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瑪格麗特終于被人們發現了,但她用一塊紗巾蒙著臉龐,所以沒有人看出她是外國人,但她那身四百多年前的「奇裝異服」,確實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林海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她帶到了淮海路上。首先要去當然是服裝店了,每個女人都喜歡買衣服,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當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她就看中了一幅服裝廣告,那是個穿著牛仔褲的金發女郎。林海很快幫她買到了這套衣服,當瑪格麗特走出試衣間,林海幾乎已經認不出她了,那身宮廷服飾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格子棉布襯衫和牛仔褲。
瑪格麗特很喜歡這身衣服,在鏡子前照了好一會兒,看來這是女人的天性啊。這套衣服立刻激起了她購物的,她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從來不用考慮錢袋子的問題,便拉著林海沖進了商場里。這架勢讓林海心驚肉跳了起來,難道今天要成為她的ATM了嗎?
幸好林海已經帶好了信用卡,雖然只是個大學生,但法語是中國市場上稀缺的語種,法文翻譯往往能賺到更多的錢,最近一年來林海常在外邊打工,幫人家翻譯法文合同,所以也積攢了不少外快。
對于來自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來說,上海就宛如一個外星球的天堂,幸好昨晚已經在電視里見識過了,但還是有許多東西看不明白,需要林海來為她解釋。更要命的是,林海的信用卡里很快就燒掉了四位數,瑪格麗特又買了好幾套衣服和鞋子,當然也有女孩子的內衣,從頭到腳把自己「武裝」了起來——看來她已經成為一個21世紀的女人了。
然後他們拎著大包小包,跑到紅房子西餐廳吃了一頓晚飯,雖然林海並不喜歡西餐,但很合適瑪格麗特的「法國胃」。
晚餐後她又拉著林海在淮海路上走了起來,這條路上的洋人多如牛毛,再加上她已經完全改變了形象,不會再有人盯著她看了。
這是上海的夜晚,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起來,瑪格麗特仰頭看著這花花世界,周圍時尚的小資男女們涌過,仿佛回到了夢幻般的「聖巴托羅繆之夜」。
就當林海也有些得意忘形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抓緊了他的手腕,在他耳邊顫抖著說︰「天哪,他來了。」
林海一下子沒听明白︰「誰來了?」
「他——諾查丹瑪斯!」
這個四百多年前的名字,如利箭般射在了林海耳朵里,讓背後的冷汗都冒了出來。他趕緊回頭向四周張望,在這上海的夜色里,攢動著無數個人頭,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根本就分辨不清楚。
林海顫抖著問︰「他在哪里?」
「我感覺到他的呼吸了——就藏在我們身後的人群里。」
「可我看不到他!」
「諾查丹瑪斯是永遠不死的幽靈,你當然看不到他。」瑪格麗特緊緊抓著林海的手,快步向前面走去,「快點,我們快點走。」
他們手拉著手,就像是兩只被獵人追殺的兔子似的,慌不擇路地在人群中穿梭著,不時撞到別人的身上,周圍響起好幾句抱怨聲。
瑪格麗特一邊跑一邊喘著氣說︰「諾查丹瑪斯可能會偽裝成某個普通人的面孔,所以你要小心身邊每一個人。」
無數張面孔從眼前閃過,黑夜的淮海路上時而燈光璀燦,時而又被陰影覆蓋,在林海慌亂的視線里,似乎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諾查丹瑪斯,或者說每個人的眼楮後面,都可能隱藏著一雙幽靈的目光。
不行,林海覺得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有可能踫到諾查丹瑪斯,他拉著瑪格麗特轉到一條小馬路上。這里的人明顯少了許多,光線也暗了不少,馬路兩邊的梧桐樹影婆娑,夜色里發出沙沙的風聲。
雖然月兌離的人群,但林海恐懼感並沒有減弱,他覺得在每個陰暗的角落里,都暗藏著殺機。他著急地想要攔出租車,但這個時候空車很少,他們又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只能向老屋的方向步行而去。
沒走多遠林海就冒了汗,不知道是冷汗還是熱汗,他回頭看了看黑暗的街道,再看看瑪格麗特蒼白的臉龐,忽然覺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場永遠都無法擺月兌的惡夢。
晚上十點,他們氣喘吁吁地回到了老屋。剛關上房門,瑪格麗特就背靠在門後,大口地呼吸起來。林海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然後在她耳邊說︰「沒事的,有我在你身邊,就不會讓諾查丹瑪斯來傷害你。」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撲到桌邊喝了一大口水,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格子襯衫、牛仔褲和耐克鞋,茫然地說︰「我是不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不,在我的眼楮里,你永遠都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
