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最外側的東方展言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看著所有人為了忽然身體不適的游伴手忙腳亂,他呆立原地如置身事外一般,流露出像在觀賞一出鬧劇似的表情,忽然對于自己為何站在這里感到荒謬、困惑。
眼看著幾名游伴作勢要拉人拖上馬車——
「送回去人也死了。」他開口,聲音夾帶憤怒,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們。
一听見「死」字,眾人趕緊放手,驚慌的家丁與丫鬟大哭失聲。
「丫鬟留下,其他人離開亭子到外頭等去!」東方展言不耐大喝,自己也退出亭外,接著問︰「誰家有帶涼水、鹽巴的?」
「涼水有是有,可鹽巴……」家丁看了看彼此,搖頭。
真是……東方展言的火氣愈燒愈旺,一是因為天氣熱,二是因為身邊沒一個人在這時候能派上用場,除了——東方展言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應該還沒走遠吧?
「先把涼水送上來!你,還有你、你、你!幫她松開襟口擦汗揚風!」
在這種慌亂的節骨眼,听見指揮若定的聲音,在場的人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什麼也沒敢多想,一個命令一個動作。
見眾人開始動作,東方展言立刻轉身三步並作兩步沖下石階。
其中幾個心眼多的同伙見他如此動作,以為他要逃跑,也跟著想逃。
誰知東方展言跑到徑道上就忽然停下,往左邊回城的方向放聲大喊︰「余小小!」
不遠處,左肩扛著藥箱、雙手合抱一盆雀梅的余小小停下腳步,左張右望。
咦!誰在叫我?
體溫稍高、皮膚濕冷,心口慌悶、月復痛欲嘔……
余小小結束診脈,從藥箱取出白色瓷瓶,在昏厥的病人嘴里滴了十滴,交代丫鬟們繼續楊涼拭汗,又請家丁到附近農家買鹽,才起身走向等在亭外的眾人。
「這姑娘是熱衰竭——呃,我是說中了暑熱。」差點忘記,這年代還沒有「熱衰竭」的癥狀名。「剛已經讓她服下十滴水,一會兒就沒事了。
醒來後再讓她喝點摻鹽的涼水,稍事休息就好,」
听她說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余小小這時才有余裕打量他們一行人,淡淡地笑了。
「你們穿太多了,出來踏青方便就好,簡裝輕騎,再帶壺摻鹽的涼水;一點銀子就夠了,像你們這樣穿穿掛掛不熱才怪,還坐馬車出門,想不中暑也難。」
東方展言看了她一眼,驚訝她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無禮!你懂什麼!」心高氣傲的公子哥兒哪容得下當眾難堪,立刻炸毛。「我等金貴之軀,豈是你這粗鄙之人所能比擬!你皮相肉厚、孔武有力,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
才幾歲就這樣盛氣凌人,還自以為得意,嘖。
「金貴和虛弱是兩回事。諸位還是多多運動、強身健體,少縱樂吧。」
師承余無缺,余小小也漸漸能從人臉色看出身體癥狀,實在有幾個已經——嗯,有腎竭精衰之相。
這個女人……東方展言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不知道自己的唇已經在對方直言不諱、惹毛同伴的應對中上揚,正噙著笑。
炸開了鍋的公子很火大,偏偏嘲弄的對象太冷靜,害他像是把拳頭往棉里打,怎麼也不著力,最後只能恨恨咬牙,暗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對了,我來之前是誰做的緊急處理?」余小小有點好奇,想著或許這里頭有人適合習醫也不一定。「做得合宜妥當,想必也學過醫吧。」
「哼,還用得著你說,」吃癟的公子推東方展言出來充場面。「御醫世家的東方四少在此,任何疑難雜癥都難不倒他。」
那還要她過來作啥?看見對方說完就自己脹紅了臉,想來是發現了自己的矛盾,余小小也就好心地閉嘴不語,沒有點破。
但他方才提到的東方四少——東方展言麼?腦海中閃過一張氣炸脹紅依然俊美的臉蛋,一會,腦海中的臉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方才急著救人沒注意,這下一看,才發現這人就在自己面前,好像還是他把自己給叫來的。
「你怎麼知道我有帶十滴水?」
「已經入夏,在藥箱里備妥解暑藥方是常識。」東方展言悶說,一雙眼巴巴地,把余小小的藥箱當藏寶箱看。
「你懂醫?」
「……」東方展言抿唇,久久沒有答話。
「你怎麼來的?」余小小突然丟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東方展言回神,立刻猜到她這麼問是在打什麼主意。
「我騎馬。」休想他幫忙運東西。
此一時彼一時,方才是情況緊急才不得不叫住她,現下——他不想跟余家的人有任何牽扯,尤其是她!
