告訴她呢?」

童建國卻躺在席子上沉默不語,听著外面淋灕的夜雨。

他知道白夷話的「我愛你」怎麼說,很多次單獨陪在蘭那身邊,還有一次保護她走夜路時,都有機會把這三個字說出口,可每次都會醞釀很長時間,剛想要說出「我愛你」,臨到嘴邊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他平時並不是羞澀的人,面對蘭那卻成了膽小鬼,這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但童建國仍在等待時機,讓自己的勇氣一點點增加,直到那個薄暮彌漫的黃昏。

那天,他趕著一頭水牛回竹樓,路過一片開滿蓮花的池塘,粉紅的蓮花在霧氣中搖曳,散發著攝人心魄的淡淡香氣。他痴痴地坐在池塘邊,蓮花讓他想起蘭那的笑顏,還有幻想中的銷魂夜晚。視線不經意地越過池塘,空曠的稻田里走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那不正是筒裙包裹著的蘭那嗎?也許剛剛從小溪邊沐浴歸來,邊走邊梳理著一頭烏發。

黃昏中的她讓童建國怦然心動,目光又回到了池塘的水面,這些美麗的蓮花不正象征著蘭那嗎?剎那間,他已相信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機會,便撩起褲管走下池塘。池底的淤泥遠超過他的想象,當他摘下那朵最大最艷的蓮花時,自己全身上下都已是泥水了。

但他毫不顧忌地捧著蓮花,美麗的粉紅花瓣純潔無瑕,與他的渾身污泥鮮明映照,仿佛地獄惡鬼嗅花嘆息。童建國激動地走上田埂,穿過一片神秘的薄暮,將要把蓮花獻給心中的女神時,卻看到了另一個人——李小軍,也是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正拿著一朵幽幽的蘭花,插上蘭那的鬢角。

一陣黃昏的涼風吹來,仿佛揭去蘭那臉上的面紗,她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李小軍,如溫順的綿羊低著頭,任憑中國知青撫模她的頭發。蘭花插在她的鬢角上,更像是古代女子的裝束,李小軍同樣也看著她,直到兩雙嘴唇熱熱地貼在一起。

從淤泥中走出來的童建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原來自己的好兄弟竟然——但他的心里並沒有仇恨,只是更加地膽怯和自卑。心髒瞬間分裂成了無數片,再沉入北極的冰雪之中。

他唯一恨的人只有自己!

手中的蓮花掉進了水田,他悄悄地蹲下不讓人看到,隱入田埂外的樹叢中,但願永遠從蘭那的眼前消失。

從此,童建國再也不敢和蘭那說話了,和李小軍的關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可兩人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紙,一層永遠也捅不破的紙。

一個月後,有群不速之客來到了村寨,要求村里為他們種植罌粟。他們會給村寨提供糧食和各種物資,保證村寨不但會永遠不挨餓,而且會變得更加富足。村中的長老征求了蘭那的意見,立刻就被蘭那堅決地否定了,她已從童建國和李小軍口中知道了罌粟是一種邪惡的植物,會禍害許多人的性命。

不久,毒品集團對村子發動了武裝襲擊。童建國和李小軍抓起兩把土槍,與毒品集團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李小軍藏在竹樓里向對方射擊,結果連同竹樓都被炸成了碎片。目睹好友慘死的童建國,狂怒地向敵人沖過去,結果又一次中彈昏迷了過去。

他不幸地成為毒品集團的俘虜。沒想到毒梟居然是一個中國人,1950年隨國民黨逃亡至金三角,月兌下軍裝干起了毒品買賣。毒梟很看重中國知青,想把童建國留下來重用,培養他成為新的骨干。

然而,童建國在養好傷後,便悄悄逃出了毒品集團,九死一生地回到村子里。但他看到的卻是一片廢墟,全村都被徹底毀滅了,只剩下腐爛的尸體,和池塘里瘋長的蓮花。

在潮濕炎熱的氣候里,許多尸體都難以辨認了,他流著眼淚找了三天,卻未曾發現蘭那的蹤跡。

她是死還是活?

