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沉默許久後才悶聲反駁,「我沒有。」
「沒有最好。」終于將失控激昂的情緒沉澱,夏爾張開眼楮,漠然的抽身佇立,再度拉起一道無形的封鎖線,禁止這只看似無害的小松鼠接近。
溫暖的體熱瞬間退去,菲菲不禁掩鼻打了個噴嚏。她揉揉泛紅的鼻尖,轉過身繼續方才未完的工作。
夏爾喉頭縮緊,故意冷眼旁觀。「別撿了,回宿舍去。」
她緩緩搖頭,風里含糊飄來她呢喃似的輕柔嗓音,「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蠢瓜,你以為清道夫是用來做什麼的?我教你別撿了!」他討厭看見她蹲在那攤殷紅前方,偏偏雙眼怎麼也移不開,灼熱的視線固定在她嬌小的背影上,捺著滿腔醞釀的怒意,靜等她挪動身子。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這只動作慢吞吞的笨松鼠不是應該很溫馴,很听話?為什麼偏要挑這種真他媽該死的時間點漠視他的存在!
夏爾慍瞪著她的背影,陡然攢緊雙拳快步走近,粗蠻地使勁拽過不斷拾撿的縴瘦胳臂。「我不是教你別撿了!」
菲菲讓這無預警的一記突襲嚇傻,下意識捏握掌心,玻璃碎片就這樣刺入她白女敕的掌心,溫熱的殷紅液體不住滲出來。
藍眸震悚地瞪大,看著不斷從縴白掌心滲出的血,那宛若顏料般的鮮紅,他的耳邊彷佛又回響著從沉重的回憶傳來的一聲聲虛軟的呼喚……
「夏爾?」菲菲隱忍著掌心的疼痛,關切地輕喚。
「我說過別這樣喊我!」他無意識地回吼,眼前的世界瞬間枯萎崩裂,僅剩扣握在掌中的這只染血的小手。
胸膛中的一顆心急躁地鼓動,脈搏劇烈起伏,宛若與敵對峙,他惡狠狠的瞪住她受創的小手,一語不發,徑自扳開她仍緊握的掌心,小心地挑出碎片。
他的手勁輕柔又利落,不時揚眸看她拚命忍痛,頻頻瑟縮的別扭表情,像小動物受了委屈,哀哀自憐,總是睜得清亮的黑色大眼此時眯成一彎新月,在他看來非但不覺得可愛,反而徒惹心煩。
忽覺喉頭有著莫名的干澀,他張開嘴想敷衍的安慰她幾句,卻發不出聲音。
讓濃濃的孤寂盤據的這段歲月中,他的心已經遺忘了什麼叫作柔軟,什麼叫作溫柔,什麼叫作牽掛,什麼又叫作心疼……
「別擔心,我不痛,真的不會痛!」彷佛心有靈犀,菲菲孩子氣的逞強道。
象是有誰撞破了他心頭的迷惘之門,一顆不起眼的小丙核,經由層層傳遞,落在他荒蕪的心上,悄然萌芽。
「你以為我會在乎你痛不痛嗎?蠢瓜。」他故作不在乎的嗤道,長年麻痹的心卻緩慢恢復了知覺,歷經漫長的冰封時刻,模糊的情感就這樣開始蔓延,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一種強烈悸動正在蘇醒。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比我還痛,好像是痛到快不能呼吸了。」
夏爾驀然呆愣,尚來不及撤退的復雜情緒仍糾結在臉上。那些原以為永遠不可能出現的,甚至是以為早已經遺失的那些感官知覺,這一瞬間全然清晰可察。
菲菲屏息等了半晌,沒有預料中的暴怒,沒有冰冷的惡瞪,沒有帶刺的敵意,沒有反唇相稽,只見那張優美的臉部線條微微抽動,抿緊的薄唇微掀,勉強揚起一道笑弧。
她困惑的眨了眨雙眼,這才听見他飽含掙扎與壓抑的沙啞嗓音僵冷的揚起。
「那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一只動物在面前垂死掙扎的模樣,絕對不是出于關心,絕對──與你無關。」
砰一聲,一扇簡陋的門被來訪者粗魯的踹開,散坐屋內各處的老煙槍們同時停下手邊的工作,紛紛掉頭看向風暴的來源。
總是喜歡在深夜來訪的漂亮小老弟今晚一反常態,未攜酒前來,亦未一身酒氣,鎖著眉的臉龐異常清醒,拽著不知從哪座乖寶寶樂園誘拐來的小痹乖,迅速轉進浴室,全然無視于一室老中青們愕然的側目。
皮耶拿起調色刀刮勻畫布上的底色,听著從浴室傳來的水聲,吹了聲口哨,「今晚真幸運,我們不必出門買票,就能在骯髒狹小的工作室免費觀賞高畫質一刀未剪的成人劇場。」
