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幽志不在此。」周屏幽牽起好友的手,往繡坊走去。
余小小任周屏幽牽著,兩人翩然離去。除了剛開始的那一間之外,都沒有再看東方展言一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全身繃緊的東方展言也不曾回頭,雙手緊握垂在身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是愧、是羞、是惱、是怒……低垂著腦袋,誰也看不見,只瞅見兩朵藏不住泛紅的耳廊。
「這下怎麼辦才好……」有人開始不安了。
「什麼怎麼辦?」帶頭作弄的人也慌了,可為了面子,還是要撐住。
他轉而走到東方展言面前,仗著自己略高于他的身勢,露出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我隱忍很久了,東方展言,你東方家世代御醫又如何?終究只是替人把脈看病的大夫,讓你跟著我們不過是拿你圖今話題熱鬧而已,當朋友——得了吧,你不過是庶出,你爹還不讓你學醫呢!」
見他不語,以為自己的威脅奏效,說得更張狂了︰「今日就把話說開了也好,讓你心里有個底,以後想跟我們往來就安分點。」
「若我不呢?」
「啥?」
東方展言緩緩抬頭,這些天陰沉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像是卸下壓在雙肩多年的重擔般,他笑得輕松愜意。
在場的人眼見他不怒反笑,還笑得這麼……說不出的好看和古怪,每個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咯蹬了那麼一下。
「我說,若我不呢?」
不?「不安分就等著——啊!」突來的一拳打偏貴公子的臉。
從沒見過東方展言動粗,在場的人這才開始警覺事情恐怕不如他們預期,以他方才的身手來看,他們人多不一定會打贏。
他竟然會武,眾人無不心驚。
他們知道東方家庶的ど子受制不得習醫,再加上東方展言從不刻意賣弄,是以他們並不知道他並未因此荒廢日常文武的學習。
「我說不,是不想跟你們來往。」嗤鼻冷哼,視線掃向剛被自己打偏的臉。「報上名來,我總要知道自己打的是誰。」
「你——你這混帳!」氣不過的公子哥兒一聲吆喝,撲向東方展言。
旁邊的人,被拖下水的、跟著出拳攪和的,一個接一個,全沖了上去,對象只有一個——老讓他們在姑娘面前相形見細的東方展言。豁出去了!他們也忍得夠久了!年少氣盛,誰甘心當陪襯的綠葉!
一時間、茶館陷入混亂。
是夜,結束金針渡穴的學習,余小小抽出針包上的金針,妥善收回針盒,忽然有感而發︰「爹,你說人的外貌是不是很重要?」
「呃?」一旁正闌弓步按掌平挪的余無缺愣了下,很意外從不在乎外表的女兒問了這麼個問題。
「有人說相貌討喜先蠃三分理。如果這話是真的,那相貌平凡的人是不是生來注定先吃三分虧?」
余無缺莞爾。「你這是從哪听來的?日久見人心,再怎麼貌美,心腸狠毒如蛇蠍也是枉然。」打拳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麼過往。
「可相貌生得好畢竟吃香啊,人總喜好美麗的事物,這是天性。」余小小說,戳著針包,聲音意外地听起來悶悶的。
呃,今兒個和周家那小泵娘出門遇上什麼事了?余無缺暗忖,怎麼听著听著覺得女兒動了凡心?
這可不得了,余無缺連忙走過幾個招式,提早收式結束每晚必行的養氣調息,走到女兒身後。
「我說小小——」
「是。爹有何吩咐?」
「你不是才剛收針,怎麼又在下針?」看了眼。「幸好是針包,要下在人身上不死也殘啊,針包都給你穿透了。」
啊?余小小愣了下,低頭看手上的針包。「哎喲。」不是收好了?
趕忙收拾,難得手腳慌亂的。
余無缺更好奇了,坐在女兒身邊的板凳,問︰「說說看,我余大神醫未來的女婿長什麼樣子?」
「嗄?」打五禽戲也能打到走火入魔麼?「爹在說什麼啊?」余小小驚呼,不知道自己眼神飄了幾飄,雙頰難得泛起紅潮。
「你臉都紅了。」就這麼張老實臉想騙誰,道行太淺了。「還不從實招來。」
「爹,你只從醫實在可惜,女兒發現你也挺適合審人問案的。」
「可不是誰都有這福氣讓爹審問的——還不快說。」豈容她轉移話題。「哪家小子讓你動了凡心?還是耍我拉你娘一塊兒升堂?」
那還得了。「娘知道了肯定回房拿刀。」上回沒砍成,娘還記著的。
余無缺一听,眉頭扭成蛐蛐兒,表情古怪。「東方府的麼子?」
余小小忽地激靈,有點埋怨︰「我說爹,你會不會太聰明了?」
「這是為爹畢生之.」余無缺抬手捂心,表情沉癟地說。
……無言。她最不擅長應付這種人,這人還是她爹啦!「本以為是娘吃定爹,愈相處愈發覺事實並非如此,其實是爹把娘吃得死死——女兒眼拙,今兒個才算長了見識。」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女兒,還要讓爹等多久?再不說,等會你娘就找來了。」余無缺忍著笑提醒。「不如爹這就去把你娘請來?」
余小小垂肩。「爹,你就像我親娘和大哥兩人加起來一樣,女兒招架不住啊。」