童建國離開了地獄般的死亡村莊,帶著心底永遠難以愈合的傷,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沒有能夠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子。

小閣樓。

「你要去哪里單獨說話?」

葉蕭並不忌諱地大聲問了出來,薩頂頂心里也「咯 」了一下。

還有第三個人——小枝烏黑的眼珠轉了一下,仰頭看著天窗說︰「上面」。

「上面?」葉蕭也看了看天窗,十幾秒前那雙貓眼還在窗外,此刻只剩下城里的月光了,「你要到屋頂上和我說話?」

「是的。」

二十歲的女孩嘴唇微撇,不知是來自前清的阿魯特氏,還是荒村的歐陽小枝?若再口餃一支玫瑰,簡直可以入畫了。

葉蕭擰起眉毛,回頭看了看頂頂。

頂頂卻避開他的目光,低頭說︰「你自己決定吧。」

「嗯——」他想了足足半分鐘,最後抬頭盯著小枝的眼楮,「好吧,我們上去。」

說罷他搬來一張破桌子,踩到桌上打開天窗,雙臂用力攀著窗沿,爬到屋頂上了。隨後小枝也踩上桌面,葉蕭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安全扶上了屋頂。

鋪滿月光的屋頂。

院子四周被大樹環抱著,黑夜里難以看清遠處的景象,幾乎半點燈光都看不到。葉蕭仰頭深呼吸了一下,晚風灌入他敞開的衣領,剎那讓體溫降了不少,也許這樣可以讓人冷靜些。

他仍然緊緊抓著小枝的手,生怕她會從屋頂掉下去。她的骨頭在男人手中又細又輕,就像那只屋頂上的白貓。

「你要對我說什麼?」

葉蕭靠近她的眼楮問,黑夜里她閃爍的目光,如同墜落人間的鑽石。小枝微微笑了一下,隨後從他手中掙月兌出來,在瓦片上直起身來,大膽地往屋脊爬去——那是整棟房子最高的地方,葉蕭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輕聲喝道「小心!」

可小枝絲毫都不懼怕,雖然看不清腳下情況,卻很好地保持著平衡,她步履輕盈地攀上屋脊。夜風拂起她的發絲,只能辨認一個迷人的輪廓,如黑色幕布下的剪影,就差一點黃昏的燈光。二十歲的尤物在屋脊行走,仿佛回到蒲松齡先生筆下,每一步都吐出誘惑氣息,對葉蕭回眸一笑——

「我們看星星吧!」

這句話讓葉蕭的表情僵硬了幾秒鐘,隨後無奈地笑了一下,心底竟升起一股暗暗的暖流,他也迅速爬到了屋脊上面,抓著小枝的手坐了下來。

「半夜數星星?」葉蕭仰頭看著星空,月亮竟也識相地淡去了,「這就是你要單獨和我說的話?」

「為什麼不是呢?」

小枝的表情又像個小女孩了,葉蕭也笑起來抓住她的手︰「你真可愛。」

「可惜,今夜沒有流星雨。」

她撅起嘴輕嘆了一聲,有些撒嬌似的靠在葉蕭身上,而他也無法逃避她的熱情,因為坐在屋脊上無法挪動半步。

夜空里閃爍著無數星星,如一塊古老的深紫色地毯,鋪在神秘的蒼穹之上。葉蕭也被這星空所感染,似乎屋頂下的人們都不存在,整座沉睡之城只剩下兩個人,在地球的天涯海角,只屬于他們的天長地久。

葉蕭看著她的眼楮,那里閃爍著原始的火苗,將和靈魂全部點燃,發出暗夜沉悶的爆炸,一齊在心底喊出那個名字——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

洛。麗。塔。

是,小枝就是他的洛麗塔,願意為之而毀滅一切的洛麗塔,綻開在死亡的沉睡之城的洛麗塔。

她在數著星星。

星星在數著她。

這朵滴著鮮血的玫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幽幽地唱出一段歌詞——

想說今夜為你而美麗

獨自數著天上星星

那是我們的鑽石

寄存在天使的手指

這是某位作家在2006年的冬天寫的,不知何時竟被小枝听到了,變成她的旋律低吟在南明城的夜晚。

然而,這最後一句「寄存在天使的手指」,卻一下子讓葉蕭猛醒了過來。他兀地抓住小枝的肩膀,卻沒有如電影里那樣吻女主角的雙唇,而是將她的身體扶正離開自己的肩膀,讓兩人保持十幾厘米的距離。

