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不是夢,他從不作夢。
夏爾霍然睜開雙眸,迎上架立在前方的空白畫布,握在左掌的調色刀已經劃破指梢,鮮血滴落畫布,暈染成一圈又一圈的殷紅圓點。
「Damn!」他低咒一聲,放下沾血的調色刀,扯過毛巾,壓住傷口止血。
焦距空洞地望著畫布片刻,他眯眼覷過牆上的鐘,環視一室空寂。閉眼緩和尚未平息的情緒後,他起身進浴室稍作梳洗,然後拿過大衣套上,離開靜謐如墓園的房間,融入了深夜未眠的巴黎。
時值午夜,商店皆已打烊,夏爾抽著煙,毫不在乎行人稀落的滿街蕭索,彷佛初來乍到的一名旅客,以散步的方式熟悉這個城市。
走了一陣,來到他熟稔的區域,轉入隱身小巷中的熟識店家,抽起兩瓶紅酒,掏錢預備付帳,冷不防的,他眼角余光瞟過玻璃門外的一道身影,赫然一愣。
「有什麼問題嗎?」老板不解地問。
「沒什麼。」夏爾扔下鈔票,徑自踏出商店,故意選擇路燈被砸毀的那條幽暗的小徑走。
青色石版鋪成的小徑上,皮靴踩過時不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這樣寧靜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忽然听見有道腳步聲跟在身後,夏爾微勾起笑意,拿開嘴邊的短煙,刻意加快腳步,迅速拐入某個狹小的通道,等待後方相隔一小段距離的倉卒足音越靠越近,當近到他能听見短促的喘息聲時,他踩熄了煙,蓄滿防衛的藍眸細細地眯起。
淡淡的月光下,幽杳的暗巷忽然伸出一只長臂,使勁拽過盲目尋覓著某人的嬌小身影,強硬的將她拖進去。
「為什麼跟蹤我?」夏爾低首問著被他架在身前的女孩。
「因為我……」
似曾相識的憨軟嗓音,驀然觸動了尚未鎖上的心,他霎時一愣,順勢松開臂膀,帶著連自己都不解其因的陌生警戒,茫然的退了一大步。
透過月光,夏爾看見那只害他近日心情嚴重惡劣的小松鼠,冰封似的藍眸毫無阻礙地對上她那雙核桃般的大眼,里頭倒映出他難掩愕然的陰沉臉色。
「晚安。」菲菲不疾不徐地朝他點頭示意。
「晚安?」卸除了警戒的敵意,夏爾冷笑一聲,瞟過她抱在懷里的一袋東西,再看向矗立在不遠處的藝術學院,思緒流轉間,大抵模透了她的底細。
「我出門買東西,因為在公交車上睡著了,所以錯過了該下車的地方……」
「你干嘛向我解釋這些?」他不耐煩地撇開視線,寒霜罩臉。
「因為你問我為什麼要跟蹤你。」菲菲納悶地回道。
「你真是……」他沒好氣地轉過身,一觸及那雙晶亮的大眼,沖上喉頭的冷言冷語忽然全數蒸發成一陣干澀,硬是咽回肚子里,翻攪成莫名的古怪情緒。
「這麼晚了,你還來學校?」見他陰郁不語,菲菲主動開口。
「蠢瓜,難道你沒听說過我早被開除學籍的事?」
夏爾轉身跨離暗巷,直接拆開紅酒的包裝,頂開軟木塞,抵嘴啜飲。
菲菲遲疑了片刻後連忙跑步跟上,努力邁步,保持與他相同的前進速度。
彼此之間進行無聲的競速,他拚命想甩開她,偏偏她頑固的緊追。
「夏爾……請問我可以這樣喊你嗎?」她低喘著問。
「你不是已經這樣喊我了?」他橫瞟她一眼。
菲菲覷了一眼身旁持續以酒抗寒的頎減肥影,在保持相同行速的狀況下,她翻掏著紙袋,像魔術師從黑禮帽里抓出兔子那般。
夏爾淡然一睨,接著赫然停住步伐,皺眉瞪著那塊看來硬邦邦,但咬起來肯定香軟可口的luo麥面包。
「空月復喝酒會傷胃……你應該還沒有吃晚餐吧?」
「加上你那兩顆眼楮,都能揉成核桃面包了。」他看著她那雙盈盈燦亮的大眼,譏笑著調侃,空洞的心卻涌上一股酒精無法取代的溫暖。
菲菲听不明白,略歪著頭端詳紙袋里的面包。「核桃?我沒有買核桃呀。」
「蠢瓜。」夏爾嗤罵,想揮開面包的大掌徹底違反了自我意志,帶點任性的粗率,蠻橫的抽過條狀的面包,順勢將紅酒塞進她懷里。「拿著。」
菲菲愣愣抱著讓他握暖了的瓶身,散發的酒香拂動敏感的嗅覺,她覷了眼身旁優雅啃食的夏爾,好奇心悄悄地萌芽,她拿高酒瓶偷飲一口,然而由于一時之間喝得過急,冷不防地嗆著,她捂嘴狂咳。
夏爾好整以暇的瞟過她須臾便漲紅的豐潤臉蛋,她不斷鼓腮順氣的模樣還真象是塞了滿嘴食物的小倉鼠,單純憨傻。
他身邊「熟識」的女人個個深諳品酒,哪像她這樣,不懂酒的醇美,僅是一口便終結品酒的樂趣,真是蠢得可以。
