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的溽暑已過去,河岸邊的咖啡座閑置著,香榭麗舍大道上,繽紛的櫥窗里已換上初秋的衣衫,宣告著另一個季節的降臨。
霏霏細雨斜斜打上玻璃窗,布利蕭太太輕輕合上門,阻絕涼意侵襲,她攏緊了披在肩上的針織罩衫,轉身剛要喊一聲,卻立時讓布利蕭先生一記眼神阻止。
布利蕭太太躡手躡腳,步向布利蕭先生觀望的方位,探頭張望。
光線昏暗的穿廊上,菲菲正背對著布利蕭夫婦倆,听著一通來自台灣的越洋電話。
她單薄的雙肩略顯僵硬,迥異于接電話之前的愉悅輕快,彷佛置身于冷凍庫,寒氣不斷襲來,她一只手抓緊話筒,另一手環擁住自己,卻依然覺得好冷。
布利蕭先生拉住急著上前的妻子,低聲制止。「除非她開口向我們請求,否則貿然伸出援手只會令她覺得不自在。」
「親愛的!」布利蕭太太顯然反對先生的做法。
布利蕭夫婦尚未開始一番論戰,穿廊上的菲菲已掛上送來惡耗的電話,神色蒼白的朝兩人走來。
「我必須離開一陣子……我必須回台灣去……」
菲菲雙眼空洞,語無倫次的模樣,徹底嚇壞了布利蕭夫婦。
「菲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布利蕭太太試圖擁住她發冷的嬌軀,卻讓她連番搖頭婉拒。
「我必須立刻回台灣一趟,不能再留在這里……不能……對不起,布利蕭先生,我得暫時請個假。」
「回去吧,不必擔心,這里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布利蕭先生替她取來風衣與提包,給予擁抱與撫慰。
命運的安排總是倉卒得不讓人有任何防備的機會,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腳下,任其擺布。
下了出租車,菲菲帶著方才路上添購的行李箱,隱忍著淚不肯落下,返回小鮑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張望。
她先看著前兩天和夏爾同坐的軟呢沙發,再移動腳步來到廚房,幽幽望著今早與夏爾共進早餐的長桌。
這里,是夏爾一手替她構築的避難所。
關于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惡毒指控,夢想遭人侵佔的難受和煎熬,全都阻擋在外,進不來。
這里因為夏爾的存在而堅若堡壘。
全是因為他,美麗又孤獨的夏爾,她渴望守護的悲傷獨角獸。
不,不行……此時此刻不是眷戀猶豫的時候。菲菲拭干淚痕,轉身返回已成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將行李箱平攤在床尾,她迅速拉開乳白色的壁櫃,不料,一櫃滿滿的回憶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邊的,那件楓紅色洋裝,沾滿了與夏爾一起在街燈下共舞的記憶,再過來,那件染上各色顏料的傘狀風衣,則是夏爾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菲菲咬唇閉起淚眸,動作僵硬地將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亂塞進行李箱,間接的將兩人之間最私密甜美的回憶,疊成一箱甜蜜又苦澀的記憶行囊。
她拖著重得快壓垮馨軀的行李,竭力不讓悲傷的情緒留下來,扳動門把。
「夏爾,難道你不請我進去坐嗎?」
夏爾佇立在大門後方,與門外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冰冷的對峙。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也不需要你的探望。」
透過門縫,菲菲隱約看見他握在門把上的手青筋浮冒,幾乎將它捏碎。
菲菲迷惑的略偏著頭,換個角度,終于看清了女人的容貌。
站在公寓門外的,是一位高雅的婦人,她體型縴細,一身低調的香奈兒套裝,盤成法式發髻的一頭金發光彩耀眼,合宜的薄妝,勾勒出白種人的深邃輪廓,鮮紅的豐盈嘴唇透著一絲誘惑。
她揚起濃密的長睫,深深注視著門里的夏爾。
那種目光實在太過……太過眷戀、太過渴望,強烈得近乎扭曲了高雅婦人該有的禮貌和矜持。
「夏爾,你怎能一句話都不說,就擅自跑來巴黎?你知道我們在美國有多著急嗎?米克為了找尋你的下落,動用了大量人力,我們甚至聘請了征信社……」
「我們?」夏爾冷冷打斷婦人心慌的告白。「你確定米克還想見到我?」