「我的天使究竟是誰?」

他痴痴地問出來,眼神里一片茫然,小枝也冷靜地回答︰「你說呢?」

瞬間,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影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影子。

明月夜,短松岡……

她的名字叫雪兒。

「我知道你在想誰!」

在葉蕭陷入回憶的絕境時,小枝冷冷地點破了他的幻想。但他無法阻止那個影子,仿佛月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堆積成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畫出經年的長發與裙擺,還有那張永不磨滅的臉龐。

「不!」

他抓自己的頭發,身體劇烈顫抖了幾下,差點從屋脊上摔了下去。

小枝扶了扶他的肩膀,幽幽地吐著氣息︰「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因為我是阿魯特小枝——小枝是無所不能的。」

「你知道雪兒?」

「是的,葉蕭,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最美麗也最恐懼的夢,就是雪兒。」

他無奈地仰頭望著星空,月光又隱去了星星,想象中的那張臉越發清晰︰「是!」

「雪兒是你的初戀,也是你在公安大學的同學。你們讀的都是刑事偵查專業。她來自一座北方小城,雖然看起來楚楚可人,卻是全校聞名的神槍手,就連擒拿格斗也不遜于男生,各項刑偵技能都名列前茅。你雖然也非常用功,但總是不及雪兒出色,而你看起來的冷漠眼神,卻意外地觸動了她的心。于是,她成為了你的女朋友,你曾經非常非常地愛她,並發誓要永遠和她在一起。」

葉蕭唯有痛苦地點頭,似乎心底最隱秘的記憶,全都被小枝偷了去,自己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他閉上眼楮想起二十二歲那年,雪兒站在一片雪地中,她的眼神略帶憂郁,雪兒是否已有了某種預感?他們將要一起去遙遠的地方,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命運……

「畢業前夕,你和雪兒一起被派去雲南實習,參與非常危險的緝毒行動。」小枝說到這兒停頓了片刻,聲音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可惜出現了意外,由于你的疏忽使行動失敗,雪兒負傷後被毒品集團綁架了!」

「別說了!」

但他根本無法組織小枝,殘酷的記憶仍被一點點地撕開︰「很不幸!毒品集團給雪兒注射了大量海洛因,讓她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更殘忍的是在她的生前,竟然被毒品販子輪奸了。」

葉蕭發出沉悶的低吼,卻發現嗓子近乎嘶啞了,仿佛有一雙手掐住了自己,也仿佛被輪奸的人就是自己。

「不久,警方發現了雪兒的尸體,你在追捕行動中抓獲了一個毒販。你知道他就是輪奸並殺害雪兒的罪犯之一,你用槍頂著他的額頭。你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你心里充滿了復仇的念頭,于是對他扣下了扳機——」

「不!」他終于大聲喊了出來︰「我沒有,我沒有向他開槍!雖然當時我非常非常恨他,就算開槍打死他一百遍,都無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也幾乎就扣下扳機——但是,我沒有,我流著淚放下槍,將他押回緝毒隊里。我也曾為此而後悔,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那麼多年來一直忘不了,一直幻想自己開槍打死了他。但真相是,我沒有!」

葉蕭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滿是懺悔地做著自我辯護,最終卻仍然宣判自己有罪。

小枝沉默了許久,月光灑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直到她柔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起雪兒。」

「沒關系,反正我也無法忘記她。」葉蕭無奈地苦笑一下,又一次體驗那深深的內疚,他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雪兒死去的地方,就在距金三角不遠的邊境線上,我猜想這里不過幾十公里,也許她的靈魂已飄到了這座城市。」

他回頭盯著小枝的眼楮,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似乎被他的痴情感染,一雙溫柔的手,撫模著他白天受傷的額頭,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冰涼的手指就和雪兒一樣。

「你回來了嗎?」

葉蕭恍惚地在心里問,卻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個?已經化為幽靈的雪兒?還是早已化為幽靈又復活的小枝?