「那就老實點吧。」知悉義女所遭遇之奇事的余無缺听見義女提及親人,並不驚訝,雖然當初剛听她講述時的確吃驚不小。
幸好多年行醫,期間見過許多奇癥,也遇過一些古怪,雖然義女說的穿越時空之事他不甚明白,倒也能坦然接受,畢竟世事本就有許多是人所無法理解之事。
不過因為擔心妻子未必像自己這麼容易接受,他們父女倆說好保密隱瞞,只有獨處的時候可以放心一提。
「女兒今天才知道自己也是個外貌協會的會員。」唉……原來她也這麼膚淺。余小小對自己非常失望。
「女兒啊。」余無缺苦笑。「外貌協會是啥?會員又是什麼?」
「就是只重視外貌不重內涵、膚淺至極的人所組成的思……幫派?會員就是幫眾的意思。」她好膚淺啊……唉。
余無缺大笑。「那小子也不是沒有內涵,只是出生在東方家,又被嚴禁習醫不得志罷了。倒是——爹很好奇,為什麼是他?」
余小小歪著腦袋想了想,才道︰「一開始注意到他,的確是因為那張好看的臉,但會印象深刻,卻是他在詩會上刁難女兒。」
「哦?」余無缺撫須。原來是不打不相識啊。
「若他真的有心欺負人,應該是一臉得意、興奮莫名才對。」余小小仔細回想那時東方展言的表情。「但他不是。苦著臉欺負人,好像明明知道自己正在做錯事又不得不做,當下女兒只覺得奇怪。後來認識屏幽,听她說了,才知道他是有意為之,不想被他爹牽著鼻子走的反抗。方法是笨了點,但很有用。」
余無缺呵呵笑了出來。「是啊,被東方展言一鬧,東方渡就算在街上遇見我或你娘,也會模模鼻子繞道走人,的確省下不少麻煩,可你的名聲也損了不少。」
「那不重要。」余小小揮揮手表示不以為意。「但他就真的可惜了,明明有天分卻不能習醫,東方家的規矩真奇怪。」
「他沒你這心腸,學了也是白學。再者,我朝對于御醫多有限制,對三代入主太醫院的東方家更是。不得于民間設館行醫,不得私授醫術,九族不得涉入藥材買賣等,限制之多,與其說他們在行醫,還不如說他們在做官。」
「御醫是醫官,他們的確是官啊。」余小小道。
余無缺一笑。「在行醫救人之前他們得先當官做人,經手的不是病人,而是踩在他們頭頂上的主子。」
「如此說來,東方展言不能當大夫倒是好事。」余小小思忖。
「以他那糟糕的個性,要真當上御醫,大概第一天就被皇帝送到午門問斬了。」
「這不是因禍得福麼?你不必擔心守寡。」
「爹!」余小小翻了白眼。「女兒只是注意到他的外表。那相貌任誰都會多看幾眼的不是?至于喜不喜歡——女兒只能說外表是不討厭,但人不怎麼欣賞,若要在他和四處行醫之間選一個,女兒只會選擇後者。」
「就算真喜歡上了?」
她點頭︰毫不遲疑︰「就算真喜歡上了。」
余無缺定定看了她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半晌,終于敗下陣來。
「我得說你比你娘難纏,女兒。若往後真能有個女婿,無論是誰,爹同情他。」
當她老公有這麼可憐嗎?余小小不服。
「爹這話說得太早了,女兒連喜歡的對象都還沒個影兒呢。」
「看來與其等著抱外孫,還不如指望你娘生一個讓我抱比較快。」
余小小一愣,會意過來,難得激動地跳了起來。「娘有了?」
余無缺喜色上臉,點頭,比出一根手指頭點明胎期。「我想等過完前頭三個月安胎後再讓她知道,免得她患得患失,反而不好。」
「也是。有孕首重心緒,心寧則神定,神定則胎穩,不過娘這麼好動……」
「這就要勞你多擔待點了,女兒。」有個能商量的貼心女兒真好。
「應該的,那可是我弟弟呢。」余小小咧嘴,想象未來弟弟的模樣,露出期待的笑容,總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份溫柔及天真。
「是男是女還不知啦,瞧你這表情,」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興奮。
「不管。爹想好名字了麼?」
「你是小小,下一個當然是大大。」
「嗄?」忽然發現她家爹爹似乎不怎麼會取名。「可別跟女兒說若將來再生一胎就叫中中。」余小小瞎說,純粹起哄。
沒想到余無缺竟然眼楮一亮,贊道︰「好主意!」
……事實證明,她爹真的很不會取名字。
和余無缺又聊了一會,余小小回到自己的廂房。
關上門,放妥針具,雖是該就寢的時間,卻了無睡意。
她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想著自己方才和義父說的話。
「那家伙個性太糟了……」她低喃,想起下午的事,自然也想起東方展言當眾大吼的話。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點,愈遠愈好!」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就那張臉有什麼好看?」
咚,一顆石頭飛過半掩的窗,落地。
「是很好看……」唉,她果然膚淺。
咚、咚!兩顆石頭。
「可惜個性太差,讓人連朋友都不想當。」
咚、咚、咚上二顆石頭。
余小小轉身,從右側成堆的醫書上隨便抽了一本翻開就讀,完全沒發現有只捧著滿掌碎石的手從半掩的窗口伸了進來。
手腕一翻——咚咚咚咚咚……大石小石落地板。