「林海——」
但她隨即又沉默了,盯著林海的眼楮,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
瑪格麗特猶豫了好一會兒,忽然捂著嘴巴說︰「林海,我想你還是快點離開我吧。」
「為什麼?」
林海一下子靠近了她,那雙翡翠色的眼楮如此憂傷,就像油畫里見到的那樣。
「沒有什麼原因,你離開我吧,這是為了你好。」
「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嗎?還是你很討厭我?」
瑪格麗特立刻搖了搖頭︰「不,我非常感謝你給我的幫助,是你把我從油畫里解救了出來,你是我的恩人,我永遠永遠地感謝你。」
「你不說出原因,我絕不會離開你。」
她又沉默了片刻,老屋里的氣氛令人窒息,直到她把原因說了出來︰「林海,如果你現在不離開我的話,我想你可能會死的。」
「死?」林海顫抖著說出了這個可怕的字眼,他搖了搖頭,「你是說——如果我繼續和你在一起,那我就會死?」
「沒錯,我想諾查丹瑪斯已經發現我們了,他一定會來抓走我的,到時候你恐怕會死于非命。」
林海的嘴唇有些發紫了︰「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死?」
「因為我已經回憶起來了——這不是我第一次逃出密室。」
「不是第一次逃出來?什麼意思?」
「過去我也曾經逃出過密室,佷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年輕的美術學院學生,他在半夜里闖進了巴黎聖路易博物館,把我從油畫里救了出來。」
瑪格麗特的回答讓林海非常驚訝,他怔了怔說︰「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
「對不起,我剛剛才回憶起來,因為諾查丹瑪斯不允許我回憶,他總是強迫我忘記所有的往事,讓我永遠都守在密室里。」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歉疚,痛苦地低下了頭。林海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安慰著她說︰「你說當年你被救了出來,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我說過我已經在密室里忘記了時間,我記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只記得那個夜晚,年輕的大學生帶我逃出了博物館,他將我藏在巴黎一個樓頂房間里,每天都給我來送吃的東西。就這樣過了七天,他的臉每天都在削瘦,似乎有個幽靈附在他身上。直到第七天的夜晚,他打開頂樓的窗戶,微笑著跳了出去——」
說到這里她已經有些哽咽了,林海也感到後背心一陣發毛,但他還是盡量克制著說︰「如果你覺得回憶太痛苦,那就別再說下去了。」
「讓我說下去吧,那個美術學院的學生就這樣死了,然後諾查丹瑪斯就出現了,就是他害死了那個無辜的年輕人。諾查丹瑪斯將我帶回了博物館,重新把我關進那間密室里。他警告我說︰所有幫助我逃出去的人,都會在幾天內死去,誰都無法幸免。」
「這就是拯救你的代價?」
林海忽然攤開了自己的左手,那行紅色的「Aidermoi」像傷疤一樣仍未褪色,他嘴里喃喃地重復著「Aidermoi」,然後搖著頭輕聲說︰「誰救了你,誰就會死,那麼說我就快死了——那誰來救救我呢?」
最後那兩個單詞,仍然是「Aidermoi」。
瑪格麗特顫抖著低下了頭,連說了好幾遍︰「Excusezmoi。」
這個詞的意思是「對不起」,但林海搖了搖頭說︰「你不用說對不起,我絕不會怨恨你的。這一切都因為我自己,因為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你。」
「你說什麼?」
瑪格麗特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你」。
此刻,林海想到的是十年前的那個正午,就在這間充滿了過期顏料味的老屋里,少年的他偷偷地爬上了閣樓,看到了那幅瑪格麗特的畫像。
從那個陽光照射著灰塵的正午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經注定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每個人都無法抗拒的宿命。
林海的表情不再恐懼了,他恢復了鎮定說︰「瑪格麗特,你相信命運嗎?是命運讓我們在此相遇的。」
然後,林海把自己十年之前,在老屋閣樓上所見的那一幕告訴了瑪格麗特。
她的眼楮里立刻掠過了一絲奇怪的東西︰「你說在十年以前,你就在這間屋子的閣樓上,見到過我的畫像?」
「是的,那幅畫像很小,大概只有美術館里那幅油畫的三分之一,看起來就像個相框似的,但畫像里肯定是你的面孔,我想那應該是臨摹的吧。」
「為什麼那幅畫現在沒有了?」
「我也不知道。」
林海又想起了父親對他說的話,難道自己真的是夢游嗎?難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幻覺嗎?