00︰00

屋頂之下,三樓的臥室里,亮著一盞溫暖的台燈。

這是女孩子的臥室,又被整理清掃了一遍,伊蓮娜正在床上熟睡。玉靈獨自坐在燈下,抱著一個泰迪熊的靠墊。打小在山村里長大的她,從未住過這種房間,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她都有些嫉妒這屋子曾經的主人了,低頭嘆息了一聲,從包里掏出那本筆記簿。

翻開小簿子的內頁,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蝌蚪文,這是英俊的年輕僧人送給她的,記錄了一位森林雲游僧大師的故事。幾年來她一直反復看著這些文字,在沉睡之城的漫漫長夜,沒有比閱讀這本筆記簿更合適的了。

玉靈在心里默念了一位老僧人的自述——

我,阿姜龍·朱拉,在我漫長的森林雲游僧生涯中,擔負了許多個不同的使命,除了去尋找傳說中的羅剎之國之外,還要探究靈魂與的關系。

靈魂與——最好的研究場所是墓地。

我的師傅曾經告訴我,為了在禪修時不被打擾,最好是去森林中的墓地。但每個人都出生自世俗,總免不了對鬼魂和死亡的恐懼。而為了克服這種恐懼,去墳場過夜就成為修行的重要部分。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對墳墓的強烈害怕。有一次我目睹村民們的火化儀式,死者身上竄出綠色的火焰,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也許那就是遠去的靈魂?

在我為死者誦經完畢之後,便獨自留在墓地過夜。雖然表面上裝作鎮定自若,其實心里早已顫抖不已,我發覺自己未能月兌離凡塵,仍然留戀這一點點的生活。

夜幕降臨,森林漆黑一片,底下埋葬著無數尸骨。只有我一個人枯坐著,身邊有一具火化好的尸體。我不斷告誡自己要驅散恐懼,想象中有無數鬼魂向我走來,我只能高聲誦經以驅趕他們。直到我再也無法忍受之時,卻毅然地站了起來,披上袈裟走向不幸的死者。

我點燃了一盞油燈,火化的尸體只剩下一些殘骨。想象一個完整的人,也許昨天還生龍活虎,此刻卻變成了這些骯髒之物,我心里反而升起憐憫。我強迫自己坐在尸體邊,心想自己也遲早會變成這樣。

突然,我听到身後的樹叢傳來什麼聲音,也許是什麼夜行的猛獸?我知道這附近有老虎出沒,但它們很少攻擊人類,只有在吃過死人的肉之後。但是,在這荒涼的墳場,老虎吃未被火化的死人肉的機會並不少。

但四周全然沒有老虎的聲音,就連氣味也不屬于這種猛獸。我讓自己的心冷靜下來,面對尸骨盤腿打坐,閉上眼楮不再去看那東西。

我感到它已來到我身後,又圍繞著我轉了一圈,陰冷的風掠過我的耳邊,就像什麼人對著我的臉吹氣。

那是鬼魂的氣味?

也許還有一對破碎的眼珠,那是渾身燒焦的尸體,來向我討教解月兌痛苦的辦法?

然而,此刻我自己也全被痛苦籠罩著!

我首先要解月兌的是自己,但恐懼已全部控制著我,仿佛洪水淹沒了森林,即將淹過我的頭頂。

「你害怕什麼?」

冥冥中響起一個聲音,那是來自我的體內。

我開口用自己的聲音回答︰「死亡。」

「‘死亡’在哪里?」

「‘死亡’就在我身體里。」

「如果死亡就在你身體里,你又要逃到哪里去?逃走了,還是會死;留下來,也是會死。無論到哪里,它都跟著你,因為它就在你身體里面,你無處可逃。不管你還不害怕都一樣會死,根本無處可逃。」

當這神秘的聲音漸漸隱去,我卻完全消除了恐懼!很快天空響起雷聲,一陣大雨傾盆而下,森林中響起各種聲響,無數斷枝向我掃來,我卻依然盤腿坐地不動。

我在哭。

出家以來第一次流下眼淚,為什麼我要像個流浪漢?被世界拋棄而坐在大雨中,坐在漆黑的墓地上,坐在鬼魂們的嘲笑里?人們都躺在自己家里,抱著美麗的妻子或心愛的兒女,喝著熱熱的茶水歡笑著听雨聲。誰都不會想到世上還有一個我,不會想到我這個森林雲游僧,獨自忍受這一切的痛苦!