「當然呀,你是我們的孩子……」
「領養來的孩子。」他嘲諷的加上注解,故意撇開視線,躲避婦人異常執著的殷切注目。
當初,夏爾和毫無血緣關系的楚寧成為名義上的姊弟,卻在楚寧為了月兌離悲慘身分的磨練過程中,將他徹底遺棄。
那個曾經承諾永遠不會放開他的女人,出于自私,絕情的拋棄了他。
此後,他又回到社會局被重新安置,直到讓一對生活優渥的德裔美籍夫婦領養。眼前的金發美婦正是他的養母,他原以為,一心渴望的疼愛終于能夠實現,結果得到的卻是……
「但是我和米克是全心全意的愛著你啊,夏爾,你不要對我無動于衷,我知道你依然還在意那件事……」
「夠了!」夏爾象是驀然驚醒的獸,怒意勃發,藍眸惡狠狠地抗拒著婦人的哀求。「我不希罕你們的愛,我也不想當你們的孩子,我從來就不屬于你們!」
「夏爾,我是那麼的想念著你,為什麼你要用這種態度拒絕我?」高雅婦人輕聲掩面而泣,順勢將身體偎近夏爾的胸口,過分親密的詭譎曖昧正發酵著。
「請你離開,立刻從我的眼前消失──親愛的母親。」夏爾漠然的別開臉龐,冷酷地驅逐她。
不知因何,菲菲听得出來,他語末的那聲稱呼格外譏諷,象是刻意提醒著婦人,別越過虛構的親情界線。
難道……
「噢,夏爾、夏爾,我的夏爾,我確實是對你做了很多……世俗的眼光無法理解的事,但那是因為我深深愛著你呀!」
「是啊,你的愛,就是把一個渴望獲得母親疼愛的孩子拉到床上,讓這個可悲的孩子背負亂luan的罪名,遭受眾人唾棄與輿論指責,然後自己躲到丈夫身後,偽裝成一個無辜受害者──這就是你口中所謂的愛?」
房門後方,意外成為竊听者的菲菲為之震懾,松開淌滿冷汗的手掌,緊緊捂住雙耳,不敢也不願再往下听。
她瞠著雙眸,彷佛一瞬間喪失所有知覺,木然的轉身,發涼的背沿著平坦的牆滑蹲下來,將臉埋進曲起的雙膝間,放任散亂的意識被復雜的翻攪情緒淹沒。
婦人逾越道德與倫常的駭人告白,透過門縫斷斷續續的傳來,逼得她必須將雙耳捂得更緊,才能遏阻那些可怕的話語飄進耳里,已經潰散的心神徹底被擊碎,無法匯聚。
為什麼偏偏是現在?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偏偏選在夏爾最需要她的此刻?
菲菲撐開顫抖不止的眼皮,波動劇烈的心浮沉不定。
對不起,對不起……如今,她已無法如願守護著他。
直到間斷的爭論聲趨于平靜,始終緊捂著唇不放的泛白小手緩慢的滑下,哀傷的大眼直睇著行囊,確認收藏在里頭的美好記憶未曾遭受污染,她才能一並安心的攜走。
這一離開,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何時是歸期……
菲菲費勁的拉起行李箱,不讓它發出任何聲響,放輕了足音,步出房門,看向另一頭的主臥房。
在那扇門的後方,夏爾正躲在房里,獨自吞忍痛苦,默默舌忝傷。
「夏爾,我走了……再見。」反復抿咬的蒼白嘴唇張合著,含糊地告別。
于是,菲菲駝負著最沉重的憂傷,一如秋季無聲無息的降臨,杳然離開了夏爾替她構築的小小避難所。
她一離開,曾經是靈魂相系的私密空間,開始瓦解崩裂,支離破碎。
哪怕是再輕微、再難以細察的舉動,只要是來自于菲菲,夏爾都能感覺得到,那是命運式的召喚,宿命式的連結,難以言喻的靈犀牽引。
夏爾站在房門後,打開門,望穿寂靜如墓室的客廳,越過這段距離,來到余留著野姜花香氣的客房。
這里已然空蕩蕩。
她走了,未留只字詞組,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甚至連一個微乎其微的線索都沒有留下。
關于菲菲的一切,彷佛是一場夏日春夢,虛幻而美麗,純真而不實。
現在,他被迫從這場美夢里醒來,醒得狼狽不堪,醒得粉身碎骨,醒得寧願死去也好過睜開雙眼面對真實的空虛。
他的胸口只剩填塞不滿的黑暗空洞。
他猜想,菲菲必定是听見了骯髒污穢的惡心事實。
他猜想,菲菲對他的容忍限度已然抵達臨界點。
他猜想,菲菲終于決定棄守對他的感情與執著。
所以,夢不得不醒……不,不對,他從不作夢,從不!
這只是一場餅于投入的游戲,荒腔走板,月兌離了他原有的規則與習性,徹底失控的游戲。
游戲結束,如同以往,菲菲被他淘汰,再也不會出現在他身邊,再也不會!
忽然間,夏爾牽動嘴角朗朗的笑了,笑得不可遏抑,笑開繃得極硬的臉部線條,笑疼了肺葉,整座公寓都回蕩著冰冷而無意義的笑聲。
陣陣笑聲掩蓋了靜謐,粉飾了空虛,也撕裂了最深沉的痛楚,宣告著游戲終于結束。
他,終于變成一只獨角獸,回到屬于自己的華麗墓園,遭受命運女神放逐,獨自咀嚼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