正將畫作裱框的埃里特狐疑地掉頭看向他,「成人?我以為剛才夏爾是拖著一只迷路的小鹿進門!」
「哈哈哈……小老弟餓壞了,連無辜的小鹿斑比都不放過!」
眾人哄堂大笑,笑到近乎掀起屋頂之際又倏然停止,一雙雙促狹的目光同時盯住正從浴室走出來的兩人。
「坐下。」夏爾不理睬身旁一伙人急著挖掘秘密的模樣,拉過傻愣愣的菲菲,讓她坐在角落的乳白色小椅凳上。
這下嬌小的身影頓時更顯袖珍,笑翻了一班老中青。
「閉上你們的嘴。」轉入儲藏室前,夏爾冷不防地回眸一掃,警告那群正打算開口向無辜小鹿搭訕的老家伙們。
見慣小老弟陰晴不定的性格,老家伙們笑了笑,壓根兒當是放屁。皮耶干脆放下畫筆,拿起散放在畫具旁的巧克力棒,誘騙孩童似的,躡手躡腳湊近呆坐在凳上的小松鼠。
「來來來,哥哥這里有好吃的糖果喔。」
「哥哥?!哈哈哈……皮耶,要是從你十五歲被寂寞的寡婦騙走童真開始算起,這個小家伙都能喊你一聲爹地羅!」
皮耶扭頭白了埃里特一眼,「拜托,前晚在酒吧里還有兩個藝術學院的辣妹找我共度春宵!」
「是喔,她們肯定是沒瞧見你退無可退的發際線才會受騙。」夏爾拎著被冷落已久的急救箱,冷笑著補充,支肘撞開頻頻搖動手中巧克力棒的怪大叔。
「嘿,在女朋友面前這麼不給你老哥面子?」皮耶擠出了足以榮獲奧斯卡影帝的受傷神情,可憐兮兮的拆開包裝紙,落寞的啃起巧克力棒。
「這個蠢瓜只是路過。」夏爾不著痕跡的瞄了誤闖猛獸區的小不點一眼,拉高她已經沖去髒血的右掌,取出急救箱里的藥水替她上藥之後再纏上紗布。
「路過?噢,你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卡薩諾瓦,听听你說的話!每個自動來到你公寓前按門鈴的女人都是路過,哪個不是路過?那些路過的女人已經多到大排長龍,必須舉號碼牌等候召喚羅!」皮耶媲美舞台劇演員的演技,配合夸張的肢體動作,再度引爆哄堂笑聲。
「那個……」當菲菲不知所措地開口,如浪的笑聲霎時頓住,短短一瞬間,凶獸們紛紛掉頭,眼巴巴瞅著誤闖禁區的可愛小鹿。
之前,她被臉色極臭的夏爾抓住手腕,拉進了某個東彎西拐的暗巷。她對這一帶並非全然陌生,這里與學校相隔三個街區,龍蛇混雜,多是各色人種的新移民,像個小型的文化熔爐。
忘了是誰曾經告誡過她,雖然鄰近藝術學院不遠,但這一帶聚集大量新移民組成的幫派勢力,無形中成為一處罪犯的自治區,除非有特殊原因或者經濟狀況困頓,學院的學生甚少混跡于此。
菲菲咽了口唾沫定神,逐一著環繞著她的每張陌生的笑臉,惶惑目光最終返回熟悉的白皙俊顏。
夏爾挑著眉,顯露出些許不耐煩,臉上清楚寫著有屁快放的輕蔑警告。
倉皇的垂掩雙睫,她指著急救箱上的標示道︰「那些藥水好像已經過期了。」
「欸,這玩意兒真的過期了。」皮耶煞有其事地湊近箱蓋瞄了瞄,眾人一個勁兒的猛笑。「夏爾,你可別把好不容易抱進獸籠的可口小鹿給弄死了。」
夏爾揚唇涼涼的回道︰「怕什麼?又不是要你吞下去,況且蠢蛋通常都活得比尋常人還久,你放心吧。」
「我不是蠢蛋,我是菲菲。」
「我知道你叫什麼,蠢蛋。」
「才不是……」她的抗議中止在某人蓄意抽緊紗布的惡劣舉止上。
末了,夏爾俯首張嘴咬緊紗布上的結,然後揚眸回應她的傻眼相瞪。
真可怕,讓他那雙藍眸鎖定,簡直象是一記雪球朝她迎面砸來,明明暖氣強得令她想月兌下笨重的大衣,一與他對焦,裹在毛襪里的腳趾都凍得蜷起。
皮耶吹了聲口哨,調侃道︰「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看你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跟女人進行『辯論』,這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閉嘴,老家伙。」夏爾側身一橫,不著痕跡的將浮沉于眸中的一絲別扭強制抹去,故作毫無所謂。
皮耶不顧身旁一雙藍眸冰冷的掃來,嘻皮笑臉的黏近菲菲。「菲菲……我可以這樣喊你吧?」
「可以。」菲菲輕按著傷掌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