默默地坐著聆听心聲,眼前浮起一幕幻象——

許多具尸體環繞著我,它們在漸漸分解腐爛,或被燒成一堆骨頭,我無法去接觸它們因為只要一接觸,我自己的身體也會腐爛。但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相比較這些消失于「無」的人們,我這個在「有」中承受苦難的人,至少能夠思考這些問題。雖然我現在無法得道答案,但只需要思考就足夠了,大雨反而讓我的心平靜下來。

曠野中的風雨,也驅散了墓地的鬼魂。仍然只剩下我一個,獨自面對所有的寒冷與饑餓。但我並沒有被世界遺棄的感覺,恰恰相反,我感到心底充滿了溫暖,自己在擁抱整個世界!

觀想自身如墳場……

當你升華至如此境界,你對尸體和他人死亡的觀察,將轉化為對自己生死的審視,直至你全然了解自我。

誠如阿姜布瓦所說︰「外在的墳場會逐漸地不再那麼必要,因為我們的內心已系在這個核心上,不再需要依賴外在任何東西。我們要觀察自己的身體,看它就像外在的墳場一樣,不論生前或死後。我們可以從每個角度來與外在作比較,問題便會自然地從心中消失。」

(注︰上文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參考了KamalaTiyavanich的著作《追憶森林歲月》)

玉靈每次讀到這一段,都會想起小時候在村子里,偷看大人們給死者火化的場景。她同樣如阿姜龍在筆記中所寫的第一次,在森林中忍受恐懼與痛苦,好像靈魂們都在哭泣,將所有的苦難送到自己頭上。

而在沉睡之城的子夜,重新閱讀起這段文字,玉靈心里卻有不一樣的感受,也許已漸漸明白了幾分。

觀想自身如墳場……

就在她輕聲念出這句話的同時,樓下響起一陣野獸的狂吠!

是小枝養的那條狼狗的聲音,它又到院子外尋找主人了。陣陣犬吠震動著屋子,沒有一個人不被他吵醒。玉靈趕緊合上筆記本,走到窗外看著黑暗的院落。

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荒野的呼喚是那麼清晰。

02︰00

閣樓。

沒有燈,也沒有月光,天窗外一團漆黑,只有小枝均勻的呼吸。

她已經熟睡了,躺在頂頂為她準備的席子上,還蓋上了一條毯子以免著涼。

葉蕭和頂頂尷尬地坐在旁邊,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就像守護著自己的妹妹。他們都不知該怎樣度過這長夜,倒是很羨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似乎一切憂慮都是留給別人的。

三個小時前,葉蕭與小枝爬到屋頂上,數完星星聊完雪兒,葉蕭已感到渾身虛月兌了,再聊就要從屋脊上摔下去。他們從天窗爬回了閣樓,似乎還帶回了天上的月光,頂頂已經等了許久,強壓著郁悶的心情。

他們必須要保護好小枝,不能讓樓下的童建國等人進來,只能暫時在小閣樓里過夜了。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著了,就連子夜時分狼狗的狂吠,也只是讓她搖了搖頭,便又閉著眼楮睡下去了。葉蕭和頂頂也不敢說話,生怕會吵醒別人的好夢。

終于,葉蕭實在撐不住了,他對著頂頂耳語道︰「有什麼辦法讓人坐著睡著?」

「也許——催眠?」

頂頂同樣也輕聲回答,葉蕭輕輕打開閣樓的門,拉著頂頂出去說︰「我們可以在外面談。」

他們走到三樓的露台上,現在不用擔心吵醒小枝了,又能同時監視著閣樓門。頂頂披上一件舊衣服,抵御著凌晨山區的冷風。葉蕭不想再看星星了,揉著疲憊的眼楮說︰「給我催眠吧!」

