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旁人的眼里,東方展言的日子過得非常愜意。
出身御醫世家的他,上頭還有嫡庶合計三個哥哥、四個姐姐;雖然是庶出,排行最小,但天恩浩蕩,加上達宮貴人為求完善診治,私下給的禮金,以及藥材商賈為求與太醫院搭線牟利孝敬的茶水費,幾代下來,堆疊出東方家豐厚的根基,夠他就算輪回三世都當廢柴也吃穿花用不盡。
若東方展言是個性情溫順平庸、不求上進的人就罷了。
壞就壞在他非但天生相貌好,還很聰明,看見三名兄長先後跟隨在爹親身邊習醫,當然也忍不住想跟進。
只是不知為何,東方渡拒絕教授;被他纏得受不了之下,竟以庶出之子不得習醫的理由拒絕他——這種不合理的打壓怎不令心高氣傲的他氣得牙癢!
十二歲時,東方展言終于忍無可忍地開始了他的反抗大業。不讓學,他偏要學!非但學,還要比三位兄長學得更好!
于是,他曾躲在暗處偷看爹教導兄長醫術,也曾假扮學徒往藥鋪跑,學習辨識藥材,但——
誰教他長著這麼張醒目的臉,不管怎麼喬裝打扮就是會被認出來,送到他爹面前挨打挨罰,背地里還要忍受兄姐們的冷嘲熱諷。
接連幾番下來,一個才十二歲的少年怎麼受得了。日復一日的否定與嘲笑持續了近兩年,東方展言終于向心底堆疊已久的不甘憤懣屈服,放任自己墮落沉淪,開始吟詩作對,和同齡的富家公子哥兒們四處游玩、打嘩說笑,參加詩酒聚會,美其名是崇尚風流,實則是自甘墮落。
他開始一身華貴,毫無忌憚地出入公子哥兒流連聚集之處︰花樓、酒肆、茶館、客棧——隨著次數增加,他絕色的相貌逐漸廣為人知,混到十四歲,便以俊美風姿聞名金陵。
對一個心性尚未成熟的少年來說,很難意識到這樣的自我放逐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日積月累的不滿忿怒昏聵了他天生的聰穎才智,糊里糊涂地錯把這種自甘墮落當成反抗,甚至為此感到得意。
他變成十二歲時的自己最不屑為之的絨褲子弟。
可笑的是,身在其中的他並沒有發現。
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一青山綠水,初夏微風送涼,夾帶芳草清香,吹入座落在徑道旁高台處的觀景石亭。
石亭內,或坐或站近十人,有男有女——男的是衣著華美翩翩貴公子,三兩成群,或是賞景,或是吟詩對弈;一邊,幾位閨秀千金,或著胡裝或扮男裝,俏麗輕靈,各顯風姿,落坐于石亭品茗或與同行的公子對弈、談趣。
石亭外,數倍于公子千金人數的家丁丫鬟們排排站,時而穿梭于石亭與馬車間傳遞主子所需的物品,有時則忙著為自家嬌貴的少爺或小姐揚涼,送帕拭汗。
東方展言趁眾人忙絡談笑的時候,悄然退至石亭欄桿倚坐,拉起袖子擋在嘴前,偷偷打了個哈欠。
一大早,經常玩在一塊兒的友人便差家丁送信,邀他一同出城游玩。
雖然不怎麼想,但與其待在家中和他爹相看兩相厭,倒不如出門和這些熟識的玩伴騎馬賞景隨便什麼都行,反正他唯一能做、該做的就是放浪形骸——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可得的福氣啦,東方展言心里譏諷自嘲地想。
冷眼旁觀家丁丫鬟為服侍主子來回奔走,在初夏盛陽下忙得一身汗,他實在不懂,出外踏青游玩,這般勞師動眾有何樂趣可言,還不如獨自一人策馬山野恣意徜徉還比較痛快自在。
偏偏有這種想法的,只有他一個,嘖。
東方展言收回視線,不再看石亭內可笑的場景,轉身背對玩伴憑欄而坐,一腳著地支撐、一腳屆起踩上石欄,轉頭面對徑道,眺望一片油綠的農田,殊不知自己的動作全落在身後玩伴們的眼里。
十幾雙——不,是連同隨侍的家丁丫鬟們二三十道視線眼巴巴地定在那倚欄憑坐的俊美少年身上,久久無法移目。
明明是粗鄙不合宜的坐姿,東方展言做起來就是優雅迷人,擺明是膩味不想理人,東方展言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副置身于外的飄逸灑月兌。
真的是——只要臉蛋生得好,萬種風情七分俏。
成為焦點的東方展言依然無所覺,腦袋放空任視線態意游走,心里想著待會兒要編什麼理由提早離開。