但瑪格麗特的眼神卻有些不一樣,她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面就是那小閣樓,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是的,我們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命運注定了我要被囚禁四百年,也注定了我要在四百年之後遇到你。」
「四百年......四百年......那是多少次輪回啊。」
瑪格麗特忽然放低了聲音︰「林海,你看著我的眼楮——」
瞬間,林海像是中了咒語似的,直盯著那雙半透明的翡翠色眼楮,他原以為那只是畫里才會有的眼楮,人間哪來的這樣的尤物呢?
她繼續柔聲說︰「在你第一次進入美術館,來到我的油畫面前時,我就從密室的鏡子里發現了你——這是一面透明的鏡子,可以看見外面那些欣賞油畫的人。在你看著油畫里的我的同時,我也在密室里看著鏡中的你。其實在那個瞬間,我們是在互相凝視著對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呼吸,感受到你內心的顫抖。」
「我听懂了︰對我來說,你是畫中人,而對你來說,我是鏡中人。當畫中人面對著境中人,當我林海面對著你瑪格麗特——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林海,當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我們似曾相識,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認識了。」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又閉上了眼楮,「可是我又想不起你是誰,我只能憂傷地看著鏡子里的你。」
「這就是我在美術館里見到你,發現油畫里的瑪格麗特是如此憂傷的原因吧?」
「對,我想命中注定你要遇見我,那麼我就必須要向你求救,把我從密室里救出去。」
林海又一次攤開了左手,看著那行紅色的「Aidermoi」,這是因為她意念的力量吧,當一個人或幽靈渴望自由的時候,那是誰都無法阻攔的。他點了點頭︰「你的呼救成功了,我幾乎每晚都會夢到你,你讓我夜不能寐,最終你把我召喚到了美術館里,讓我闖入密室來解救你。」
「是的,當那個美術館的黑夜,你奇跡般地第二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感到了你目光里的,也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會幫助我的,也只有你能夠幫助我。因為我知道鏡子的秘密——只有某個來自人間的年輕男子,在某個寂靜的深夜里,才有可能把我從油畫里帶出去。以上任何一個條件都不能少,否則我就無法逃月兌囚籠。」
「果然是一個奇跡。」
瑪格麗特像是感恩似的低下了頭,喃喃地說︰「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許那是我們的前生,我就已經認識了你——在那一世里我們有過某種特殊的,刻骨銘心的關系。」
「前世?」
林海的心里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難道自己的前世竟是他——那個在四百年前的巴黎被斬首的男人,他失去了自己的頭顱,卻被深愛著他的女子所埋葬。
一剎那間,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血腥的夜晚,身邊的一切似乎都變了樣,陰暗的天色中響徹著喪鐘,四周高聳著古老的樓房,在這以斷頭台著稱的廣場上,他正等待著情人的到來,帶走他即將落地的人頭。
他才是「愛人的頭顱」?
瑪格麗特又仰頭看著他說︰「我讓你害怕了嗎?」
「不,你讓我快瘋了。」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話。你一定很累吧?那就早點休息吧。」她喝了一大口水,坐在床上說,「我也很累了。」
林海點了點頭說︰「今晚諾查丹瑪斯會找到這里嗎?不,我不能讓他進來傷害你。」
于是,他先去檢查了一下房門,在門後插上了一根鐵門閂,就算有人把鎖撬開也休想進門。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戶都關死了,再用木棍或鐵條卡在窗後面以防萬一,就差用木條把窗戶封起來了。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門後頂住,這樣諾查丹瑪斯就進不來了吧?他默默地問自己,也許這只是自我的心理安慰吧。
瑪格麗特看著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卻更加憂傷了,仿佛是獵物落入了陷阱,只有乖乖地等待獵人的宰殺。
在互道了「Bonnenuit」(法語︰晚安)之後,林海在衛生間洗了把臉,匆匆爬上了閣樓。
但是,林海發現老虎窗還開著呢,他趕緊把老虎窗關緊了,插上了里面的插銷,他不敢看外面的月色,索性用舊報紙把窗玻璃堵了起來。
閉上眼楮,躺在小木床上,林海不敢想今晚發生的事,似乎諾查丹瑪斯隨時都會敲響他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