「什麼?」

「我說給我催眠吧,我需要深度的睡眠!就像你讓小枝回憶起一百年前,說出自己是阿魯特小枝那樣。我不需要回憶那麼多年,只要回憶十幾天就可以了。」葉蕭盯著她的眼楮,仿佛重病的人乞求著醫生,「頂頂,你能明白我的處境嗎?我的記憶斷裂了一小塊,而這斷裂的部分對我們至關重要,我必須要把記憶重新連接起來。」

「所以你想讓我給你催眠?」

葉蕭著急地點了點頭︰「是的,我相信你能夠做到的。」

「這——」頂頂猶豫地看了看四周,確信不會被其他人听到,低聲說,「就在這里嗎?」

「沒錯,快!」

「可我從來沒有在露天環境中做過催眠。」

「想象這天空是屋頂,這欄桿是牆壁。現在燈都已經關了,只剩下兩點燭光,就是你的眼楮。」

頂頂靠近了他的臉,睜大那佛像似的雙眼,宛如羅剎之國的神龕,目光穿越千年的塵封,在黑夜中熠熠生輝。

她的聲音也漸漸變了,仿佛具有洞窟里的穿透力,富有磁性地灌入葉蕭耳膜︰「你在自我催眠嗎?」

「也許。」

「你斷裂的記憶是什麼?」

就像帶有密碼的電波,頂頂的聲音陣陣發出,環繞著敞開的「露台密室」,但對被催眠者而言,卻宛如坐在幽深的井底。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泰國旅游?也不知道旅行團發生過什麼?直到我們離開清邁的那個上午,我的記憶完全是空白的。」

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些,與平時的說話也完全不一樣。頂頂緊咬著嘴唇,努力保持著鎮定,她還從未嘗試過用催眠治療失憶。

「好了,你會記起來的,看著我的眼楮——看著我的眼楮——看著我的眼楮——」

這聲音反復洗滌著葉蕭的大腦,似乎在擦去記憶中的雜質,讓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

「距離你記憶最近的地方是清邁。」

「清邁?」他已看不清頂頂的雙眼,只剩下兩點燭光,「我不記得自己到過清邁……」

「不,你到過,你再想一想,我們住在清邁的蘭那酒店,還記得那個酒店的名字嗎?」

頂頂吐出的每個字都清晰而緩慢,讓葉蕭進入了深度的催眠狀態。

「蘭那?我好像記得這兩個字,微笑的少女和人妖。」

他果然開始想起來了,頂頂保持著語音的節奏,乘勝直追︰「9月24日上午,我們從清邁的蘭那酒店出發,從那里前往蘭那王陵,結果在路上發生意外,誤入了沉睡之城。」

「那麼前一天晚上呢?」

「9月23日的晚上,我們旅行團去清邁的夜市逛街了。」

「夜市?」葉蕭擰起標志性的眉毛,記憶的缺口開始漸漸填補,那些流走的水分倒灌回來,浸濕已經干枯的井底,「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和孫子楚還有其他人,也包括你在內,我們走在清邁的夜市——」

夜市,仍然喧鬧的子夜。熙熙攘攘的人流,簇擁著不同膚色的人們,有拿著DV的歐美人,也有尋花問柳的日本人,還有這群來自中國的人們。耳邊此起彼伏著叫賣聲,小女孩們擠到他面前賣著蘭花,街邊的攤上擺滿了木雕,偶爾還有人悄悄販賣違禁品。不遠處有女子在唱歌,听不懂的南國之音婉轉婀娜,抑揚頓挫如泣如訴,竟在洶涌的人潮之中,微微勾起葉蕭的一懷愁緒。

又一群游客擠來,竟沖散了葉蕭和孫子楚,他覺得自己就像孤獨的船,在夜市中隨波逐流,只想被放逐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但耳邊仍充滿嘈雜,四周全是陌生的臉龐,還有賣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他厭惡地奮力甩開胳膊。就在他回頭尋找同伴們時,眼前的人群中掠過一張面孔——如針一般深深扎進了他的瞳孔中。

那張曾經熟悉卻又塵封了多年的面孔,無數次在他夢中出現的面孔,剎那間在許多張面孔中清晰生動起來,這清邁的午夜是否是靈魂的輪回之所?