視線由左往右,再由右回左,忽然迅速移回右側,眯眼細看——不,是瞪,非常用力地瞪,活像要在瞪視的對象身上瞪穿個窟窿似的。
余小小,她怎麼會在這?還——
「她在干嘛?」驚訝過度,他不自覺將心里的疑問說出口。
一名同伴走近東方展言身側,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你在看誰啊?那個人?是你相熟的人嗎?要不要打聲招呼,請他過來湊湊熱鬧?」
「咦!那不是余小小麼?」終于,其中一家公子眼利,認出了人。
「她搬那麼一大盆植栽做什麼?」
「難不成她想這樣搬回家?」另一人猜。
「天啊,她到底是男是女!瞧瞧,她肩上還扛了口箱子!」又一人怪叫︰開了自以為高明的玩笑︰「這麼孔武有力不去渡頭當捆工實在可惜。」
此話一出,噗嗤低笑接踵而來。
東方展言神色未動,視線掃過余小小,特別在她肩上的木箱停留了好一會,什麼話也沒說。
「說到這,我得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展言。」站在東方展言右側的、也是方才主動向他攀談的公子哥兒突然轉移話題,引眾人注目。
「怎麼說?」疑問聲此起彼落。
就連東方展言也是眉鋒輕挑,收回視線,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等著對方下文。
發現自己成為焦點,公子很是得意,「刷」地一聲打開折扇,揚了幾下輕風,故作瀟灑,沒發現自己剛才用力過猛,扇面多了道裂痕。
「慘遭怪力掌摑還能生還,依然是我們金陵最俊美的貴公子——這不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什麼?你們說對不對?哈哈哈……」
才說完,就見眾人或笑或嗔,樂得好不開懷。
這邊有人起了頭,之後也就不乏附和的人了。
「听說西市陳家藥鋪曾托媒提親,結果知道那余小小在州令大人府上的暴行之後,立刻差人把媒婆拉回來,要她另外再找,還特別指明要個性溫馴婉約、嬌小玲瓏——就像王小姐這般蕙質蘭心的好姑娘。」未了不忘對中意的佳人獻殷勤,逗得對方羞紅滿面。
眾人聞音,又見才子佳人互有好感,笑得更加暢懷。
唯獨東方展言,非但末笑,眉頭還因此深鎖,面露郁悒,一股火氣直往肚子里灌,在丹田燒了又燒。
在這之前,他完全沒心思去注意關于余小小的流言,直到此刻。
東方展言沉默地听著一個接著一個、繞著余小小打轉的傳言,才知道事情的嚴重度超乎他想象。
竟然被說得這麼難听……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一時愧疚,心口像梗了什麼似的,憋屈得難受。
就在他實在受不了、欲出口喝止的時候,方才話題中的王家千金忽然按著頭,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名頂著雙邊包子髻的丫鬟見狀,慌得哭喊出聲︰「小、小姐!」
「我、我頭疼……心……心口悶……」男裝打扮的王家千金臉色慘白如紙,直冒冷汗,虛弱地申吟︰「肚子也疼?嗯……」
「小姐!小姐您怎麼了?別嚇小玉啊!順子哥,小姐出事啦!」
一名家丁聞聲跑進石亭,跟著丫鬟蹲在自家主子身邊,又看又問了老半天也問不出什麼名堂,憨實的臉上流露焦急,無措地看向眾人。
「求求各位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們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風花雪月他們懂得不少,但這種急癥發作誰都沒看過,更別說是因應了,只有站在旁邊跟著干著急的份。
好不容易有人出了主意︰「快將小姐抱上馬車,送回城里找大夫!」
聞言,眾人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紛紛點頭附和,一行人七手八腳,忙著將人往馬車上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