「我準許你喝了嗎?我是讓你幫我拿著而已。」見她逐漸順過氣來,他嘲弄著道,持續跨步前進。
「抱歉,我只是很想試試看。」菲菲撫著喉頭,一臉極度懷疑地拿高酒瓶,喃喃地道︰「原來這種味道可以麻痹傷口。」
夏爾驀然撇首,眯起了充滿寒意的藍色瞳眸。「你說什麼?」
菲菲瑟縮了下,旋即猛然搖著頭。「沒有、沒有。」唔,幸好他沒听清楚。
「夠了,把酒給我。」夏爾神色驟變,將剩余的面包扔還給她,伸手往她手中的酒瓶探去。
菲菲反應過慢,瞥見他眉宇間亟欲匿藏的怒意,雙肩微顫,霍然松開了手。
嘩啦一聲,深綠色的瓶身錯失在一來一往之間,驟然滑落,碎了滿地,須臾間,紅酒醇厚的芳香彌漫在蕭瑟的靜夜街道上。
夏爾垂瞪著那片暗紅的液體逐漸擴散,漫過他的靴尖,一如那扇抵死封鎖的記憶之門被狠狠撬開,隔離在門外虎視眈眈的夢魘凶猛的襲來,那些咆哮、那些咳嗽、那些恐懼以及那間狹暗充滿酒氣和惡臭的廚房……
「糟了!」菲菲驚呼一聲,即刻蹲去,不曾察覺身後的頎軀霎時僵立,徑自慌亂無措地拾撿玻璃碎片。
幻覺與真實交錯重疊,夏爾的意識被卷入了記憶漩渦中,稍早之前斷訊的影像重新接續。
他看見男孩拚了命的抱緊婦人,捧住她不斷滲出鮮血的頭顱,臉部肌肉不斷發顫抽搐,閉緊雙眼偎近包裹住熬人的紅色披巾,急促的深呼吸,渴望用嗅覺留住屬于慈愛的母親最後的芳香……
不!他渴望這份溫暖,渴望得近乎發狂,別殘忍的奪走他僅剩的一絲溫暖!
「夏爾,幫我一下好嗎?萬一有小貓咪或是小狽狗沒注意到這里有碎片,直接踩過……」懊惱自責的軟膩嗓音倏然中止,玻璃碎片自雪白的掌心里滑落。
菲菲屏息看著自後方交擁而來的雙臂將她牢牢圈抱,感覺一股介于陽剛與陰柔之間的暖香自背部竄起,她的耳畔已然溫熱一片。
環住嬌軀的臂彎不斷扣緊,她看見他掐彎的指節直泛白,手背青筋浮冒,听見他濁熱的呼吸里夾雜著模糊的囈語,情緒幾近失控。
「夏爾?」
「不要離開我,一步也不要!」他紅著雙眼低吼,差點震破了她的耳膜。
菲菲一臉迷糊驚悸,害怕再度刺激他的情緒,抿緊雙唇,放輕鼻息,不敢試圖掙月兌,就這樣讓他深深擁著,始終不敢再開口。
清寂的小巷里,朦朧的倒映出一雙重疊的親密身影,曖昧的醇郁酒香沾上了他們的衣衫,若有似無的撩動著形同禁忌般的異樣情緒。
良久,感覺到圈擁的臂力稍稍松懈,菲菲小心翼翼的問︰「你還好吧?」
沉默片刻,後方傳來夏爾陰沉的咒罵。「好,該死的好!」
听見他恢復常態,菲菲立即扭頭側眼觀望,一看之下,晶燦的眼瞪得像大核桃,差點滾出眼眶。
夏爾仰著臉龐,數滴清澈的熱液滑過眼角,如稍縱即逝的幾顆流星,沒入飄飛的金發中,不見蹤影。
「夏爾?」菲菲絞著胸口輕聲問,恍惚憶起那晚他躺在墓園里的景象,當時的他也是一語不發的瞪著天空,象是正壓抑著什麼。
這滋味好難受,他抑郁的深切哀傷絞緊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單純的心靈總是接觸明亮而光燦的歡樂,從未接觸過像他這樣貼近黑暗的陰郁。
她好希望自己能幫助他舒緩積存過深的痛苦,好希望能輕輕抹去蟄埋在他眸底的陰霾,好希望能幫他止住深濃的悲傷,阻擋那些繪聲繪影的傷害。
可是,他的臉龐總是帶著無所謂的笑,細致美麗的微笑底下是空洞的虛無,她感受不到他靈魂的溫度,感受不到他真誠的回應。
頻仍悸動的心,醞釀起一股模糊的熱烈澎拜,渴望能得到他一次真心回應的期待……這樣的她,是否也淪為盲目的崇拜者?
「從現在起,我不準你這樣喊我。」夏爾依然仰臉瞪著夜空,吞忍著苦味似的嘶聲道。
「為什麼?」倉皇收妥散亂的思緒,菲菲納悶地問。
「因為我討厭听見你這樣喊我。」他緩緩閉起泛酸的雙眼,說得咬牙切齒。
「可是,你剛才已經允許過我了,況且,我並不覺得你討厭我這樣喊你。」
「愚蠢的人是不會知道自己蠢在哪里,我喜歡與否,你根本無從猜測,無從判斷,你甚至連我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少在我面前自以為是,少裝出一臉渴望關心、接近我的偽善表情,告訴你,我不吃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