「也是可以。我委屈點。」
「嗄?」
不待他拒絕,余小小將方才放在一邊的盆景抱到他手上,背起藥箱步下石階,往疑似東方展言的坐騎。
她運氣很好,看中的那匹通體油黑、四蹄雪白的駿馬,正是東方展言的坐騎。
「還不快點送我回去。」
「嗄?」不知道為什麼還跟著走的東方展言表情扭曲得很奇怪。
余小小回頭,圓眼一挑,溫和中帶著三分捉弄人的笑意。「沒學過‘憐香惜玉’四個字?」
「……你是嗎?」好懷疑。但東方展言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腳正往對方走去,手里還抱著一盆不算輕的雀梅盆景。
這小子——「難不成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扛著這箱抱著那盆,一個人可憐兮兮地走回去?」知不知道什麼叫紳士風度?裝一下會少他一塊肉嗎?余小小骯誹。
「手無縛雞之力?」東方展言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拔高了。「我倒想看看那只讓你綁不起來的雞長什麼德性。」
這女人知不知道什麼叫「睜眼說瞎話」!當初是誰巴他一掌,當眾把他當布袋揪的?剛又是誰肩上背著藥箱、手里抱著盆景在路上晃悠來著!
「這麼容易激動——肝火過旺不是好事。肝陽化火,肝經蘊熱,容易頭暈面紅,目赤口苦。甚至昏厥發狂。」余小小停在黑馬旁邊,有點傷腦筋。「怎麼上去?我沒騎過馬,教我。」
「你——」東方展言突然覺得無力又無言,這女人根本沒把他的話听進去?
真不應該為了那瓶十滴水叫住她……好後悔。東方四少邊想,放下懷里盆景,要她拿藥箱當踏凳上馬,接著拍去箱蓋上的灰塵,將之掛在鞍頭上,再托高盆景讓她接手抱在懷里,確定一切妥當,走向馬頭,手握韁繩,牽馬走人。
「就當還你人情,沒下回了。」東方展言惡狠狠地說。
「你還沒教我怎麼騎馬。」她想學。來不及練輕功飛來飛去,至少可以學著騎馬馳騁山野,倒也不錯。
「休想,想學自己找師傅去!」
「我正在找啊,師傅。」余小小痹覺道,表情帶了點凋侃,與其說是在認真拜師,倒不如說她在逗弄人。
「不要半路亂拜師。」別扭的美少年皺皺挺鼻,不知道自己唇角又逐漸往上揚。「我沒空教你。」
「你學過醫的吧?」
「……」上揚的唇角倏地垮了下來。
「有沒有興趣到余人居當學徒?」
什麼?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忘了嗎?我是東方家的人。」
「那不是更好嗎?听說皇宮里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方,加上我爹教授的醫術,你一定能成為神醫第三。」
第三?「為什麼是第三?」
「我爹第一,我第二,你當然排第三。」余小小口氣很不小,字字堅定,仿佛自己說了就算。
「要是知道你爹不在乎徒弟姓啥名誰,我爹肯定會開心大笑,不再動提親的念頭——」倏然收口,東方展言想起馬背上正坐著另一個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