他看到了雪兒。

葉蕭用力揉了揉眼楮,那張臉分明就是雪兒的!尤其是那雙眼楮,無論隔了多少年都不會忘記。她的周圍都是清邁本地人,她的外貌更顯得與眾不同,似乎多少年來沒有改變過,仍然是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樣子。而他卻已經變化了許多,再也不是那個懵懂的毛頭小伙子了,歲月讓他變得成熟而憂郁。

他渾身打著冷戰,難道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場夢?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現在夢醒後重逢在清邁?葉蕭用力推開前面的人們,很快來到雪兒的面前,對她瞪大著眼楮,要再把她仔仔細細看一遍。

「葉蕭。」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如此平靜。

毫無疑問,再也不用猶豫了。葉蕭抓住她的肩膀,無比激動︰「雪兒!就是你!我的雪兒!」

但她依然平靜地點點頭。

「真是你!真是你!」

葉蕭不再顧忌什麼了,在熱鬧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淚,將雪兒深深地擁入懷中。偶爾有人瞥來奇異的目光,但又算得了什麼。

某個滄桑的聲音在心底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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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的片刻之間,葉蕭腦子里掠過了許多許多,所有的回憶都涌上來,緊張的幸福的痛苦的憂傷的……

難道當年雪兒沒有死?雖然葉蕭親眼看到過她經百般折磨後的尸體,並目送她在雲南被火化。但總是有許多我們無法確知的事,就像這個天機的世界。

她從葉蕭的懷里掙月兌出來,拉著他的手向旁邊走去,穿過幾個賣小吃的攤點,走入一條清冷的街道。燈火輝煌的夜市被拋在身後,轉眼便進入了黑暗的世界,路邊全是低矮的木屋子,幾乎看不到半點燈光,只有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藤蔓叢生的街道盡頭。

沒錯,應該快點月兌離那喧囂的塵世,他們有太多的悄悄話要說了。

但一路上雪兒都沒有說話,葉蕭也只是緊緊抓著她的手,滿月復的話竟不知該如何說起。只有肌膚的交流了,他溫暖的體溫傳遞到她手心,雖然她的手依然冰涼。

抬頭卻是一間寺廟,破敗的山門前有古老的神龕,池塘圍繞著殘舊的石牆。廟里點著幾盞幽幽的燈,照著一片淒涼的野樹雜草。

他們在池塘邊停下,葉蕭終于說出來了︰「那麼多年你去哪里了?」

「我——另一個世界。」

雪兒的回答依然如此冷靜,嘴角還帶著柔和的微笑,不由得讓他更為揪心︰「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們都會在這里的。」

「什麼?」

「這是天機——不可泄露。」

說完她用手指豎在嘴唇上,然後轉身向寺廟里走去。

葉蕭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我們還可以一起。」

但雪兒掙月兌了他,一陣神秘的霧從山門里涌出,剎那間模糊了他的視線。

「別走!」

當他沖進破敗的寺廟時,卻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了,只有殘頹的屋檐下,點著一盞蓮花燈。

閃爍的燈影籠罩他的臉,一如永別的當年,不用揮一揮衣袖,也帶不走一片雲彩。

「不要走!」

葉蕭淚流滿面地喊了出來,睜開眼楮卻是南明的星空,微涼的夜風拂上額頭,把他拉回被圍困的城市。

凌晨兩點半,他在三樓的露台上,對面是薩頂頂銳利的目光。

「催眠結束。」

她深深吁了一口氣,都出了一身冷汗,從沒在這種環境下做過催眠,好像第一次要跳海拯救溺水的人。

「我見到了雪兒。」

他睜大著眼楮,嘴唇仍然顫抖,淚痕清晰地印在臉上。

頂頂點頭安撫著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淚︰「剛才你都已經說出來了。」

「謝謝你。」葉蕭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幫我記起了那一晚。」

「雪兒是你曾經最愛的人嗎?」

「是。」

葉蕭說完仰起頭,呼吸著數年來所有的痛楚,讓月光直射入瞳孔的最深處。

03︰00

沉睡的別墅,萬籟俱寂,靈魂在小憩。

底樓的沙發上躺著童建國,除了耳朵以外全身都睡著了,但只要有稍微的風吹草動,他會立刻跳來拔出褲管里的手槍。

孫子楚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黑暗籠罩著他的眼楮,卻仍牢牢地盯著虛空。已經熬了好幾個鐘頭,磕睡蟲無數次爬上腦門,又被他殘忍地驅趕掉了。有幾次實在撐不住了,他使勁扭著自己的手,讓疼痛感來保持著清醒——他再也不敢睡覺了,擔心自己一睡著就會夢游,說不定又干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當他差點坐在樓梯上睡著時,頭卻輕輕撞到了牆壁上,看來這里也坐不下去了。他強打精神站起來,悄悄走上二樓的露台,讓晚風吹涼一下腦袋。

好不容易才緩過來時,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

「你又來了。」

這讓孫子楚幾乎驚倒,還以為是宅子里的女鬼出來了,回頭才發現是林君如。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顯示是屬于這里的女主人的,打開露台上的一盞小燈,才看清孫子楚熬得通紅的眼楮。

他低頭躲避林君如的目光,尷尬地回答︰「我——我沒有夢游,別這麼看我。」

「你怎麼了?」她還是頭一回溫柔地看著孫子楚,強迫他把頭抬起來,「哎呀,看你的臉色太糟糕了,眼楮里還都是血絲,不會一直沒睡吧?」

「我不敢睡。」

林君如搖搖頭說︰「我知道你不睡覺的原因,但是不能這樣折磨自己。」

「你怎麼變得這麼關心人了?」

除了孫子楚,旅行團里就數林君如最伶牙俐齒了,旅途中也是他們兩個打嘴仗最多,好像是一對天生的歡喜冤家。

「我變了嗎?我本來就很會關心人嘛。」

林君如也沒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只能硬撐著給自己辯護。

「也許吧。」

孫子楚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現在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去評價別人呢?

「你在懷疑自己?」

「是的,我感覺我快要崩潰了,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他再也沒有必要隱瞞了,索性都說出來吧,「也許是個魔鬼。」

「每個人都是。」

林君如回答得很淡然。

「什麼?」

「有的人躺著夢游,有的人站著夢游,不管有沒有夢到魔鬼,實質都是一樣的。」

他長嘆了一聲︰「但躺著夢游不會傷害別人。」

「睡著的時候不會,但醒來的時候會,而且會傷害得更深,這就是躺著夢游和站著夢游的區別。」

林君如說完微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孫子楚的肩膀,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謝謝你的安慰。」他竟然有些害羞了,原先繃緊的神經也放松下來,抬頭望著古今無不同的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夢游時做過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誰能解開呢?」

「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秘密。」

孫子楚好奇地靠近她的眼楮︰「你的秘密?」

「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金三角。」

「啊,難道是——」

「我想你猜對了。」林君如靠在欄桿上,看著月亮淡淡地說,「在我台北的戶籍本上,籍貫一欄填的是浙江寧波。我的祖父是國軍的軍官,五十多年前敗退到東南亞,在金三角扎根下來。」

「果然是這樣啊。」

「我的父親就出生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他從小在金三角長大,並繼承了我爺爺的職業和軍餃。三十年前,他獨自離開這里,經曼谷去了台北,並保留了原來的軍職。他在台北認識了我的媽媽,後來就有了我。」

此刻,孫子楚已全無睡意了︰「這就是你參加這次泰國旅行團的原因?」

「有一點點這個原因吧。爸爸從沒有說過他年輕時的經歷,好像那二十多年都沒有發生過。但我看到過他身上的傷疤,至今還有一塊彈片藏在他的大腿里,每當陰雨天就會疼痛難忍。」她也輕松了許多,與孫子楚靠得如此之近,幾乎在交換著呼吸,「呵呵,就這些了。」

「有時候我在想,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了,我們真的要全部弄清楚嗎?」

「不需要吧。」

「是啊,我的毛病就是太較真,太想什麼都得到答案了。」

孫子楚悄悄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卻沒有甩掉,他反而抓得更加緊了,讓她的心跳疾速加快,臉頰也泛起了緋紅。

身後就是露台的欄桿,她已經無路可退了,低頭羞澀地問︰「你是認真的嗎?」

「我們還有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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